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偷谢三儿的故事 一、从我父亲说到我那个做贼的舅舅 提起我那个做贼的舅舅来,先得从我母亲怎么会嫁我父亲说起,要说我母亲怎 么会嫁给我父亲,又得从我父亲怎样发迹说起。这样七拐八拐的,那话儿可就长了。 咱们还是长话短说吧。 我父亲是学法律的,毕业于浙江省法政专科高等学堂第一期。青年时代,他跟 随同乡人参加过辛亥革命──我的故乡浙江省缙云县是个旧民主主义革命的“根据 地”,出过一个都督、一个外交部次长、一个国民党中央委员,我父亲的同辈人中, 当军、师、团长的,当厅、局、县长的,就像牛毛一般,多了去了;后来到法政学 堂去读书,由于他的年龄最大,又能言善写,不但当上了学生自治会主席,还接受 共产党地下党的领导(领导他的是当时也在杭州读书的李雪峰),曾带领学生们上 街游行声援过上海的“五卅惨案”,为此受到军阀孙传芳的通缉,逃出了杭州,差 几个月没有毕业,却通过地下党的关系,被派到北伐军里当团党代表去了。一上任, 就是中校的军衔。团党代表相当于团政委,不过代表的却是国民党,讲的则是三民 主义。 北伐完成以后,我父亲不愿意留在军队里,回到杭州补领了一张毕业文凭,就 到上海特区刑庭当起“法官”来了。 上海沦陷前夕,我父亲不愿留在上海当亡国奴,带领一家老小,匆匆回到故乡 缙云县去。 缙云县在浙南括苍山区,交通阻塞,封建文化相当发达,历史上出过不少文人 大官,现代西方文明却还没有侵入这个偏僻的山区。当时县里还没有法院,只有一 个司法处;县里也没有正式的律师,只有一个不挂牌的讼师代写呈纸。我父亲既有 法政专科的文凭,又有北伐军团党代表的光荣历史,在这样一个小地方挂牌当律师, 生意兴隆,当是不言而喻的。 那一年,我六岁,提前一年上了小学。由于我天资聪颖,已经认识了一千来个 方块儿字,所以跳了一班,一进校门上的就是二年级。用邻居们的话来说,我小小 的年纪,却已经“很懂事”了。 我父亲虽然读过书,做过官,家里却很穷。我祖父是个石匠,所居住的那个村 子(也就我在《括苍山恩仇记》中描写过的“吴石宕”),一共只有二三十户人家, 村子里只有我父亲这么一个“读书人”。其原因是我父亲天资独特,具有非凡的记 忆力,一进学就得了个第一名,而且一直年年保持,我祖父这才破例让这个儿子读 到私塾毕业。 我母亲蔡氏,却是缙云县第一大镇壶镇附近一个平原大村落里的闺秀,虽然没 有读过书,不识字,却善于描龙绣凤,懂得三从四德。我外祖父是个资本雄厚的药 材行商,拥有几十亩良田和一座前后两进三层的朱漆华屋,在本村号称首富。我父 亲私塾毕业以后,经老师推荐,到我外祖父的那个村子坐馆当塾师。我外祖父见我 父亲少年英俊,口才文才都不错,不顾外祖母和舅舅的反对,主动许亲,愣把一个 娇生惯养的独生女儿嫁到与永康县交界的边远小村子里去喂猪、烧火。很多人都说 我外祖父糊涂,其实他满有自己的主见:他把女婿聘作账房,给他跑腿儿,言明提 取盈利的一成作为酬劳。他相信,这个女婿在自己的薰陶之下,是一定能够发家致 富的。 我父亲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的十年中,从丈人手中一共分到了一千多块钱。这 个数字,在当时说来,已经算不小了。自己开一间小铺子,本钱满够了。可是仔细 想想,在这十年中给老丈人赚的钱,何止九千、一万?我父亲也不糊涂,知道如此 下去,等于给丈人家卖命,再说,他也无志于经商,反正手里已经有千把块现大洋, 至少老婆孩子三年五载的吃饭穿衣是没问题的了,于是在他二十八岁那一年,毅然 弃商从文,借了个文凭,考进浙江省法政专科高等学堂,另找出路去了。 他之所以要上大学、要学法律,原因之一是我祖父四十岁上,因为家里失落一 头黄牯牛,后来知道是被邻村的林炳家牵走,两家因此发生械斗;我祖父被林炳一 刀捅死,又为此进城打官司,前后拖了好几年,花了很多钱,最后官司并没有打赢。 因此,他才下了决心,一定要上大学,而且一定要学法律。第二个原因,是他私塾 毕业,尽管古文不错,历史、地理也还熟,却没有学过数理化和外语,而当时又只 有报考法政专科是不用考数理化和外语的。因此,根据他自己的水平,他也只能投 考法政专科了。 正因为有这样一重关系,我父亲虽然有了出人头地之日,心知这些都是出于岳 丈所赐。饮水思源,对我母亲也就格外地尊重一些。 我的外祖父兄弟二人。他自己善于经纪,一生除了酒肉之外,从不涉足娼家、 赌场。他弟弟呢,完全相反,不但有一口极重的鸦片烟瘾,而且生平最喜欢的事情 就是赌钱、玩儿女人。为了减少阻力,父亲一死,早早地就跟哥哥分了家,老婆也 不娶,整日整夜地不是泡在赌场里,就是躺在私窝子女人的被窝儿里。哥哥和亲戚 族人等多次规劝无效,大家也就不再理睬他了。不过三五年工夫,一份儿家业被他 败得精光。不过这个赌徒,倒算得上是个硬光棍儿,家产输光嫖尽之后,并不到哥 哥那里去纠缠,而是倾其囊中所有,叫了一桌丰盛的酒席,美滋滋地吃饱喝足以后, 又抽了半两多鸦片,最后把剩下的多半盒生鸦片烟膏统统吞了下去,这才搂着相好 女人沉沉睡去。只是这一睡,从此就再也没有醒来过。 第二天那个女人发现自己床上躺着个死人,这才着急起来。开门出去叫来了邻 居。大伙儿仔细一看,发现桌子上留有一封遗书,是写给他哥哥的。那女人不敢怠 慢,赶紧请人给他哥哥送去。他哥哥拆开一看,开头说了几句“欢乐人生,已经到 头,祖宗攒下的作孽钱,也已经统统还给了人家,从此一身无牵挂,理当回到来的 地方去”之类的废话,接着给哥哥道歉,因为他“回去”之后,还有两件未了事宜, 要请他哥哥代为料理:一件是他的遗体,要求买棺入殓,葬进祖坟;一件是他的这 个相好女人谢氏,已经怀有身孕,而且的确是他的种子,他日临盆之后,不论是男 是女,都要哥哥看在同胞骨肉的份儿上,善加照顾。 他哥哥看了信,皱了皱眉头。不管怎么说,弟弟总是弟弟,尽管他不走“正道”, 落了个如此下场,收殓尸骨,入葬祖坟,总还是义不容辞的。只是这个“遗腹子” 的事情,却有点儿不大好办。第一,这种半开门的私娼,朝秦暮楚,阅人颇多,知 道她怀的是谁家的孩子?第二,即便如弟弟所说,确实是他播下的种子,但他如今 已经当尽卖绝,一无所有了,这个孩子长大以后,男的要一份儿家私,女的要一份 儿嫁妆,从哪里出?斟酌再三,做哥哥的只好承担一半儿责任:把弟弟的尸体抬回 来安葬了;至于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呢,却坚决不承认是蔡家的骨血,根本不予理 睬。 那个女人当了多年私娼,也有一副光棍儿脾气:你不承认,我也不指望。孩子 生下来以后,就自己养着,还姓了她自己的姓,大名就叫谢振国。因为是三月初三 日生的,起了个小名儿,就叫谢小三儿。 谢三儿在这样一个私娼家里长大,读书上进的机会当然是没有的。不过却继承 了他父亲的“灵气”,不但长得相貌端正清秀,还十分聪明伶俐:才六七岁,赌台 上的事情不用教就全会了;才八九岁,喝两三斤绍兴花雕居然不会醉;才十二三岁, 就跟邻家比他大好多的姑娘“初试云雨情”了。──一个人的聪明才智,如果不能 得到正常的引导,一旦在邪路上发展起来,那种速度一定是突飞猛进,非比寻常的。 有一个职业窃贼,大概也是谢三儿母亲的相好吧,发现这个小小的孩童具有非 凡的“灵气”,大有造就前途,于是征得他母亲的同意,收他为徒,带到外地严加 教诲去了。 我外祖父明明知道这件事情,可是当年既然不承认这个侄儿,如今也就无法出 面干涉了。谢三儿呢,尽管他也曾从母亲那里听说过自己的生身之父是谁,自己应 该姓什么,可他也继承了父母的那种脾气,并不想从蔡氏家族这条线上得到什么便 宜。所以蔡、谢两家以及我父亲虽然都知道这件事情,却因为鄙夷他的职业,不但 从没有来往,在我们这些更小一辈儿的孩子面前,连提也没有提起过。 二、做贼的舅舅找上门来了 我家从上海搬回缙云县以后,尽管我父亲知道谢三儿就在本县居住,好在他们 “盗亦有道”:做贼的第一讲究“兔子不吃窝边儿草”,第二也讲究“睦邻政策”, 我这个从小就拜师学偷的舅舅,不但从来没在本县行过窃,而且很懂得“替天行道”, 偷来的钱财,至少有一半儿是周济了鳏寡孤独,撒给了遇有急难的穷苦人家;另一 半儿呢,他完全继承了乃父的衣钵,生平所爱,第一是酒,第二是赌,第三是女人, 而且还和他父亲一样:绝不成家,而是到处打游击。不过他的不成家,跟他父亲又 略有不同:他父亲是要做钱财的主人,不做钱财的奴隶,生怕娶了媳妇儿成了家以 后会受到妻子家庭的拖累,不能为所欲为;谢三儿的不成家,除了也要随心所欲之 外,更主要的是他的职业不允许有家庭。一个没有固定住址的贼,又有一身功夫, 失主官家,到哪儿找他去?他没有自己的家,“外家”却真不少。因为他的“好色”, 跟他父亲绝不相同的是:他父亲见花就采,只要那女人有几分姿色,不管她是大姑 娘小媳妇儿,总要千方百计弄到手才甘心;谢三儿的好色,却受过严师的传授教诲, 只许采“无主花”,也就是还没有嫁人的大姑娘和死了丈夫小寡妇;已经嫁人的小 媳妇儿,也就是“有主之花”,则是绝对不许问津的。这,除了“道德”因素之外, 最主要的恐怕还是少结冤家,从自身安全着眼。所以,他的相好女人,第一是多, 第二是独占,绝不会因为争风吃醋引起争斗,而且到哪一家又都好像到了自己家里 一样,可以倒头就睡,不用担心有人会来捉奸。 我父亲回到缙云以后,听说了他几年来的所作所为,特别是连地方上的一些知 名绅衿都夸他是“盗富济贫”的“义贼”,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儿,反正是从来 没有认过的亲戚,又从来没有任何来往,也就学一个“河水不犯井水”,不去过问 他的贼事儿。 我那个贼舅舅呢,明知道“姐夫”如今衣锦还乡,今非昔比了,可是两个人不 但素无来往,而且还是两股道儿上背道而驰跑的车:一个是吃维护法律的饭,一个 是吃违犯法律的饭,我父亲不去找他,就算够客气的了,他哪儿还敢主动找上门来 认我们这家亲戚呢? 就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看见县政府警察局局长张 祖江坐在我父亲的写字间里跟我父亲在说些什么。