第六个故事:泰国式斗鸡 吴永刚忙里偷闲,接受昭维的邀请,去看了一场世界闻名的泰国斗鸡。发现斗 鸡的场面,与“文化大革命”的性质,何其相似! 饭后,昭维换上了当地泰民装束,和吴永刚一起步出府衙。因为斗鸡也是一种 赌博,他如果以官员的形象在那种场合出现,未免太招摇了。 斗鸡场设在城郊不远处。清莱号称是一个府,其实城市并不大,街道也不长。 没走多少时间,远远就看到一个四周用黄布围起来的场子,外面有许多人走来走去。 昭维用手一指: “看见没有?那就是斗鸡场了。” 稍许走近一些,就听见里面锣鼓喧天。门口站着两个中年男人,一人收票,一 人大声吆喝着,招徕赌客、游客、观光客。昭维尽地主之谊,买了票子,两人同时 入场。 圆形的场子里面,正中间是一块圆形的黄土地,大约有20平方米大小。这就是 赛场了。赛场的四周,有高可及腰的木栏杆围绕着。栏杆有一个开口,那是斗鸡入 口处,有人在这里敲锣打鼓,其实那是为吸引观众的,与斗鸡比赛无关。入口处的 旁边,紧靠栏杆放着一个钱柜,柜台上放一台台秤,柜台后面坐一个年纪比较大的 男人,看样子,是赛场的老板兼主持人。木栏杆的后面,是一排排用长木板搭起来 的台阶形观众席,搭得很粗糙,也没上油漆,一排比一排高,拢共大约有二十多排, 最高的一排,离地面大约有三米多高,离赛场大约有七八米远了。场上已经快要坐 满人,靠近栏杆的座位,当然没有空的。他们两人,只好找两个离赛场最近的空位 子坐了下来。 两人坐了一会儿,观众席渐次坐满了。这时候,有一群人涌进赛场里来。他们 神情激动,状如疯魔,眼睛滴溜溜乱转,有的手里拿着纸笔,有的居然拿着电子记 事簿。这些人不是看客,也不寻找座位,而是一面与观众席上参赌的看客打招呼, 一面直着脖子叫喊: “柴拉玛30对50!” “鲁比尼60对40!” 观众席上,有的人无动于衷,那大概是不打算参赌的“纯看客”,有的人却像 被那群疯子感染了似的,或半探身子,或干脆站了起来,与赛场上的疯魔们呼应: “我对柴拉玛!” “我对鲁比尼!” 接着有的人就掏出钞票来,当场交给赛场中的人。有的并不掏钱,只是打着手 势,示意他押多少钱。赛场里的人也回打手势表示成交。──这些人大概是老关系, 只凭一句话,不用“现钱交易”的。昭维怕吴永刚看不明白,解释说: “这里斗鸡,和外国的斗鸡场面不一样。外国的斗鸡,也是赌博,但那是赌客 与斗鸡场老板赌,押哪一方,押多少,入场之前就应该买好彩票,进场以后就只看 分晓了。我们这里斗鸡,场面比外国的大,斗得也比外国的凶,不斗个你死我活不 算完。场上的人,可以分为三个方面:两个斗鸡者为一方面,每人各押多少钱,斗 鸡后分输赢,两份赌注归他们两人中的一人。招赌的和下注的为一方面,招赌者等 于是赌场的庄家,他直接跟下注者根据斗鸡的输赢算账。别的赌博,庄家只有一个 人,这里的斗鸡场,庄家可以有许多人。这些招赌者的人数多少不一定,他们与赛 场老板是合作关系,招赌的不论是输是赢,都要向赛场老板交一定的‘头钱’。剩 下的人,就是单纯为看热闹而来的观众了。柴玛拉30对50, 意思就是谁押柴玛拉 的鸡,赢了,押30铢可以得到50铢;鲁比尼60对40,就是谁押鲁比尼的鸡, 赢了, 押60铢只能得到40铢。” 他这样一解释,吴永刚反而倒不懂了,奇怪地问: “怎么倒有人押的钱多而赔的钱反倒少了呢?” “赔注多少,这要看斗鸡者的实力。”昭维进一步解释说。“有的斗鸡者养的 鸡特别厉害,几乎是连战连胜的。下注的人押他的注,几乎有必胜的把握,因此招 赌者只能适当地少赔一些,以此来减少自己的损失。不过即便是最厉害的斗鸡者, 他所养的鸡,也不是每只都一样厉害。正所谓‘强者还有强中手’,鸡也一样,兴 许某一个很不出名的斗鸡者养了一只很强的鸡,第一次比赛,谁也不知道它有多大 的实力。对招赌者和赌徒们来说,这就只能撞大运了。” 正说着,柜台后面的赛场老板站了起来,手提铜锣,“当当”地敲了两下。入 口处的锣鼓不敲了,场上相对地静了一些。招赌者逐渐退到入口处,押注者也逐渐 坐了下来。赛场老板再敲一次铜锣,提高嗓音喊: “柴拉玛先生和鲁比尼先生的公鸡现在入场。两位鸡主先生各押五百铢。”说 完,又是一声铜锣。