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都探亲行 1975年3 月17日写于46次列车上;1985年缙云县文联成立,聘请我为名誉主席; 1986年由缙云县文联编辑出版的内部文学刊物《仙都》第一期上,全文发表了这首 长诗: 回到阔别三十年的故乡, 去探望分别已久的老娘; 故乡的景貌啊依然如旧, 老娘却已经泪眼昏花白发苍苍。 缙云县的水土哺育我逐年成长, 好溪两岸是我放牛割草的地方; 仙都的旖旎奇景曾使我迷恋忘返, 一生中没见过比这里更美的风光。 这里的山水美在天然号称仙乡, 这里的百姓勤劳困苦俭朴善良; 流传下来的神话故事千古绝唱, 一篇篇都是美妙诗词锦绣文章。 这里没有十里洋场的熙来攘往, 这里没有妖形怪状的粉头暗娼, 这里没有妙手空空的神偷扒手, 这里没有花衣窄裤的阿飞流氓。 孔雀开屏掩不住一个漏洞在中央, 花团锦簇难遮盖斑斑血迹在四方; 恶溪①西去象征着罪恶之水无穷尽, 满山杜鹃正是那英杰鲜血映红光。 -------- ① 恶溪──横贯缙云县城的好溪,因为经常洪水泛滥,原名恶溪;后来兴修 水利,水灾减少,改名“好溪”。 离别故土三十载远走四方, 从军游学去拜谒大河长江; 自古来奇志男儿腰金衣紫归故里, 谁像我半生漂泊却戴一顶"桂冠"回家乡? 我是块顽石无才补天救洪荒, 我是段朽木无法作柱当栋梁; 只不过心有灵犀一点未泯灭, 为天良不避刀锯鼎镬加铁窗。 青年时代带笔从戎扛起抢, 当兵多年却未上阵打过仗; 解甲归来交抢留笔笔难留, 为笔招灾离别书案进牢房。 阴司的地狱有刀山油锅没有电网, 人间的牢狱设有禁闭室不见阳光, 饥饿的熬煎比一切的酷刑都残酷, 在饥火焚烧中念念不忘的是老娘。 老母亲目不识丁是个地道的文盲, 可是却经历过三个朝代两个皇上; 她不问国事只会洗衣做饭与烧菜, 却明白好坏美丑世态冷暖和炎凉。 她熟悉生活了八十年的缙云故乡, 她知道仙都奇景-百零三处风光, 她懂得这里婚丧娶嫁的奇风异俗, 她惊叹这里迎神赛会的如痴如狂。 每当仲夏之夜阖家在门外纳凉, 她轻挥蒲扇在竹榻上半卧半躺; 孩子们爱听她讲述神奇的故事, 都把小板凳儿端来围在她身旁。 一滴水可以测出江河浑浊抑清亮, 一句话可以判断世人凶恶或善良; 缙云县山多地少小得就像个巴掌, 闻所未闻的奇怪事情何止千万桩! 母亲的故事曲折离奇跟旁人不一样, 那里面有狐仙有鬼怪也有王母娘娘; 一件件一桩桩好像是她亲眼目睹过, 讲完了阴司地狱接着讲人间和天上。 我爱听人间真事不想听天上的仙女海里的龙王, 我爱听乡邻的喜怒哀乐不愿听政界的飞短流长, 世人的悲欢离合就在我的村内、村前和村后, 更容易引起我的兴趣触及我的愁绪和欢肠。 缙云县地处浙南是个偏僻的山乡, 地方虽小却出过不少文臣和武将; 大老爷荣归故里声势显赫人人都侧目, 身死之后还要用金童玉女双双来陪葬。 卢尚书的十八圹疑冢东一圹西一圹, 每一圹花坟中都埋有童男童女一双; 牧童詹忠拾得纹银百两还本主, 鳌头独占放牛岭上建起状元坊。 