我父亲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也没 有说话,只是频频摇头。父亲的老秘书植松伯伯在一旁嘿嘿地笑着直打圆场。张祖 江见我父亲脸色不好,没敢多说,默默地枯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临出大门,一边鞠 躬, 一边还嘻嘻地笑着, 再三要我父亲再考虑考虑。 在饭桌上,父亲跟母亲说起了张祖江亲自登门,原来是为了谢三儿的事情。在 这以前,我从来没有听见父母亲提起过这个人。我家里的规矩,大人说话,小孩子 是不许插嘴的,所以我只能听,不许问,能听懂多少是多少,当然,在家里听见大 人说什么,是绝不许到外面去说的。 那一天,我似懂非懂地听我父亲跟我母亲说:谢三儿已经让张祖江给抓起来了, 如今关在警察局拘留所。三天之前,忽然得了重病,水米不进。拘留所里根本就没 有医生,也不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昨天开始病情有所加重,所长的意思,尽管是 个贼,就这样死在拘留所里,也不好交代,想让他保外就医。问他县城里有什么亲 戚朋友,他把我父亲的名字说出来了,还说是内亲。我父亲在县里也算是个著名士 绅,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做贼的亲戚?所长不敢相信,去报告了警察局长。局长也不 相信,事情就这样拖了下来。不料今天早晨开始病人昏迷不醒了,所长着急起来, 又一次去找局长。张祖江也没有办法,只好亲自登门,来问一问我父亲是否真有这 么一位亲戚。我父亲也不隐瞒,就说谢三儿有可能是他叔丈人的私生子,只是族里 从来没有承认过,也没姓过蔡。从血统方面说,他有可能是蔡氏族人;但从法律角 度说,跟他根本就没有亲属关系。因此,他的任何事情,我父亲一概不闻不问。 植松伯伯跟我们同桌吃饭,插话说:这一次的事情,是张祖江弄巧成拙,下不 来台了,才来找我父亲下台阶的。谢三儿是个贼,县里谁不知道?可是他从来没有 偷过本县人的一针一线,在本县根本就没有做过案子。历任警察局局长都是采取 “民不举,官不究”政策,从来没有想到要去抓他。这个张祖江,本来是浦江县的 一个青皮无赖,当过警察当过兵,都没有混出什么模样来。这一次仗着他妹夫当了 缙云县县长,靠裙带关系混上了警察局局长的职位。他那位妹夫,其实是学文艺的, 会作曲,会演戏,一到缙云县,游了著名风景区仙都,就写了一首《仙都曲》,印 发给各中小学校教唱;接着就和他老婆共同登台演出了著名话剧《野玫瑰》(也就 是《天字第一号》),在全县传为美谈,都说他是个“才子县长”。可惜这个县长 在演戏、作曲方面的确是个才子,而在如何当好父母官方面却是个真正的庸才。特 别对于如何治理地方,更是一窍不通又加不闻不问,完全仰仗他那位兵痞子出身的 大舅子。就拿这次抓谢三儿来说,既然他根本就没在本县做过案,外县又没有公文 到来要求协助缉拿,按照当时地方官各管一摊儿的规矩办事,是没有必要过问的。 偏偏张祖江上任以来没有办过什么露脸的案子,一听说邻县商号失盗,窃贼就在缙 云县,而且已经当众宣布这件案子是他做的。于是张祖江就自告奋勇,要把这个犯 案累累的“剧盗”逮捕归案,显一显自己的本事。 我父亲只知道谢三儿住在缙云县,也知道他经常到附近各县去行窃作案,却并 不知道他这一次是如何被捕的。听植松伯伯说起这件事情,也感到有些兴趣,就让 植松伯伯接着讲下去。 事情出在端午节的夜里。那天晚上城隍庙里有人出钱请戏班做戏还愿。当时当 地演野台子戏,规矩是晚场七点钟开始敲锣打鼓,演奏乐曲,名为“闹台场”,实 际上是招徕观众的意思。台场闹到八点钟,天色也暗下来了,于是先演三四折折子 戏,休息二十分钟之后,接演正戏,大约在半夜十二点钟左右散场。当时缙云县还 没有电灯,每逢演戏,都要点煤气灯。点煤气灯要有点儿小小的技术,弄不好就要 熄灭。而谢三儿正是摆弄煤气灯的行家,每逢演戏,都要请他来一显身手。那天晚 上,台场闹到一半儿,也就是七点半钟光景,台下人人看见谢三儿手提着气灯到台 上去点着了;到散戏的时候,也就是半夜十二点多钟,又人人看见他上台去把气灯 摘下来。吃过宵夜,谢三儿又跟戏班子里管三箱的(即管服装、道具、盔头的)坐 下来推排九,一直推到天亮。 就在推排九的时候,谢三儿扬言:当天夜里,他到丽水去做了一趟买卖,偷了 正大绸布庄三匹呢子、四匹绸子。大家都说他吹牛,因为从缙云到丽水,走公路有 八十五里,当时日本人已经占领金华, 为阻止日寇长驱直入, 公路已经遭到彻 底破坏,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走小路呢,也有七十多里,不但弯弯曲曲,中间还 要翻过一座高入云霄的桃花岭。短短四五个小时,来回走一百六七十里路,还要打 洞作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呢?不料谢三儿笑眯眯地说:“谁要是不相信,可以 到丽水去打听,正大绸布庄后墙上打了一个脑袋大小的洞,洞的右边我还拉了一泡 屎呢!”当时大家都以为他开玩笑,一笑置之,没有追究。 过了三天,戏班子到丽水去演出,管三箱的想起谢三儿的话,出去一打听,正 大绸布庄果然在端午节夜里被盗, 除了失窃完全相符之外, 连贼洞右边有一泡 屎的细节都一点儿不错。于是“神偷谢三儿”的名气一下子就四面八方传了出来, 当然也传到了缙云县,传到了警察局长张祖江的耳朵里。 这个消息,正大绸布庄的老板也知道了。他本来是向当地警察局报了案的,一 听说是谢三儿做的案子,就到警察局去把案子撤消了。他懂得,像这样神出鬼没身 手不凡的“神偷”,只偷这么点儿东西,可以说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如果再不 忍让一些,惹火了人家,再来“找补”一下,那可就真要“吃不了的兜着走”啦! 但是不开眼的张祖江,却偏想从他身上为自己扬名,下决心要把他逮捕归案。 他不知道,谢三儿既然敢于堂而皇之地住在缙云地方上,而且经常在大庭广众中露 面,是有恃无恐的。张祖江那里刚刚发出逮捕谢三儿的拘票,谢三儿也立即就得到 了从警察局里透露出来的消息,转眼之间,一个大活人就在缙云地面上消失得无影 无踪了。谢三儿是个没家没业的人,本来就住无定所,随便找个地方一猫,上哪儿 找他去? 这一来,可把张祖江气坏了。他老羞成怒,打听到谢三儿虽然没有老婆,相好 的女人却不少,一拍桌子,下令把能抓到的谢三儿的姘妇尽数抓来施以酷刑,坐老 虎凳、灌辣椒水之外,还把铁丝烧红了,从奶头上穿过去,要她们供出谢三儿的下 落。可怜这些大姑娘小寡妇们哪里经受得了这样的刑罚?只好胡招乱供一通,把她 们所知道的谢三儿的相好女人,一个连着一个地抓进警察局里来。这里面,难免也 有因为吃醋、因为误传、因为报复而抓进来的。有几个,甚至连谢三儿的面都没有 见过呢! 谢三儿虽然是个贼,却不是那种只认得钱不认得人的人。他听说张祖江办出这 种缺德事情来,不愿做缩头乌龟,学一个“好汉子做事好汉子当”,挺身而出,主 动到警察局投案,有什么事情由他一人兜着,只要求把这些无辜的女人统统释放。 张祖江抓这些女人们来,为的就是钓他这条大鱼,既然大鱼已经上钩,也乐得做个 “好人”,果然把她们都放了。 但是在审问谢三儿的时候,张祖江却彻底失败了。自古抓贼要赃,无赃无证, 这案子怎么个问法?张祖江说他五月初五端午节夜里偷了丽水正大绸布庄呢子、绸 缎各若干,谢三儿就问他要证据,并提出当夜上半夜自己在帮剧班点气灯,下半夜 在某地推排九,人证齐全。张祖江说他做案的时间就在七点半到十二点之间,他反 问谁能在四个多小时之内步行一百六七十里。要知道,公路已经破坏,别说是无法 开汽车了,就是摩托车、自行车,也无法通行的呀。一番话,把个张祖江问得张口 结舌,无话可答。这还不算,消息传了出来,地方上的绅衿特别是开有商行字号的 富户们都说张祖江多事,捅了这个蚂蜂窝,本来相对平静的地面,以后可就要不平 静了。 张祖江黔驴技穷,最后只好挥舞手中的权杖,第一是关住谢三儿不放,第二是 三天两头严刑逼供,加上天气炎热,牢房里拥挤不堪,吃的又是馊饭,没过几天, 一个金刚似的谢三儿,终于被折磨得病倒了。 我母亲对于父亲的一切活动,向来是不过问的。但是今天听说了谢三儿的故事 以后,却要求父亲看在她的面上,把谢三儿保出来。她说:叔叔在世的时候,一向 很疼爱她,她也很喜欢这个叔叔。既然叔叔在临终之前亲笔写明谢三儿是他的遗腹 子,总不会错的。叔叔死得早,只留下这点儿骨血,咱们不看佛面看僧面,以前不 知他的下落,倒也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他被关押在监察局的拘留所里,又得了重病, 那就不单要赶紧去把他保出来,还要尽到做姐姐、姐夫的责任,尽力劝他一劝,要 是能够劝说他回头,一者给地方上除了一害,二者也算是报答了叔叔在天之灵。 我母亲平时很少在父亲面前要求什么,如今的要求又是合情合理的,我父亲略 为沉吟了一下,就答应了。只是说:“去保他出来没有问题,只要我说句话签个字 就可以。难的是要劝他回头,只怕根本办不到。他从小学偷,这行没本钱生意已经 做了二十多年,别的本事又没有,你要他学好,叫他干哪一行去?”话虽然这样说, 父亲还是吃过中午饭就到警察局去把已经奄奄一息的谢三儿用一块门板抬回来了。 还把当时县里最大的医院──缙云县卫生院院长丁志亮先生请到家里来给他打针急 救。丁院长说:如果再耽误三个钟头,就是请了神仙来,恐怕也难救他活命了。 三、我和贼舅舅成了好朋友 我那个做贼的舅舅害的其实是中暑一类的“时症”,并不是什么大病,经丁院 长打了一针,果然“妙手回春”,当时就活过来了。只是在牢房里受的酷刑太多, 还需要好好儿将息一段时间。父亲也许是想实施他的开导计划,也许是接受了母亲 的请求,总之是默许他暂时在我们家住着养病。不过父亲仍嫌他是个贼,第一不许 他住在客房里,只让母亲在客厅旁边的走廊上用两张长凳、一块门板给他搭了个临 时的板铺;第二跟我讲清楚他是个临时保释的犯人,再三关照我不许跟他多所接触。 