两位鸡主先生胳膊下各夹着一只公鸡上场。一只是金鸡,全身 的羽毛红黄相间,另一只是乌鸡,羽毛黑中带绿。斗鸡之前,先要确定鸡的重量, 这也和举重、拳击、相扑之类的游动员一样,是按重量分等级的,只有同等级的才 能相斗,所以入场之后,鸡主先要把鸡放在台秤上称一下。这时候,大家才能看见 这两只鸡的丰采:翅膀是修剪过的,不让它高飞,鸡冠和肉垂已经被割去,免得被 对方“抓住弱点”,公鸡所特有的美丽的长尾巴毛,也被拔去了,因为这不但是争 斗之中的障碍,也是“授人以柄”的要害之处。昭维继续解释说: “按照规定,两只相斗的鸡,重量应该相差无几,至少应该属于一个档次的。 每斗一场,时间为三十分钟。如果在三十分钟之内不分胜负,就算‘和场’,参加 赌博的人不输也不赢。训练一只斗鸡,大约需要一年的时间。从小鸡出壳到能够分 别雌雄,大概需要一个半月。这时候把小公鸡挑出来,先集中饲养,观察一段时间, 大约六个月后,再把其中最强壮、最厉害的挑选出来分别饲养。这时候养鸡的人就 要训练它打斗技巧,还要动外科手术,把鸡冠和肉垂割掉。吃的是精饲料,而且有 所限制,每天的食量不得超过100 克,既不让它长得太肥,又要有坚强持久的体力。 只有在决斗之前,才让它多吃一些。一只鸡每斗一次,如果不是伤得太重,一般休 养一个多月以后,就可以再次下场。如果某一只鸡接连胜了几场,下它赌注的人越 来越多,这只鸡的身价,也就高了。” 公鸡称过重量之后,两位鸡主各自从兜儿里取出一把斗鸡专用的刀子来,交裁 判员检查过,证明确实合乎斗鸡规则,这才各自把小刀绑在公鸡的右脚上。──给 鸡增加武装,这也是泰国斗鸡的特点之一。 一切准备妥当,一声锣响,斗鸡开始。两位鸡主抱着各自的鸡向对方走去,边 走边拧它的屁股,猛拔它的羽毛,还抱着它上下晃动,总之是想一切办法去撩拨它, 激怒它。等到两人走近了,两只公鸡也已经被激怒到了顶点,目露凶光,恶狠狠地 向对方盯视着,并且急于要从主人手中挣脱下来,好向对方扑去,似乎刚才的一番 激怒, 并非出于主人而是出于对方似的。 两名“斗士”被放到了地上。它们不像拳击或摔跤那样先在场子中间迂回盘旋 一番,伺机出击,而是立刻向对方猛扑过去,用喙啄,用爪子抓,用绑在脚上的小 钢刀刺或割。两只鸡像中了邪似的,扭成了一团。究竟谁胜谁负,一者要看鸡的性 格和体力,二者就要看主人是否“训导有方”了。 场上的观众,也因目的不同而表现得神色各异。像吴永刚那样,还是第一次开 眼界的,看的是战斗,看的是新鲜,当然是全神贯注,目不转瞬地紧盯着看,唯恐 漏过一个细节而看不明白。对昭维这样的陪客来说,因为见得多了,见怪不怪,除 了在关键时刻对客人略作说明之外,神情淡漠,一切都无所谓。而对于赌徒们来说, 等待的是战斗的最后结局,而斗鸡的胜负,往往与前面的几个回合关系并不太大。 经常有这样的情况:一只鸡眼看着就要斗败了,忽然抖擞精神,迭出奇招,一下子 转败为胜。因此老于此道的,对前面的几场战斗并不太关注。他们有的在互相交谈, 有的在吃着香蕉干,嚼着椰浆饼,只是偶而瞥一眼场上那两只同一种类、同一性别 的蠢鸡,正在为别人的利益而舍生忘死地浴血拼杀。 吴永刚看着看着,眼前的场面忽然像电影镜头似的叠印、淡进,眼前正在拼斗 的不再是两只公鸡,而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参加武斗的两派,他们被别有用心的 人挑逗起来,为他人的利益而舍生忘死地拼杀;而那些事端的挑动者,则有如这两 只鸡的主人,有如押注的赌徒,眼看着同类在互相残杀却无动于衷,他们所关心的, 只是自己的得失。 开头的时候,那只威武显赫的金鸡逞一时之勇,连连发起攻击,似乎有必胜的 决心。乌鸡则连连退让,很少反击。金鸡在取得小胜之后,就目空一切,踌躇满志 起来,终于被乌鸡摸准了进攻方式和要害所在,被啄得遍体鳞伤,被割得全身上下 没有一个地方不流血,最后力竭倒地,奄奄一息,战局也就转胜为败了。──不过 乌鸡虽然斗胜,也是“惨胜”,看它那步履艰难、摇摇欲倒的样子,伤势也很不轻 的了。 战斗一分胜负,两只鸡的主人同时冲进赛场。乌鸡的主人用一块红色的棉布把 得胜的“英雄”包了起来。