死人娶活妻事情已经够荒唐, 更稀奇新娘送进庙里去拜堂①; 官绅耆宿正为神婚忙贺喜, 小伙子爬上神案痛打夺妻的老城隍。 -------- ① 抗战期间,缙云县演出过城隍娶活人为妻的闹剧。 讲过了地狱讲天堂, 说过了外处说本乡; 一提起吴家祖先怎么来缙云落脚, 却原来还有一本斑斑血泪账…… 我父亲追求自由平等具有民主的思想, 参加过辛亥革命北伐时代打过孙传芳, 退伍归来当律师只谋一家大小温和饱, 抗战中为御敌寇又一次穿上了绿军装。 解放后任人民律师当的是民事组长, 年迈退休在家里一心一意只写文章, 要写出一生经历六十年的风云变幻, 用事实告诉后人救中国全靠共产党。 六六年文化革命风暴一场, 我父亲受到冲击含冤悬梁! 一生经历十年心血四十万字回忆录, 半夜之间荡然无存全部散失光。 我父亲饮恨含冤进入了永恒的地方, 是忠是奸是好是坏自有历史去评讲; 只有他尚未完成的遗志著书传后代, 却落到了我这个最没用的幼子身上。 我不是阻挡历史车轮前进的小螳螂, 我不是兴风作浪推波助澜的海龙王; 尽管我满腔热血一片忠心要把衷情诉, 只可惜文章写得再漂亮也没有发表的地方。 看四周浑沌荒凉, 看前途迷雾茫茫, 犯愁犯难难入梦, 寒冬寒夜夜更长。 "地狱不净永不成佛"的是地藏王,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是佛祖心肠, 观音菩萨大慈大悲专门救苦救难, 为什么"中央首长"一心只想当"红都女皇"? 革命先烈不怕屠刀对准胸膛, 鲁迅先生惯以秃笔当作投枪, 失去了刀剑的战士牙齿也是武器, 怎见得文弱书生就不能奋战魑魅魍魉? 我已经妻离子散家破人又亡, 我已经横遭缧绁锒铛入牢房; 一切的身外之物全非我所有, 只剩下脑袋一颗加热血一腔。 我已经失去一切不惜热血洒光, 我已经流干眼泪不再苦恼彷徨, 人世间只有受不完的罪没有享不完的福, 又何必在个人得失之间苦苦多思量? 年过"不惑"应解世态炎和凉, 已近"知命"偏要与命争短长, 缺德无才不争虚名不夺利, 争的只是千金难买好时光。 我自愧幼年失学写不出半篇好文章, 我自恨改造不力满脑子全是旧思想, 大半生颠沛流离起落浮沉人海上, 行路多读书少浑浑噩噩游四方。 天生我叛逆性格比那蛮牛还要犟, 明知道有理无权难讲公道和天良, 从不信乌云遮天永无晴朗的日子, 难的是不知何日再见温暖的阳光。 人生如寄正是过眼烟云四处飘荡, 白驹过隙如箭如梭更比流星匆忙, 骚人墨客秉烛夜游只恨光阴太短暂, 傻瓜才会夜以继日争分夺秒抢时光。 我是个杨修式的聪明人反为聪明遭祸殃, 痛定思痛才明白甘当傻瓜的有福享, 如今我自认笨伯专拣笨事儿干, 为只为继承父志哪怕死后志成也该当。 不登泰山不知道东海中怎样跳出太阳, 不回故里哪知道家乡的人丁如此兴旺? 三十年的变迁今日重返恍然有如隔世, 亲友稀父老死面目生疏简直难辨梓桑。 在人生的旅途中我是头替罪的无辜羔羊, 为了他人的幸福我把躯壳供奉在祭坛上; 剩下这游魂幽灵在黑暗的旷野上到处飘泊, 相伴的只有嘴角滴血的山妖鬼怪虎豹豺狼。 