母亲对她这个做贼的堂房弟弟倒并不十分歧视。她秉性善良,遇事往往多替别 人着想。在厨房里,我就听见她跟房东太太说:她这个弟弟之所以会走到那条路上 去,责任完全在她父亲。如果他一生下来,就按照他父亲遗嘱上说的那样去把他抱 回来抚养,大不了多给那个姓谢的女人几个钱,孩子长大以后,总不至于走到贼道 上去的。也许算是她代父忏悔吧,她十分尽心地伺候这个病伤的弟弟:把水烧开之 后又晾凉,小心地帮他擦洗了伤口,上了药,又把我父亲的旧衣服找出来,里里外 外地都给他换上;还特地到菜市场去买来一只肥母鸡,用三七、肉桂炖了, 给他 补养身子。 对于我母亲的所作所为,谢三儿似乎看得都很平常。给他吃的他就吃,给他穿 的他就穿,从来没有说过一个“谢”字;对于我父亲把他从拘留所里保出来又请医 生诊治,也没有什么感恩戴德的表示,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似的。 开头一两天,我对于家里养着这么一个贼很不以为然。缙云县地方小,谁家里 两口子吵架,都可以作为新闻传遍了整个县城,如今我家里住着个出名的大贼王, 还不成了特大新闻?每天我去上学,都有同学围着我问长问短,甚至连老师也来问 我一些关于谢三儿的传闻,倒好像我是谢三儿问题的权威,对谢三儿的身世了如指 掌似的。后来,老师和同学们见我对谢三儿的事情知之甚少,反过来倒跟我说了许 多有关他的故事,倒使得我对这个人们称之为“侠盗”、“义贼”的舅舅产生了神 秘感和好奇感,很想往深里一探究竟了。 头两天,谢三儿的身体还没有复原,每日三餐,都是我母亲用一个托盘装着饭 菜端到他的板铺上让他靠着枕头慢慢儿吃的。过了两天,他已经能够行动了。但是 我父亲仍叫我母亲端饭给他吃。我知道,这是父亲不愿意跟一个贼在同一张桌子上 就餐的意思。这时候,我就主动地把端饭这件事情揽了过来:开饭之前,拿两个盘 子把每种菜都拨一些,连同一大碗米饭一起端到他面前,还故意找一些话来跟他聊。 那一年,我已经九岁了,第一篇“文章”已经在县报上发表,小学也即将毕业,加 上我的个子从小就比同龄人高,看上去很像个小大人儿,所以他也并不把我完全当 小孩子看待。每逢我提出什么问题,他总是很认真地答复。 有一次我把饭菜送去,故意轻轻地叫了一声:“舅舅,吃饭了。”我看见他眼 眶里噙着一包泪水,声音颤抖地问我:“你不觉得有一个做贼的舅舅倒你的牌子么?”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他们都说你是个‘劫富济贫’的‘侠盗’呢!侠盗嘛,当然 是好人啰,有什么倒牌子的?”没想到我这句话倒刺痛了他,只见他回过脸去,声 音哽咽地说:“别听他们的,侠盗,我还不配,舅舅真的不配呀!”第三天,我给 他送饭去的时候,他悄悄儿地问我有没有私房钱。我还以为他的赌瘾又发作了,想 问我借钱去赌博,就很不不高兴地回答他:“我有的是压岁钱,多了不敢说,十块 二十块的还拿得出来。不过你想拿它去做赌本儿,那可没门儿!”他笑了笑,轻轻 地说:“我现在连路都还走不动呢,上哪儿赌去呀?再说,就是我身体好了,你爸 爸能放我出去么?你放心,第一我不会问你要钱去赌博;第二我也用不着那么多钱, 有一两块钱就满够了。告诉你,我这是拿钱去买药。医院里的那些药,治不好病, 也吃不死人,根本就没用。我有一张专治跌打损伤的秘方,是从师傅那里传下来的, 特别灵验,一吃就好。只是想偷我这张方子的人很多,你出去买药,千万不要说是 给我买的。好在你是个孩子,人家不会注意你的。不过也还是小心点儿的好。这样 吧,咱们县城里,不是一共有三家药铺吗?你拿纸来,我开三张假方子,你到每一 家药铺里去给我抓一副药,拿回来, 我把该用的挑出来, 凑在一起,就全了。 你说,这件事情,你能帮我办到么?”我没有因他的“贼心眼儿”起反感,却像大 人似的点了点头,叫他尽管放心,一定替他办妥。他又再三嘱咐我不能让任何人知 道这件事情,这才在我拿给他的三张纸上各开了几味药名。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分 别到鹤松堂、问松堂、春寿堂三家药店把药配齐了,拿回来悄悄儿递给他。他什么 时候吃的药,又是怎么吃的,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我把药给他以后,他的身体很 快就健壮起来。可见他的这张方子确实非常灵验,很不寻常。 由于我帮他秘密地办成了一件大事,他对我的信任与日俱增。趁他高兴,我装 作并不在意的样子向他打听起贼道里的秘密来。第一件事,就是问他这张灵验药方 的来历。他果然并不拒绝,向我敞开了他们贼道中的一件小小的秘密。 原来,当时官府里对于盗贼的判刑,是很轻的。抓住了盗窃犯,严刑拷打,无 非为了追赃。如果退出了赃物,不过关上两三个月就放了。就是退不出赃物的,顶 多也不过关上半年,写一张甘结,还是一放完事。所以当时当地凡是失主自己抓住 了贼,大都不送官府,而是动用私刑追赃,动用私刑泄愤。动用的私刑,也是无奇 不有,残酷之极:轻的是把窃贼的两手别到背后去,用细麻绳蘸油绑住两个大拇指, 接上一根粗麻绳,脸朝下倒吊在树杈或者房梁上,当地土话叫做“飞”,也叫“鸭 子凫水”,有时候还要拿一扇磨盘来挂在窃贼的脖子上,然后用带刺儿的荆棘打一 下问一声,非得把多年以前丢失的东西都问出来不放人;狠点儿的,用铁丝穿过锁 骨吊起来打;实在追不出赃物来,狠心的失主还会把窃贼脚后跟上面的那条筋割断, 让他一辈子别想再站起来走路。──鲁迅先生笔下的那个“孔乙己”,就是这种私 刑的牺牲品。在当时,凡是做贼的,首先必须具备一副不怕打的“硬骨头”,才可 以出来“替天行道”(当地有“贼骨头不怕打”的说法,就是据此而来)。不怕打 的保证,一是练成“挺刑”的气功,二是有一张治疗跌打损伤的药方;而这两项法 宝,又都是秘不传人的,只有真正拜过师傅、学过“手艺”的贼门弟子才能得到。 临时客串的窃贼,一旦被抓,那就只好“活受”了。 谢三儿从小拜师“学艺”,这两宗法宝当然都是得到的。据他说,他的这张方 子,不要说是皮肉之伤了,就是割断了脚筋、砸断了骨头,也能完全治好,照样飞 檐走壁。做贼之所以还要拜师傅,除了“学艺”之外,主要就是为了得到这两宗法 宝。对一个职业窃贼来说,行窃的技巧虽然十分重要,但却比较简单,根本用不着 学三年零一节时间;行窃的时候,主要是靠胆子大,也就是通常所谓的“贼胆”。 但是任何一个技艺高超的窃贼,却都免不了有失风的时候,这就非得拥有这两项法 宝不可了。拜师学偷,给师傅磕三个头,给祖师爷时迁磕三个头,还要老老实实地 帮师傅偷三年多,所期望得到的,无非是这两项法宝而已。 手艺人的规矩,拜了师傅,只跟师傅三年零一节,师傅就要把看家本事教给徒 弟,让他出师,自己独立去闯江湖了。只有学偷这一行另有规矩:出师的时间并不 固定,学满了三年,软硬功夫都学扎实了,师傅就告诉徒弟:他的那张治伤秘方, 藏在某一处所或某一范围之内,只要徒弟能偷到手,才能“正式”出师;要是偷不 到手呢,只能怪自己本事没有学到家,对不起,那就老老实实地接着帮师傅去偷吧。 谢三儿是个出名的机灵鬼儿,但是任凭他怎么机灵,竟然就没能把师傅的那张 秘方偷到手。学艺三年期满,别的本事都学得差不多了,完全有资格出山“替天行 道”了,于是师傅告诉他:那张秘方,就藏在他睡的房间里,叫他自己去找。找到 了,尽管远走高飞;找不到,那就是本事还不到家,再学两年吧。 他的房间,不过方丈之地,一床一桌之外,家具不多。再说,按照祖师爷传下 来的规矩,作为“毕业考试”的这张卷子,还必须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绝不许锁 在箱子里柜子里的。把秘方放在徒弟的房间里,这不等于已经把方子传给他了么? 做贼的讲究“眼明手快”,什么东西一经“贼眼”过目,就没个跑的了。要是连这 样简单的试题都考不出,往后还怎么行窃?可是谢三儿找遍了自己的的房间,居然 踪影皆无。眼看着半年又将过去,再要找不到,出不了师不要说起,消息传了出去, “笨贼”的雅号,可就要送来给他了。 谢三儿绞尽了脑汁,翻遍了床上桌下,就是找不到这张三寸见方的纸条儿。最 后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去求师娘,要她指点一个更小点儿的范围或方向。师娘正 在厨房里做饭,见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徒弟居然这样没有眼色,不禁觉得好笑,就用 嘴向房间里一努说:“喏,不是就在那里吗?”谢三儿顺着师娘努嘴的方向一看, 厨房与房间之间隔着一道门,门的那边,只能看见一张床。也就是说:师傅的这张 秘方,藏在床上是一准无疑的了。但就是这么一张长不过六尺、宽不过四尺五的床, 自己天天晚上要在上面躺七八个钟头,怎么竟会视而不见?一手搔着头皮,心里半 信半疑地回到自己房间,上上下下足足翻了三天,依旧一无所获。不得已,只好第 二次又去问师娘。师娘也有些不耐烦了,皱着眉头数落他说:“你这个笨贼,不是 已经告诉你在床‘上’了吗?像这样‘眼面前’的东西都拿不到手,还能出山做生 意呀?干脆,你就留在我身边帮我烧火吧!”这一回,谢三儿听师娘说话中重读了 “床上”的“上”字和“眼面前”这三个字,心里多少明白了一些,就专门在床的 “上面”去找。床的上面,不过是蚊帐,根本藏不住什么东西的。从蚊帐顶上找到 底下,仍旧什么也没有发现。一生气,干脆躺下,又从“眼面前”这三个字去琢磨, 终于醒悟过来,撩起蚊帐门,一伸手就把那张秘方拿到手了。 原来,蚊帐的开口处,是用两块布重叠缝制的,垂下来的时候,才能合缝,挂 起来的时候,形成一个三角形夹层。那张秘方,就用一枚针别在这个夹层处。 谢三儿拿到了治伤的药方,这才离开了师傅,成了“独行大盗”。他的这件 “轶事”后来由师娘说了出来,传到了江湖上,从此果然人人都管他叫“笨贼”。 谁会想到这个“笨贼”,几年之后竟变成一个“神偷”呢? 谢三儿笑着把他当年出师时候的故事告诉了我,逗得我也哈哈大笑起来。 