经过治疗休养以后,它当然还要再上前线的,直到它也 像金鸡一样被强敌斗败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为止。金鸡的主人不但自己输了五百铢, 害得所有押它的赌徒们输了许多钱,心中自然很不高兴。他走到金鸡的面前,弯腰 一看,可能是他的这只鸡伤势实在太重了,也许因为他太恨这只鸡不为他争气了, 总之是谁也没想到──至少是吴永刚绝没想到:他不是用红布把这只战败了的“英 雄”包回去精心治疗,以利再战,而是提起右脚,用全身的力气狠狠地踩在它的脖 子上。乌鸡的翅膀最后扇动了一下,又瞪着眼睛最后看了它的主人一眼,终于无可 奈何地哀鸣一声,气绝身死,而且是“死不瞑目”。 此情此景,与“文化大革命”期间参加武斗打败一方的下场,又有什么不同呢? 那些招赌者又像疯子一样从入口处涌进了赛场。输了的,大把大把钞票赔了出 去;赢了的,大把大把钞票收了进来。赌博就和作战一样,有赢的时候,也有输的 时候,而对赌徒们来说,则总是输的时候居多。 闻名于世界的泰国斗鸡,原来是这样一出“生死之搏”,跟西班牙斗牛一样, 除了能满足赌徒们的欲望、能满足心理变态者的刺激之外,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欣赏 的。 这一场战斗结束了。下一场战斗,还得重打锣鼓另开张。昭维问吴永刚可还有 兴趣再看一场,吴永刚连连摇头,以急于要回去写材料为借口,中途退场了。 走出斗鸡棚,外面有几个卖油炸鸡肉串的小贩,边炸边唱。昭维介绍说:这是 清莱府著名的小吃,问吴永刚有没有兴趣品尝一下。吴永刚突然想起那只倒地不起 的金鸡来,就连小贩吟唱的动人歌声,也变成了一曲挽歌,显得格外哀婉,格外凄 惨似的,哪里还有食欲? 在往回走的路上,吴永刚很感慨地说: “我以前虽然也听说过泰国有斗鸡的风俗,却从来没看见过,只以为也像农村 中常见的两只公鸡相斗,一方败北,战斗也就结束了。没想到实地一看,竟然是这 样一个残酷的场面!” 昭维笑了笑说: “世界上,最善良的是人,最残酷的,也是人。有一些人,自己有实力,总惦 着以大压小,以强凌弱,从而直接满足他的英雄欲和权势欲。也有一些人,自己并 无实力,于是就通过挑拨离间、煽风点火、指使教唆等手段,来鼓动别人争斗,从 而间接发泄他好斗的心理并满足他好斗的欲望。据人类行为学家的研究分析,这也 是一种病态心理。有这种病态心理的人,如果当了一帮一派一军一国的头头儿,他 的部下必然倒楣。如果只是小小老百姓,他的病态无处发泄,往往会沉溺于斗鸡、 斗牛、斗蟋蟀这些事情上而不可自拔。在动物中,雄性的鸡、牛、蟋蟀等等,性格 都是好斗的。在我们泰国,还有一种热带鱼,名字就叫斗鱼,其雄性也十分好斗。 有一些泰国人,就专门养斗鱼来参加比赛,也像斗鸡、斗牛、斗蟋蟀一样,最终变 成了一种赌博。” “热带鱼不是一种观赏鱼么?怎么还有好斗的热带鱼呢?” “斗鱼也是一种观赏鱼。它长约六七厘米,身上有十二条蓝绿色斑纹和旗状的 长尾,丝带状的鳍有蓝、红、青、白等各种颜色,十分美丽。更奇怪的是:它的鳞 片能够变换颜色,每逢战斗之前,鳞片会变成紫红、嫩绿或宝石蓝。只是战斗结束, 虽然也分出胜负来了,实际上总是两败俱伤,长长的尾巴,被咬断了,美丽的鱼鳍, 咬得只剩下一点点儿,那副狼狈相,就不要提起了。斗输了的,当时就被主人摔死, 就是斗赢了的,也已经没有任何用处,最好的下场,就是放回大海。您想啊,一条 失去了战斗力的斗鱼,即便被放回大海,还不是死路一条么?” 吴永刚听了,越想越觉得这些斗鱼更像“文化大革命”中被利用的红卫兵:战 斗结束,被放进了“大海”,让他们自生自灭。这样一想,不由得兴趣索然。 一面走,一个问题老在他头脑中萦回:泰国是一个佛教国家,百分之九十的人 都信奉佛教,佛教是个“善教”,以劝人行善为主旨,怎么却盛行斗鸡这样残酷的 赌博呢? 回到了招待所,他把所知道的有关多洛的情况写成了材料,交给了昭维,晚上 早早地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