他还告诉我,他们这种烧香点蜡烛给祖师爷磕过头的专业窃贼,同行之间不但 有帮会的组织,而且还有从祖师爷那里传下来的非常严厉的规矩。比如说,什么钱 可以偷,什么钱不能偷,都有非常严格的规定。再比如说,到手的钱财,不论多少, 只许花费施舍,哪怕下赌场、进妓院都可以,却绝不许用来买田、盖房、做生意。 谁要是违反了祖师爷的规矩,不但同门的师父、师叔、师兄弟可以出面来“清理门 户”,就是帮会中人,也有资格出面干预。糟的是干这一行买卖的,并不一定都是 帮会中人,有许多好吃懒做的浮浪子弟,穷愁潦倒的落魄少爷,两手空空,走投无 路的时候,常常也会多长出一只手来。这些人并不懂得贼帮中的规矩,连人家买药、 买棺材的钱都敢偷,大大地损伤了他们贼帮的声誉。因为失主丢了东西,只知道是 被贼偷走了,却不知道贼里面也有专业与业余之分。对于这种“非我门中人”却坏 了“我门中规矩”的贼,如果他只是偶尔为之,只要他不太出格,帮会中人一般是 不会跟他计较的;如果他办事出格又不知收敛,那么帮会中人就会去找他,要么拜 山门认师傅,以后按帮规行事;要么从此洗手,不要再来败坏贼帮的声誉。要不然, 贼帮中人可就要整治他了。方法也很简单,只要拐个弯儿把他交给失主去发落,就 够他受的了。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听说的黑社会内情,虽然只是聊聊数语,也足以令我惊愕不 已的了。在这以前,我是只知道有律师同业公会和商业同业公会, 不知道贼也有 公会的。 从此以后,我们俩的感情越发融洽起来,再也不会因为他是个贼而觉得可耻了。 在此期间,我还从他那里得知了一些职业窃贼做案的技巧和特征。比如说,职 业窃贼偷东西,讲究的是“打贼洞”,绝不去撬锁。有经验的警察和探子只要一看 那个“贼洞”的大小和形状,就知道是哪一路好汉做的案子。当地的大户人家,砌 的都是砖墙;凡是砖墙,又一定是用石灰钩的缝儿。职业窃贼在砖墙上打洞,根本 就不用锤子和凿子,只要随身带一竹筒酸醋,把醋灌进砖缝儿里,过几分钟,那石 灰就会变得像炉灰一样松散,再用小刀子一剔,一块整砖就可以抠出来,绝不带一 点儿声音的。 谢三儿打的贼洞,只有脑袋大小。也就是说,他有“缩骨法”,只要脑袋钻得 进去,整个身子就都可以钻进去。贼洞打好以后,锻炼有素的职业窃贼是不会立即 钻进洞里去行窃的,而是必须先蹲在贼洞的旁边拉一泡屎。这有两种作用:一是定 一定神,以免钻进洞去以后慌慌张张,留下了什么痕迹;二是静心听一听洞里面的 动静,万一里面的主人已经发觉,做好了绳套或者手持棍棒正在等待着窃贼钻进来, 那就糟了。只要做贼的沉得住气儿,打好了贼洞先不钻进去,洞里面的人反而会沉 不住气儿,一有响动,等于通知外面里头已经有所准备。这时候,做贼的就可以从 容离去,绝没有失风的危险。 我问他:端午节那天,丽水正大绸布庄的案子是不是他做的。他笑了笑说:他 当众宣布的事情,当然不会是假的。只是在张祖江面前绝不能承认就是了。我问他 具体的作案时间,他说还确实就是在七点半到十二点之间。我问他这短短的四个多 小时之内怎么能走一百七十里路。他神秘地笑笑说,这就是他拜师傅磕三个头学到 的本事之一了。这种本事,一者不能跟外人说,二者说了我也不懂。他只是简单地 告诉我,他用的是一种叫做“超步”的步法,速度可以比自行车还快。对于他的话, 当时我是将信将疑,姑妄听之,有的相信,有的绝不相信。像这种“超步”之说, 就是我绝不相信的部分。我认为那一定是他串通了同伙儿干的,目的是神乎其技, 借此抬高自己的身价。后来长大了,听说气功中有一种“提纵术”,也叫“缩地法”, 专门用于快速夜行的。不知道跟谢三儿所说的“超步”,是否同出一辙? 大约一个星期左右吧,谢三儿的伤和病就完全好了。他并不是个好吃懒做的人, 能下床走动了,就一点儿也闲不住。先是帮我家扫院子,扫大门外面的街路;接着 就帮我挑水──我父亲当了官以后,口味越来越高,凡是做饭、沏茶的水,绝不用 井里的,一定要天亮前后到山溪里去挑,而且把这一任务分配给我,作为我的体格 锻炼项目之一──谢三儿见我每天清早起来,头一件事情就是用一对儿煤油桶改造 的铁皮水桶到溪边去挑水,可怜我这个小少爷,就到房东太太那里去借来一对儿大 水桶,只三挑,就把我家那个半大水缸挑满了。据他自己说,他在师傅家里“学艺”, 除了外出“干活儿”之外,就是什么家务都要做的。又说他后来有那么多“外家”, 除了他人长得漂亮、手里有花不完的钱这个“有利因素”之外,他的勤力,也是到 哪家哪家欢迎的要素之一。 那年月,我家烧的是木柴。从市场上买回来的木柴,粗的像大腿,细的像胳膊, 不能直接烧,非得劈开来不可。这宗活儿,父亲也分配给我,算是我的体力锻炼项 目之一。我人小力气弱,一次只能劈十几根,仅够母亲一天烧的;带有疙瘩的和一 些弯七扭八的树根劈不开,就只好放在一边儿,以后遇有乡下的亲戚进城来,再请 他们解决。谢三儿见我天天劈柴,一次又劈不了多少,就从我手中把斧头接了过去, 一口气儿竟把我家所有的劈柴连同那些树根、疙瘩全都劈开了。乐得我母亲眉开眼 笑的,连连给他道乏,还特意给他炒两个好菜,打出一壶酒来给他喝。这一来,可 真是投其所好了。他这个人,吃饭不讲究好菜,只希望每顿饭都有半斤到一斤酒─ ─也不要好酒,只要绍兴花雕就十分满足。他住在我家,每天好饭好菜地给他吃, 如果凭空提出还要喝酒,似乎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就主动帮我家干活儿。我 母亲懂得了他的意思,也不用他主动提出来,每顿饭都会给他一壶酒喝。 四、姐夫和小舅子之间的争执 谢三儿见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复原,也知道我家绝不是他可以久留之地,一天 吃过晚饭,趁我父亲还没有外出散步的工夫(我父亲每天伏案写状纸,很少活动, 吃的又好, 人越来越胖, 所以晚饭之后必定要出去慢慢地沿溪边环绕一周), 找他“谈判”来了。他们俩这一次的谈话,给我的印象很深,所以虽然已经事隔半 个多世纪,我依然记忆忧新,至今没有淡忘。 那天,他找到我父亲,脸上并没有一丝儿笑意,也没有半句感谢的客气话儿, 开门见山地说:“我的病和伤都好了,什么时候把我送去给张祖江,你瞧着办好了。 我是你保出来的,绝不会从你家逃走。我们做贼的两手空空,就是这一身骨头硬, 自己的事情,决不拖累人家。你放心好了。”我父亲听他这样说话,也没有好脸色 好声气给他,板着面孔冷冰冰地说:“我保你出来,是看在同是东乡人的份儿上, 并不等于我们已经承认你是我家的亲戚了。承认不承认你是蔡家的人,那是他们蔡 家的事情,跟我们吴家可风马牛不相及。作为一个同乡人,既然保你出来了,我觉 得也还有责任劝你几句:爹娘父母生你四肢齐全,聪明伶俐,天下的行当那么多, 干点儿什么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去学偷?退一步说,要是你能够改邪归正,从此走 上正路,我不但可以不送你回拘留所去, 还可以出面到蔡氏宗族中去说说,让你 回到蔡家去归宗续谱。可是像你现在这个样子,谁敢出面去说呀?”谢三儿听我父 亲这么说,微微一笑:“谢谢你的好意。那些多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咱们今天不 要再提它好不好?我是谁家的儿子,只要我母亲、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了。姓爹的姓 还是姓娘的姓,其实都是无所谓的。别人承认不承认,那就更无所谓了。自古以来, 都是做了大官儿的人才会有人来认亲联宗,像我们做贼的,地位低下,名声难听, 明明是同宗的族人,还不肯相认呢,何况我这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子?所以我自从懂 事以来,自从母亲告诉了我的身世以后,就没有想过要跟哪个有钱有势的宗族认过 亲。我也退一步问问你:即便我‘学好’了,蔡氏宗族也承认我了,请问你是能给 我争来一亩田呢,还是一间房?我知道,我父亲当年把他名下的田地房产都折价卖 给你老丈人了,这些产业如今都归你大舅子掌管着。要想蔡氏族人承认我这个私生 子,只怕你大舅子这一关就打不通。所以你今天说的这些话儿,都是不着边际的空 话,没有任何意义的。再退一步说:你也别以为只有你干的才是好事,我干的就都 是坏事。说一句不怕你生气的话,不论是三十六行还是七十二行中,都有我做贼的 这一行,却没有你当律师的那一行。你们当律师的,嘴巴上说得漂亮,什么保障人 权哪,维护法律的尊严哪,戳穿了说,还不是谁给你钱你就帮谁辩护?自古以来, 王子犯法,就没有跟庶民同罪过,倒是干我们这一行的,拜师傅磕三个头,学的就 是劫富济贫、替天行道,要让这个不平等的世界稍稍平等一些,补足了天理的无理, 王法的不法。比较起来,要照我说呀,干我这一行的,且比你干的那一行要高尚得 多、干净得多呢!”在我父亲的一生中,恐怕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敢于指责他的职业 不高尚的。可是仔细想想,谢三儿的话,即便不占正理,至少“歪理”是十足的。 我父亲无端受了这一顿抢白,损伤了他的自尊心,不由得勃然大怒,登时放下了脸 皮,拍着桌子大骂:“你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我好心好意保你出来,又好言好语 开导你,你不说从此改邪归正,反而倒打一耙,损起我来。既然你自甘堕落,可怪 不得我。我已经尽到劝说的责任了,你听不进去,那也没有办法。明天你就给我回 拘留所里去吧!”谢三儿却没有发火,依旧笑嘻嘻地分辩说:“我本来没有找你说 这些事情嘛,是你自己要跟我讲理呀?既然要讲理,总不能单听你一个人说吧?你 说你的理,我也可以说说我的理;有理没理,也可以评一评嘛,发什么火呀?你要 送我回拘留所去,我随时都可以跟你走,迟疑一下的,都不是好汉。”我一看情形 不好,这里又没有我说话的地位,赶紧去把母亲叫来,才算把他们俩的一场争执暂 时平息下去了。 第二天,父亲倒是没有把谢三儿送回拘留所去。这一方面是母亲求了情,打算 由她亲自出面来开导劝说谢三儿,一方面是我父亲最近接到湘鄂赣边区挺进军司令 王陵基的邀请,要他到江西去当军法处处长,正忙于处理未了事务,顾不上别的事 情。那天是星期日,我在房间里做功课,母亲把谢三儿叫进来,面对面地坐着,苦 口婆心地劝他。谢三儿在我母亲面前,倒不是那么犟,也不跟我母亲讲他的“替天 行道”,只是说他从小儿学的就是偷,除了偷,别的他什么也不会。我母亲也很为 这件事情恼火,前两天,还为了要爸爸给谢三儿介绍一个正当工作而挨了爸爸一顿 数落。爸爸说,祖辈上传下来一句老话, 叫做:“坑蒙拐骗可别偷,吃喝嫖赌可 别抽”;世界上,只有偷东西和抽鸦片这两件恶习最难改。因为偷窃不需要付出什 么艰辛的劳动,只是一举手之劳,别人的财物就变成自己的了;抽鸦片呢,那瘾头 能把人拿住,逼得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都干得出来。特别是像谢三儿这样的专业 惯窃,从小儿学的就是偷,一偷偷了二十多年,如今已经是积重难返,恶习难改了。 何况他除了偷之外,还喜欢赌博、喝酒、嫖女人。这样的人,对国家、对社会只有 坏处而绝不会有好处的。把这样的人介绍出去,第一是他根本就不会干什么正经的 事业,第二,即便他勉强能够干点儿什么,肯定也是过不了多久就会故态复萌,原 形毕露,早晚连介绍人都要跟着吃亏倒楣。他反过来劝妈妈:对这种人类的渣滓, 不能抱太多的幻想,尽管他是你血统上的堂房弟弟,也只能看开些。咱们把他从牢 房里保了出来,救了他一条性命,又把道理都给他摆明白了,总算尽到了咱们做亲 戚的责任,听与不听,改与不改,那就全在他自己了。 我妈是个善良的女性,总不相信一个人如果有正当出路竟会自愿做贼的。今天 的劝说谢三儿,正是她不相信一个人会自甘堕落的具体表现。 谈话到了关键问题上果然卡住了。于是谈判又一次进入了僵局。 那时候,我已经迷上了看小说,一部《水浒》,反复看了三遍,虽没有背得滚 瓜烂熟,一百单八将的故事却都说得上来。另外,根据自己观察社会和阅读书籍的 体会,对于什么叫好人、什么叫坏人,也有与众不同的看法。首先,我认为人是立 体的,世界上并不存在绝对的好人和绝对的坏人;其次,我认为好人和坏人在某种 因素和条件下是可以互相转换的。谢三儿来到我家一个多星期,跟我的接触最多, 我对他的了解也最多。照我看来,这个人性格坚强,爱憎鲜明,连一点儿奴才相也 没有;人情味儿倒还挺浓的,你对他好一分,他会对你好两分、三分甚至四五分。 开头儿几天,我也为这样的人能干什么而苦苦地思索过;后来,忽然想到:他既然 拜时迁做祖师爷,何不让他也像时迁一样去做细作,去“盗甲”,从而变有害为有 利呢?可惜的是,他没有出生在梁山好汉时代。今天听母亲和他谈话,又一次在 “干什么”这个问题上卡了壳儿,我忽然想起:爸爸不是即将到抗日前线去么?何 不把谢三儿也带去呢?像他这样的人才,在部队里,在抗日前线,还怕发挥不了他 的特长么?他要是老毛病发作,有军法在那里管着他,还怕他不就范? 等谢三儿离开房间,我把这个意思悄悄儿地跟母亲一说,母亲登时也笑了起来 说:这的确是个好主意。把他打发得远远的,就是出了点儿什么问题,丢人显眼也 不在缙云县,怕就怕谢三儿是个懒散惯了的人,不肯到抗日前线去当兵。那时候, 我是学校里抗日宣传队的积极分子,经常下乡上街去宣传抗日救国和人人要当兵的 道理,自以为嘴皮子挺能讲的,就跟母亲说,只要爸爸肯带他走,谢三儿那边由我 去说服动员。母亲听我说得这样有把握,半信不信地点头答应了。 也不知道母亲是怎么跟父亲说的,总之是第二天母亲告诉我,父亲已经同意带 他到江西去了。不过有话在先:绝不留他在自己身边,而是推荐他到作战部队去当 侦察兵。学好学坏,往后就看他自己的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动员谢三儿去当兵的任务,当真就落到了我的头上。我找到 谢三儿,装作跟他聊闲天儿,从他祖师爷时迁的英雄业绩聊起,聊到乱世出英雄、 时世造英雄,又三番五次提到像他这样的人才,如果趁着乱世出去奋斗一番,无疑 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何况现在日寇入侵,山河破碎,凡是有血性的男儿,都 应该拍案而起,去驱除外敌,报效祖国。一番话,居然说动了他的心。他先是向我 炫耀了一番他的内外软硬功夫,接着磨磨丢丢地跟我说,要是有合适的地方,他也 想当兵去,在前线显一显身手,立下几项叫人称颂的汗马功劳,方才不辜负自己生 平所学。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已经不是我去动员他,而是他来求我帮助了。于是 我来一个因势利导,告诉他我父亲即将到江西湘鄂赣边区挺进军去当军法处处长, 如果他真想到战场上立功的话,只要让我母亲去说一声就可以。他听了, 立即求 我去跟母亲说。下面的文章,当然就是走走过场而已了。 事情说定了以后,他向我父亲告了十天假,说是要去安排一下他的私事。连我 都明白,他所谓的“私事”,无非是去向他那一帮相好的告别并慰问──其中有好 几个人为他受了张祖江的酷刑,如果连话都不留一句拍拍屁股就走了,固然有点儿 像是盖世英雄的本色,但是从儿女之情的角度看,却未免太绝情了些。所以我们明 明知道他去干什么,却都没有阻止。 五、他的真正职业是“采蘑菇” 像谢三儿这种人,别看他吊儿郎当的,说话倒是算话,十天期满,准时回来了。 身上背了一个蓝布包袱,里面纺绸裤褂、多耳麻鞋、绣花的袜底儿等等什么都有, 当然都是他那些相好女人连夜赶制出来的。这一回,爸爸再没有叫他睡走廊,而是 宽宏大度地让他在客房里安歇。当天晚上,我去问他这十天中都走了哪些地方,他 向我招招手,叫我走近他身边,神秘地对我说:“反正我就要离开缙云县了,告诉 你实话也不要紧。你以为我只会偷东西,没有别的本事了么?告诉你,偷,那不过 是假招子。你猜猜看,我究竟是干什么的?”我大为惊讶。在缙云县,谁不知道他 是个盗富济贫的职业窃贼?难道他除了偷窃之外,还有“第二职业”不成?我向他 摇摇头,表示我无法猜测。 他让我在床沿坐下,轻声地说:“这话,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知道了,可不 许跟任何人说。你也许永远不会想到,我的真正职业是‘采蘑菇’吧?”“采蘑菇?” 我好奇地反问。“种蘑菇的才是职业,采蘑菇难道也算职业?”“你知道什么叫做 ‘采蘑菇’么?”他又莞尔而笑了,露出了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这是干我们这 一行的行话。意思就是把坟墓里的金银财宝挖出来。”“这不是偷坟掘墓么?”我 惊奇得睁大了眼睛。 “对了,这才是我师傅教我的正经本事。偷鸡摸狗打墙洞,不过是我的副业, 也可以说是用这种职业掩盖另一种职业。因为自古以来,对于偷坟掘墓的人处置起 来都很严,《大清律》上就有明文规定:偷坟掘墓,立斩之罪。道理也很简单:那 些法律,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定的。也只有他们,包括皇上在内,才会把那么多的金 银财宝埋到了地下去。按照我们祖师爷的说法,金银财宝是给活人用的,只有锡箔 纸折叠的银锭才是烧给死人用的。要是有钱人家把金银财宝都埋到了地下,那世上 的活人用什么?干我们这一行的,把不见天日的金银财宝挖出来让它重见天日,应 该说是功德无量的事情。我们干这种功德无量的好事,偏偏法律却要判我们死刑, 这不是法律不法、公理的不公么?所以干我们这一行的,行动都十分秘密。好在掘 墓的和做贼的本来就是同行,只是掘墓的要判死刑,做贼的大都不判刑,于是我就 承认自己是做贼的,却谁也不知道我的真正的职业是什么。这样一来, 不是就安 全多了吗?”我忽然明白过来,单刀直入地问:“这十天中,你采了多少个蘑菇送 给你的相好的?”谢三儿哈哈大笑:“你算是把我给琢磨透了。在你的面前,我不 说瞎话。我做贼,标榜的是‘兔子不吃窝边儿草’;我采蘑菇,反正没有别人知道, 可就不守这个规矩了。咱们县里,第一是风水好,第二是历朝历代做大官的人多, 所以场面宏大的坟墓也特别多些。如果你以为坟墓越大里面的金银财宝也越多,那 可就错了。告诉你,凡是有钱人家办丧事,都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入殓,棺材里究竟 有多少好东西,几乎人人都知道。如果真有什么好东西,也早就被我们的老前辈们 捷手先得了。其实,那些做大官的临死之前,大都给自己找下了好几块风水宝地, 其中最好的一块是他的真坟所在,是极端秘密地修建、埋葬的。公开安葬的那一圹 坟墓,其实是疑冢。你大概听说过曹操有七十二疑冢的故事吧?不过我相信你一定 不知道在咱们缙云县的那些有石人石马的大陵园也都是些疑冢。就拿在白竹乡的卢 尚书墓来说,一共有十八圹之多,据说还都有童男童女陪葬,其实呢,全都是疑冢。 他的真坟,两百多年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找过,只是谁也没有找到。不久以前, 总算让我找到了他的真坟所在。我正想去采这个大蘑菇,偏偏张祖江这个挨刀的又 找上了我。我顾不得去采蘑菇,就来跟他打这场冤枉官司来了。这一回既然要远走 高飞,我那几个相好的又为我遭了那么大的罪,别的东西没有,把这个大蘑菇采回 来给她们几个分一分,总也是应该的吧?......”谢三儿既然不拿我当作外人,坦 诚地把他的绝密身份告诉了我,我当然不会就此罢休,不免要继续追问下去。于是, 在我那单纯、无知、幼稚的头脑中,第一次接触了“人类社会”这个神秘而又污秽 的世界。 卢尚书墓,是我们缙云县最大的一所陵园,在东乡新渥镇(现在划归磐安县管 辖)附近风光秀丽美景如画的白竹乡深山之中,占地八亩,坟台又高又大,墓道的 两边,是一对对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石人石马、石牛石羊,还有许多石龟驮着厚厚的 石碑,墓道入口处,有一座高大华丽雕刻得非常精细的白石牌坊,号称“浙南第一 坊”(已经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砸毁),四周种满了苍松翠柏,葬的是明代的 一位缙云籍吏部尚书卢勋。陵园旁边,是宋代朱熹创办的集美书院的遗址,因此提 起“卢尚书墓”来,可说是远近闻名,经常有外地人慕名来游。白竹离我姥姥家不 过十几里路,每年清明节我跟母亲去扫墓,几乎都要跟村里的大孩子到那里去玩儿 个痛快,所以对于这座坟墓的传说,听得很多。 尽管这座坟墓规模宏大,建筑雄伟,但是当地人都知道那是一座假坟。据说, 以新渥镇为中心,先后已经发现了十八座规模较小的坟墓,都有可能是卢尚书的真 坟所在;但是也有人说,那也都是疑冢,都是用来迷惑盗墓贼的。真正的坟墓,连 卢尚书的后人都不知道。那么,谢三儿究竟是怎么探听到确切的真坟所在呢?谢三 儿是这样告诉我的:自从卢勋从当朝一品的尚书职位上告老还乡以后,就从各地请 了许多精通戡舆之学的风水先生来为自己寻找坟地。经过几年的奔波勘踏和莫衷一 是的争执以后,终于选定了白竹山中的那块风水宝地。接着,他的子孙们就忙着给 他建造起坟莹来。陵园还刚刚初具规模,卢勋就一病不起,呜呼哀哉,寿终正寝了。 消息一传出去,本县、外县甚至外省的“采蘑菇人”就纷纷聚集到新渥附近来,有 扮收购药材、土产的,有扮小贩、货郎的,有扮车夫、脚行的,甚至有扮叫花子沿 门乞讨的,各路好汉,各显神通,目标完全相同:探听卢尚书的真坟所在,采一个 大大的蘑菇。结果呢,不但谁也没有如愿以偿,在各路盗墓贼之间,每每因为争夺 一张所谓的真坟图纸,还大打出手,白白地死伤了好多人。 据谢三儿的历代祖师传下来的话,当年卢尚书出殡,场面非常大,吊客非常多, 连皇上都派了钦差来。那棺材是用香柏做的,十足有九寸厚,入葬的那天,单是抬 棺材的人,就用了三十六个。墓室是用条石砌的,外有石门,内有石柱,比寻常百 姓的房间还大。棺材前面的石供桌上,五十斤一对儿的大镴台上点着三十斤一对儿 的大蜡烛,中间还有一个能装三十斤香油的蓝花瓷缸,点着长明灯。供桌的前面, 还有一箩筐糖饼、一大缸酱油。这是干什么用的呢?原来送葬的时候,魂亭两边就 有一对儿十三四岁的童男童女,穿着彩色的衣裳,扮作金童玉女,一个敲鼓,一个 敲磬。棺材进了墓穴以后,就把这两个“金童玉女”也封在坟墓里面了。这一箩筐 糖饼和酱油,就是给“金童玉女”充饥解渴用的。“礼成”之后,接着修建陵园, 錾打石人、石马之类,还特地去请了永康县最著名的石匠来,足足花了三年的工夫, 建起了一座玲珑剔透精美无比的石牌坊来。 尽管卢尚书的坟墓工程浩大,花费繁多,可是别具“贼眼”的采蘑菇人心里全 都明白:这座坟墓,不能说是假的,而里面埋的死尸,却绝不是卢尚书。因为入殓 的那天,卢家的孝子、孝妇们当着一众吊客包括钦差和盗墓贼在内给老太爷“含殓”, 居然只用了一枚“当十”的洪武大铜钱,棺材里面,竟连一点儿金银珠宝都没有, 这就未免做得太过份了。像卢尚书这样的身份、这样的人家,入殓的时候,嘴里含 一颗桂圆大小的猫儿眼或者夜明珠,就算够简朴的了,怎么可能像寻常百姓一样, 只用一枚“含口钱”就打发了?据卢家子孙解释,那是因为卢尚书一生简朴,反对 糜费,临终之前,留下了遗嘱:不许后人把金银珠宝、名贵古玩放进棺材里殉葬, 一者以免暴殄天物,二者省得让盗墓贼看见了眼红。但是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度,过 于节俭,反而欲盖弥彰,透出那个“假”字来了。明眼人看了,不禁会问:“既然 老头子死前有话,丧事从简,那么陵园建造的宏伟、出殡场面的浩大,都是空前绝 后的,算起来,至少也得几万两银子,为什么偏偏棺材里面就这样寒酸?这不是太 不相称了么? 卢尚书安葬以后,一帮永康石匠在陵园里搭起工棚,慢慢儿地雕琢那座石牌坊; 卢家的几个孝子,也轮流着在陵园里“苫块”守制,监督牌坊的建造和陵园四周的 松柏栽培。这样做的目的,盗墓贼也一眼就看穿:分明是要大家相信卢尚书的尸骨 确实埋葬在这里。其实,不要说三年之内陵园里日夜有人了,就是一个人也没有, 采蘑菇人也绝不会为了那个当十的洪武大铜钱去打地洞的。他们相信:卢尚书的尸 骨,一定埋在另一个地方;那里面,一定有许多金银财宝殉葬。 他们的第一步棋,是去寻找给卢家勘踏过坟地的那些风水先生。卢尚书虽然也 是明代人,虽然有足够的财力买来童男童女活活殉葬,但他还不可能像朱元璋那样, 把勘踏、修建明孝陵的大小臣工数百余人统统都杀了。经过钻头觅缝,他们得知卢 尚书“致仕”以后,退归林下,除了含饴弄孙、诗酒自娱之外,最热中的事情,就 是给自己寻找最后的归宿。本地的、外地的风水先生,也不知道请过多少;看过的 风水宝地,也不知道有多少。于是各路英雄们大显神通,有在本地找到张铁嘴的, 有在他乡找到李半仙的,或威逼,或利诱,有的费尽心机,一无所获,有的或得到 一张图纸,或由风水先生亲自带领去看他当年给卢尚书进献过的上好坟地。这些图 纸或坟地,有的依旧是荒丘野岭,根本就没有坟墓;有的竟已经奇迹般地建起了坟 茔,而且都是他乡外地的人来营建的,附近的人连坟主是谁都不知道。看起来,这 些外地无主新坟,很有可能就是卢尚书的真坟所在了。 盗墓贼们发现了这些“真坟”以后,消息并不能完全封锁。一旦泄露了秘密, 为了争夺图纸,或为了争夺首先进入坟中,或为了争夺所得的财宝,盗贼与盗贼之 间,帮派与帮派之间,明争暗夺,打打斗斗,其中又不知道伤了多少江湖义气,结 下了多少世代冤仇。妙的是,胜利者钻进墓中一看,那结构虽然并不怎么宏伟,可 那棺木质地之好、棺内殉葬品之多,都足以证明这是卢勋的真坟。除此之外,最有 说服力的,莫过于每一圹这样的坟茔里面,都有两具殉葬的童男童女的尸骨。这样 的铺排和场面,要不是尚书大人的陵寝,谁能办得到? 这样接连闹了几十年,据说先后被盗的“卢尚书真坟”竟有十八座之多。于是 得手的人,都以为自己所盗者,乃真坟也。远近觊觎卢尚书随葬财宝的采蘑菇人, 这才逐渐散去。往后的二百多年中,虽然也还有人认为那被盗的十八圹“真坟”仍 然都是假的,可是却既提不出反证,也找不到真坟的所在来,只是作为当地的一种 传说姑妄言之而已。 清兵入关,明朝灭亡。显赫一时的新渥卢府,家道中落,逐渐式微下来。到了 辛亥革命之后,卢尚书的后代已经徒有世家的名义,而无世家之实了。1921年中国 共产党成之后,卢尚书的第十代嫡传长孙卢湛在丽水师范读书,参加了共产党,先 是带领学生闹学潮被通缉,后来到上海接受专门训练,回到缙云故乡以教书为名, 暗地里发动贫雇农组织农民赤卫队,跟当地的地主豪绅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最后 暴露了共产党组织,无法隐蔽下去了,只好把农民赤卫队拉到“浙南诸山之祖”的 大盘山(现属磐安县)上,成立了中国工农红军红三团独立大队,并于1928年在红 三团的主力配合下攻进了缙云县城,杀了县长,让镰刀斧头的红旗在缙云县的城头 上飘扬了三天之久。 那次农民暴动,其实是在左倾冒险主义路线领导下的一次盲动,牺牲了许多党 内的优秀干部,损失了一支经过斗争积聚起来的力量,换来的只是并无实际意义的 占领县城三天,最后还是被蒋介石调集大军镇压了下去。独立大队被打散了,主要 领导人卢湛被捕,光荣牺牲。 当时缙云县还没有县监狱,一切未决犯都关在警察局的拘留所里,而且不分刑 事犯、政治犯,几十名犯人,统统关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牢房中。卢湛牺牲之前, 正好谢三儿的师傅也被抓进警察局,跟卢湛关在一起。人人都知道,牢房是窃贼的 “旅馆”,今天进,明天出,常来常往的;因此牢房里所有的犯人都来巴结,有的 托他出去以后给家里捎个口信儿,有的托他出去以后给同伙儿传递消息。按照阶级 分析学说,职业窃贼属于流氓无产阶级范畴,如果领导得法,是可以成为革命的同 盟军的。卢湛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就在牢房里对他进行启发教育,想在他朴素 的阶级意识和平等观念上提高一步,希望他能为无产阶级革命做一些工作。 原来,卢勋本人就是一个精通阴阳戡舆之学的大家,对故乡的山川地理又了然 于胸,所以早在他年轻力壮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归宿之地找好了。致仕回家以后, 一方面礼请大批的风水先生到处勘踏寻找,一方面悄悄儿地雇了一帮外地的工匠在 他自己选定的坟地上动工修建。公开的坟茔还没有动工,秘密的坟茔早已经完工了。 卢勋寿终正寝以后,真尸进了真坟,假尸进了假坟,同时又故布迷阵,设置了十八 座疑冢,让盗墓者皆大欢喜,真可谓挖空心思,无所不用其极。其目的,当然是想 让子孙后代永远出将入相,官居当朝一品;哪儿想到不出三代,家道就会式微中落 呢?至于卢勋的真坟所在,则绘制在一幅白绢上,由长房长子一代代传了下去。 卢湛是个无神论者,当然不相信风水感应之说。坟茔图传到了他的手上,就把 图毁了,决心不再传给后代,而打算在适当的时候,把祖先埋进土中的金银财宝挖 出来,用作革命的经费。可惜壮志未酬,身入囹圄,这个“适当的时候”,很可能 永远不会再来了。为了不让这批金银财宝永远埋没在地下,他在牢房里根据记忆重 新画了一张图,要谢三儿的师傅出去以后把图送到丽水师范交给沈校长的女儿沈萍, 她知道那个地方,一看就会明白。他还要求谢三儿的师傅帮助沈萍把这些财物挖出 来,到时候一定会分给他一部分作为报酬的。 谢三儿的师傅为卢湛的精诚所感动,出狱以后,立即就去找沈萍。到了丽水, 才知道沈萍和沈校长都是共产党,而且都已经为革命献出了生命,连沈师母都下落 不明了。等他回到缙云县,卢湛也已经被处决。从此,这张图纸就一直在他手中保 存着。他手里攥着一笔数量不明的巨金,又没有名正言顺的人可以托付,自己不去 取出来,难道就让它永远不见天日不成? 他本来就是个盗墓贼,如果知道确切的地点,施展他打地洞的独特本领,满可 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一票财物取出来的。难的是,卢湛并不完全相信他,没有把 卢勋的真坟所在说出来;唯一知道大概地点的沈萍又已经不在人世了。照他想,卢 勋既然是新渥人,他故布迷阵的十八圹疑冢既然都在新渥左近,他的真坟一定也离 新渥不会太远。于是十几年来,一直就在新渥附近转,走遍了每座山、每条岭,对 照手中的图纸,竟没有一个地方相似的。直到前不久卧床不起了,才意识到自己跟 这一笔财富无缘,只好长叹一口气儿,叫人把谢三儿找来,讲明了经过,交出了图 纸,这才瞑目长逝。 谢三儿听说师傅已经在新渥附近转了十多年之久,相信师傅的眼睛不揉沙子, 不会看错了眼,就把目光转向了新渥之外。他是专在外地作案的,对于附近几个县 的山川地理相当熟悉. 再说, 他这一辈子盗过的墓也不知道有多多少少了,对于 什么样的地形算是“风水宝地”,不用研究也说得出个子午卯酉来。没过多久,就 在临海县括苍山主峰之东面向大海的一个山坡上找到了这个“前途广阔、靠山稳固、 官运亨通、子孙发达”的龙脉结穴之地,对照图纸,画有叉叉的地方,竟是一座破 落不堪的山神庙。可以肯定,山神庙的下面,就是卢勋的真坟所在了。 谢三儿正要到相好女人那里去取打地洞的家伙,忽然听说张祖江把他好几个相 好女人抓到警察局里去了。一者他是个多情种子,讲究的是“宁失江山,不弃美女”; 二者他自恃张祖江抓不到他任何把柄,居然大摇大摆地闯进警察局去要跟这个从来 不知道什么叫讲理的人讲理,结果自投罗网,几乎瘐死在牢房里。 他受了我的煽动,决心到抗日前线去立功以后,想到卢勋埋藏的珍宝还没有挖 出来,这才告了十天假,专门去办这件事情。 据谢三儿说:卢勋的坟,叫做什么“油梁挂椁、深井插枪”。山神庙的下面, 是一口几丈深的井,井壁用砖砌就,光滑无比。井口上小下大,井的半中腰横架一 根打磨得十分光洁的石梁,石梁上涂满了油,套着两根粗铁链儿,悬空拴着一具楠 木棺材。井底插满了长短不一、大小各异的竹叶枪──也就是说,如果坟墓被人发 现,盗墓者根本就不可能从油光水滑的石梁上爬过去。一不留神从石梁上滑倒了, 摔到井底,枪尖儿就会扎穿身子,即便当时不死,光滑的井壁也不可能再爬上来。 以饱学闻名的卢勋,原来把学问都用在这上面了。 好在谢三儿进入这座坟墓里的时候,已经是二百多年以后,不但石梁上的油已 经干得差不多,就是井底的竹叶枪,也已经锈得变成烂铁片儿了。谢三儿是个盗墓 的老手,认准了方向,黑夜里打洞,一打就打通了井壁,又带有麻绳和手电,看仔 细以后,沿着绳索溜了下去,把自己拴在石梁上,取出手锯锯开了棺材的上角,伸 手一摸,这才发现棺材里满满的全是水银。再锯开一个下角,让水银都泄到井底, 伸手一摸棺材里面,哈,由于水银的密封作用,卢勋的尸体,居然还软软的富有弹 性,一点儿也没有腐烂呢! 棺材里面,殉葬的东西可真不少。那棺材相当大,空隙的地方,塞满了卢勋生 前喜爱的珍奇古玩。脑袋底下,枕着一个五十两的空心金元宝;两手各握着一个二 十两的实心金元宝,脚下蹬的,则是两个三十两的银元宝。谢三儿出行在即,也不 多拿,只把这些便于脱手的金银元宝取了出来,剪碎了,分给他的相好们一部分, 给师娘送去一部分,当然自己也留下一部分。至于那些一时无法脱手的奇珍异宝, 暂时就让它们仍在棺材里藏着,等以后从前线立功回来再取不迟。 对于谢三儿讲的这个故事,虽然过于离奇了些,我却深信不疑。因为我的感觉 告诉我,谢三儿是绝不会骗我的。在我的童年生活中,谢三儿可说是我的第一个社 会教师,教给我许许多多无法从书本中学到的知识。因此我尊重他,并绝对遵守自 己对他的诺言,关于他告诉我的这些秘密,几十年来,我对谁也没有泄露过。包括 我的父母亲 六、差点儿军法处置,最后成为烈士 谢三儿终于跟我父亲到抗日前线去了。 县里的人,都说是我父亲引导谢三儿改邪归正,拯救了他的灵魂,办了一件大 好事,真是功德无量。却很少有人知道,真正的功德,是应该记在我的账下的。 照我想,谢三儿脑袋聪明,手脚麻利,手里有金有银,又不吝啬,人缘儿一定 会处得不错。只要他肯于施展本事,在抗日前线,立功的机会还会少么? 在我读书的县立第二小学,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号房,身兼看门、摇铃、油印三 职,待人非常和气,只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在学校里,不 论老师还是学生,都管他叫“表伯”。他对谢三儿特别关心,谢三二去了江西以后, 经常向我打听谢三儿的消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的女儿桂花儿,也是谢三儿的 情人之一。我母亲不识字,父亲去了江西以后,所有的家书,都是我“代拆代行” 的:父亲来了信,由我读给母亲听过,然后按照母亲的口授,给父亲写回信。这时 候,我就一定要加一笔,问问谢三儿的近况;然后把父亲信中所提供的消息,一五 一十地向表伯传达。当然,他得到的这些消息, 最后是要向女儿如实转述的。 果然不出我的预料,父亲的来信,几乎每次都说谢三儿机智勇敢,侦察敌情神 出鬼没,屡次立功,上下关系都处得不错,没有人不夸他好的。提升为班长不久, 竟又被破格提升为排长了。母亲听说谢三儿不断地长进,也为他没有丢了爸爸的面 子而感到高兴。 就在谢三儿荣升排长之后不久,突然父亲来信说:谢三儿在前线作战光荣牺牲 了。我大吃一惊,也有点儿不相信。他不是当侦察兵么,怎么又上前线作战去了? 我没敢把这个消息如实告诉表伯,生怕他的女儿知道了承受不住。可怜的姑娘,她 刚刚听说谢三儿当了官儿,还在做着等谢三儿衣锦还乡之后洞房花烛的美梦呢。从 此之后,我只好发挥我的想象力,编一些自以为很生动的战斗故事,去欺骗表伯, 去欺骗这个痴心的姑娘。 我也曾经写信去问过父亲,谢三儿究竟是怎样牺牲的。但是父亲的信中始终没 有把这个问题说清楚。一直到我上了初中,王陵基调到四川去当省长了,由李默庵 来接任湘鄂赣边区挺进军司令。当时的官场,一朝天子一朝臣,特别是司令部的属 官,几乎都是司令的亲信。李默庵虽然并没有说出什么话儿来,我父亲还是很知趣 地自动辞职了。 我父亲回到缙云县,继续挂牌当律师,继续每天吃过晚饭到溪边去漫步。 就在我父亲从江西回来不久,表伯忽然找上门来了。他当然是来打听谢三儿的 消息的。父亲根本就不知道表伯跟谢三儿的关系,更不知道我在编故事欺骗他们父 女俩,于是就实话实说,把谢三儿已经为国捐躯的消息告诉了他。等到表伯的女儿 找到学校里来哭着谴责我“骗得她好苦”的时候,我才知道西洋景已经被我父亲拆 穿,一切道歉的话也都成了多余的了。 当天晚上,我按例陪父亲出去散步。我们一边慢慢地沿溪而行,一边聊着闲天 儿。父亲每天都很忙,只在散步的时候才有工夫跟我说说话儿,聊聊吴家的家史, 谈谈世界大事。我想起白天的事情来,就问父亲谢三儿究竟是怎么死的。我的本意 是想打听清楚了,好去告诉表伯的女儿,作为我编瞎话“骗得他好苦”的“补偿”。 没有想到,就连这样的愿望,我也无法如愿。 父亲知道谢三儿身上有三宗毛病,一好喝酒,二好赌博,三好嫖女人。所以一 到江西之后,就给他敲过警钟,明确告诉他,不要以为军法处里有“自己人”就胆 大妄为;一旦犯了军纪军法,得到的将是从严惩处而不是姑息宽容。另外,绝不许 他说出与我父亲是亲属关系,只许说是同乡人。当时谢三儿喏喏连声,答应得非常 干脆。父亲虽然没有把他留在军法处,但是一者为了发挥他的所长,二者也为了可 以就近监督他,就把他推荐到司令部作战处侦察科直属的侦察排去当侦察兵。 开头一段时间,谢三儿表现得相当不错,胆大心细,不辞劳苦;特别是他那两 条飞毛腿,简直是神出鬼没,别人都无法理解他是怎么飞来飞去的。加上他善于模 仿方言土语,最有理于化装侦察,多次出色地完成了侦察任务,受到过多次嘉奖, 连王陵基都知道侦察排有这样一个极不寻常的人物。所以不到半年,就提升他当了 班长。 我父亲冷眼旁观,见他虽然好喝酒,却从来不因酒误事;虽然好赌博,却只是 为了过赌瘾,并不为赢钱,输了钱从不赖账,赢了钱人家给不给都无所谓。所以人 人都说他既有酒德,也有赌德。嫖女人么,当时的暗娼是半公开的,司令部当时设 在江西修水,县城里的饭店、旅馆都有这种女人可以随时提供服务,但是却从不见 谢三儿去问津过。我父亲暗暗点头,还以为谢三儿这一回果然彻底改好了。 过了一年,侦察排长荣升侦察参谋,遗下侦察排长的空缺,由王司令亲自提名, 让谢三儿破格递补。谢三儿从一个上士班长一下子升为中尉排长,跳过了准尉和少 尉这两级,在部队中,叫做“黑虎跳”,如果没有特殊的军功或特殊的关系,是根 本办不到的。 就在谢三儿荣任排长以后不久,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披头散发、哭哭啼啼地到 军法处来告状,说是谢三儿强奸了她。当时部队里的官兵,嫖暗娼者有之,姘民妇 者亦有之,虽然也为军纪所不容,却不算触犯军法;而强奸罪,不但违犯了军法, 严重的还要枪毙,何况告的又是谢三儿,我父亲特别生气,当即开庭审问。 据那个女人说,她丈夫被抽了壮丁,开到抗日前线打仗去了。她和小姑子两个 无以为生,就在这司令部附近开了一所小小的茶馆,楼下卖茶,楼上设赌。谢三儿 是她楼上楼下的常客。昨天夜半,谢三儿喝醉了酒,闯进了她的房间,用暴力把她 给强奸了,有她小姑子目击可证。传她小姑子来一问,只说早上起来烧开水,看见 谢三儿从她嫂子房间里出来,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父亲生气之极,把谢三儿叫来一问,他却矢口否认。我父亲办案多年,当然 知道奸情案子是最说不清楚的:有没有奸情,是通奸还是强奸,全在女方的一句话 儿上。谢三儿是他从家乡带来的人,判得轻了,就有偏袒的嫌疑。我父亲一生气, 就判了个“强奸抗日军人家属,就地正法”,拿去叫王司令批。 王陵基心知我父亲的为难,笑着说:“办这种案子,你不行,还是我有经验, 你就看我的吧!”说着,就把那女人传来,问她到底是怎么强奸的。那女人连诉说 带比划,说得活灵活现。王陵基微微一笑:“既然是刚发生不久的事情,只要检验 一下,有没有被人家强奸过,不就清楚了吗?”当即命令身边的两个勤务兵:“把 她的裤子给我扒下来,待我亲自检验!”两个勤务兵奉命上前,把那女人摁倒在地, 强脱裤子。那女人拼命挣扎,大声喊叫,死死地抓住了裤腰怎么也不肯放手。折腾 了足有十分钟,弄得那女人满身尘土,竟连裤腰带都没有解下来。这时候王陵基一 拍桌子,大声怒喝:“我这两个勤务兵,比谢排长年轻十来岁。他们两个人一起上, 都脱不下你的裤子来,谢排长一个人,怎么强奸你?就算他强迫你脱裤子,如果你 也像刚才这样叫喊起来,你那小姑子不就听见了么?可见你是一派胡言,满嘴里喷 粪。再敢在这里胡说八道,我办你一个诬告抗日军人的罪名,关你三年五年再说。 还不给我快滚!”那个女人受了一场羞辱,又见司令果真发了火儿,不敢再赖在这 里自讨苦吃,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溜烟儿跑了。 王陵基这才把谢三儿叫来,好好儿地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谢三儿见司令 有心开脱他,也就不再隐瞒,说了实话。 原来,这个女人虽然不是暗娼,却也是个很出名的破鞋,跟他相好的男人,就 有好几个是挺进军里的军官。谢三儿常去她那里坐茶馆儿、打麻将,他像貌堂堂, 手面又阔绰,那女人对他很有意思。谢三儿的性格,只喜欢吃独食,最腻味一帮人 在一起“涮锅子”,所以并没有搭理她。时间一长,却跟她的小姑子勾搭上了。她 的小姑子倒不是破鞋,自从跟谢三儿落了相好以后,一心一意,只想跟谢三儿“天 长地久”。那女人见自己的猎物被小姑子截走,心里酸溜溜的,千方百计,总想拆 散他们两个。谢三儿不想得罪这个嫂嫂,就接连给她送金戒指、金镯子,无非想封 她那张嘴,多多给予方便。那女人见谢三儿既有人才,又有钱财,更其不肯放手了。 谢三儿出于无奈,只好委屈自己,背着小姑子应付她一下。不料那女人存下了一条 独占谢三儿的心,偷情的时候,故意又喊又叫,存心让小姑子听见。小姑子醋意发 作,第二天一早就把谢三儿堵在嫂嫂房间里了。这时候,三个人是三种心思:嫂嫂 巴不得小姑子出来这么一闹,好让她死了这条心,自己人财两得;小姑子醋海兴波, 可在嫂嫂面前又不能直说,直骂谢三儿“不要脸”;谢三儿呢,怕情人为此反目, 好在并没有让她堵在被窝儿里,就一口咬定“没有这回事儿”。那女人见鸡飞蛋打, 就横下了一条心, 愣说谢三儿强奸了她。她以为只要自己咬住了牙关,小姑子和 谢三儿就没有办法了。不料谢三儿一气之下,转身就走。那女人骑虎难下,老羞成 怒,干脆抓破了脸,哪怕三败俱伤,也要来一个大吵大闹,让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没有想到的是王陵基有心开脱谢三儿,亲自出来处理这件“强奸”案子,而且 用的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办法。这一来,那女人闹一个里外不是人,只好忍气吞声地 溜走了。 谢三儿出了这么一件轰动司令部的大笑话,自己觉得脸上下不来,就主动申请 调到下面去立功赎罪。王司令为了让他保全面子,果然批准了他的请求,于是他就 在这种情况下到了作战部队的。 谢三儿到了连队以后,立即参加作战,每次战斗,都非常勇敢。在一次战斗之 后,我方取得了空前胜利,但是在打扫战场的时候,却发现谢三儿光荣牺牲了。牺 牲的地方,前后没有别人;牺牲的时候,也没有别人看见。检查尸体,发现子弹是 从背后打来的。按照战场上的说法,凡是背后中弹的,都是临阵脱逃的胆小鬼。根 据谢三儿的胆量和表现,绝不像是逃兵。结合他下连队来的情况,估计有可能是被 情敌暗算的。因为那个茶馆老板娘的姘头甚多,当众出丑以后,难免怀恨在心,要 她的情人给她报仇;或者她的情人出于醋意,起了杀人之心,也是有的。只是什么 证据也没有,不能立案侦查,只好希里糊涂地给他报了个“阵亡”,就算他在抗日 前线为国捐躯了。 谢三儿死得如此窝囊,连我都觉得别扭,当然不能如实去告诉表伯的女儿,只 好又一次发挥我编故事的才能,给谢三儿编了一个轰轰烈烈的战斗故事,继续去蒙 骗那个可怜的姑娘。 七、我用小说怀念神偷 谢三儿死了以后,关于卢尚书真坟所在以及如何被谢三儿发现并已经盗走部分 殉葬金银元宝的事情,我一句也不敢透露,包括我父母在内。这一方面是我对谢三 儿有过不向任何人提起的许诺,尽管我还是个孩子,可是我自以为懂得“江湖义气”, 应该这样做;另一方面,多少也有点儿怀疑这是谢三儿跟我开玩笑,正因为我是个 孩子,他就随口编个故事哄着我玩儿,就好像我编故事去骗表伯的女儿似的。再说, 不论这事儿是真是假,要是一传两两传三地传了出去,结果会有多么严重,我也想 过:第一,卢湛虽然牺牲了,但是卢勋的后人在新渥镇依然是当地的望族,仍有一 定的势力,如果知道祖坟被盗,一定不肯甘休。尽管谢三儿已经死了,可是他和我 们家有说不清的关系,万一找上我父母打这无头官司,那可真是一辈子都扯不清的 啰唣事儿;第二,不论是卢家的后人还是跟卢家毫无瓜葛的“外姓人”,如果听到 了这个传说而且信以为真,那么他们就有可能为了找到这座坟墓而钻头觅缝,并进 而大打出手,甚至还会牵扯到我的头上来。那么,二百多年前就已经演出过一次的 大闹剧,又将再次演出了。 尽管我还是个城府不深的孩子,这点儿利害关系倒是明白的。所以我就学一个 守口如瓶,几十年来,没有跟任何人透露过一个字。 后来我开始文学创作,也曾经想把这个故事写成一部小说,可是考虑到时间地 点人物都太具体,万一有人信以为真,还是要惹事儿,掂掇再三,还是不敢轻易一 试。 但是谢三儿这个活生生的人物却在我的头脑里时时闪现,一部“盗宝记”的人 物故事也越来越具体。只是解放以后我已经改行从事语言文字的研究,跟文学基本 上绝缘,尽管有这样的构思,也不可能形之于笔墨了。 一直到“文化大革命”期间,我第一对“四人帮”的文艺理论有不同看法,第 二对血统论和阶级出身也有不同看法,可是又无法跟任何人去讨论,于是决心发挥 自己所长,写一部小说,用形象思维说明两个观点:一,人是立体的,世界上不存 在绝对的好人和绝对的坏人;二,一个人在阶级社会中从属于哪个阶级,代表哪个 阶级,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更不是世世代代不变的。我基本上以我的家史为骨架, 把我童年、少年时代在缙云县的所见所闻和当地的山水风俗作为烘托陪衬,生编硬 造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官逼民反”的历史故事。这就是我在“文革”期间而且还 是在劳改农场里偷偷儿地写《括苍山恩仇记》的真正动机。当时的想法,打算就以 缙云县壶镇为背景,写两个小小的山村中林、吴两个家族一百多年来的兴丧沿革和 冤仇纠葛,初步计划写五部二十五卷共一千万字。我的意愿是:反正我已经被扔进 了社会的最底层,一切希望都已经不存在了,我就学那曹雪芹,把下半生光阴用来 写一部世界上最长的小说,只要小说确实写得好,我相信像《红楼梦》那样,哪怕 在我死后三十年,也还是有可能出版的。没有想到的是,《括苍山》的第一部一百 回二百万字刚刚脱稿,“四人帮”也完蛋了。我想像《静静的顿河》那样先出第一 部,稿子交给中国青年出版社,他们倒是接受了,但绝不同意我写五部一千万字的 “巨著”。他们说:看我的年龄和精力,写一千万字并不难,难的是读者等不及也 买不起。他们不但不同意我继续写下去,还把第一部的二百万字愣从字里行间挤掉 了五十万字,结构和故事一点儿也没动。──这就是现在出版的三卷五册本《括苍 山恩仇记》的创作动机和出版经过。 正因为《括苍山》下笔之初是打算我死后三十年再出版的,所以写作中我什么 顾虑也没有,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不但不去考虑“四人帮”的文学高论,就连平时 我不敢跟任何人提起的故事,也敢于大胆地抒发了。 我的长篇小说《括苍山恩仇记》出版以后,好多读者和评论者都说书中的谢三 儿谢振国写得比较成功。这个人既非气壮山河的英雄豪杰,也不是见利忘义的卑鄙 小人。他是一个偷坟掘墓的职业“采蘑菇人”,既好酒,又好赌,更好色。但是他 有正义感,同情穷苦百姓,反对官府豪绅的欺压。吴本良身入囹圄,是他打地洞把 他救出来的。从此跟着吴石宕人一起造反,当了个探子头目,手刃了出卖他的仇人 之后,多次为山寨刺探军情、传递消息、盗宝助饷,对于山寨的建立和巩固起了很 大的作用。但是正因为他有好酒好赌更好色的毛病,吴本良婚娶前夕,派他到雪峰 山去请朱松林赴宴,路过县城,被开茶馆的仇人认出,先用美人计骗他下场赌博, 又用蒙汗药将他麻醉,掏出书信来给署理守备的林炳看过,不动声色地依旧放他走 路。结果官军会合民团趁山寨上大办喜事之机,半夜偷袭,吴本良只带少数头领突 围而出,几乎全军覆没。谢三儿被官府所捕,在牢房中自裁身亡。可以说,白水山 山寨有一半儿是毁在谢三儿手里的。 人们都以为《括苍山恩仇记》中的谢三儿是我创作出来的人物,却很少有人知 道我是按照真实生活中的谢三儿塑造的,连姓名都没有改动。因为这个人物在我的 心中酝酿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每逢我的笔下写到这个人物,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一个 活生生的谢三儿。 我是用我自己的方法,来怀念我少年时代的第一个社会学老师啊。 在《括苍山》中,我已经用隐晦的笔法告诉读者:卢尚书的真坟,是谢三儿找 到并挖掘过的。不过他并没有把所有的珍宝全都取出来。他曾经设想一旦功成名就 以后从前线回来再开发这一地下宝藏,与他的女人们共享,却没有想到正是因为女 人,他客死江西,再也回不来了。今天,我干脆不顾一切地把我所知道的有关卢尚 书墓的情况全部公诸于众,如果有人还想去发横财,不怕上当,那就请便吧! ──原载《章回小说》1998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