阴暗的春天像严冬一样寒冷像沙漠一样荒凉, 凄风苦雨中我默默无言地挣扎着奔向远方; 过路的人们都在笑我痴颠愚鲁骂我背时晦气, 有谁会向一个恶魔似的鬼魂投来同情的目光? 我浑身的污秽泥泞掩盖着内心的善良, 我狰狞的面具下隐藏着的是笑脸一张, 我穿着妖魔鬼怪的外衣回到生我养我的故土, 孩子们看见我吓得往母亲的怀抱里直躲直藏。 故乡的亲人们有谁记得我童年时候的模样? 见过我在地上爬的老人们大都已相继死亡, 三十年来在故乡出生长大的青年一代, 对我的陌生并不亚于一个游方的和尚。 我从来没有落叶归根故土难离的思想, 好心的亲友们却劝我回到出生的地方: "天涯飘零孤鸣独宿终究不是了局, 何不回归故土及早成家以免客死在他乡?" 我惯在人海中随波逐流四处飘荡, 我惯在荒山里攀藤附葛宿露餐霜; 孤栖独止有如闲云野鹤一身无牵挂。 怎能够贪图安逸鼻子眼儿里穿牛缰? 山里的姑娘秉性善良都有一副好心肠, 可有谁愿意光着脚板跟我四处去流浪? 尽管是跟我命运相同都是扁舟一叶苦海上, 可谁又会相信彼此能同舟共济安全返迷航? 只有在母亲的心目中独具一种神秘的目光, 在儿子的眼睛中她看到了两股无邪的光芒, 昏花的泪眼见到游子归来突然放射出异彩, 透过血污的皮肉一直看透我那鲜红的心脏。 慈母的心像早春的东风严冬的阳光, 她吹散了满天阴云溶化了积雪冰霜, 她舔净了游子身上的斑斑血迹, 也抚平了逆子心上的累累创伤。 在慈母的眼睛里多大的儿女也和娃娃一样, 在慈母的孵翼下多冷的寒冬心花也会开放, 有多少如泉热泪曾为思念游子滔滔而涌, 有多少别恨离愁要在母亲膝下详说细讲? 我要在母亲的责备下痛哭一场, 我要在母亲的爱抚下治好创伤, 我要从母亲的诉说中寻找旧梦, 我要从母亲的心田中挖掘宝藏…… 沙漠里的海市蜃楼美景不长, 江南的新春幻梦有如一枕黄粱, 二十天团聚悲欢难辨恨光阴短促, 怕离别又别离何年何月再见娘? 老母亲独自一个躲进了昏暗的厨房, 分明是强忍着生离死别的过份悲伤, 哆嗦着两手摸索着点上了炉火, 煮上了老腌鸡子儿整整十双。 炒米粉麦芽糖都有吃完的时光, 老布鞋暖肚兜更不是铁底铜帮, 只有这慈母爱子之心疼儿之情, 永远不会变更,永世不能相忘。 老母亲年已耄耋有如风中残烛在摇晃, 亲儿女颠沛流离相隔在天南地北各一方, 今日一别也许我从此不能再见娘的面, 要相会再相见除非是南柯梦中黄泉路上。 我是个无情汉长一副铁石心肠, 既懵懂又昏聩从小还缺乏教养, 打不哭逗不乐好像是木头一块, 为什么今天也心凄楚热泪盈眶? 我是个化外人到处流浪, 不敬神不念经更不烧香, 既无亲又无友六根清净, 为什么今天也悲戚惆怅? 人生一世好比是春梦一场, 镜中花水中月幻想百世流芳; 三十年权势显赫槐安招驸马, 黄粱熟时依然一身破衣裳。 人生一世短得有如朝露见太阳, 你挤我轧总想钻进宦海名利场, 奔波劳顿拼命争抢高官和厚禄, 到头来只落得披枷带锁罪衣长。 金鸡高唱分明东方欲晓天将亮, 为什么春眠难醒依旧酣睡恋梦乡? 到底是我变蝴蝶还是蝴蝶变成我? 希里糊涂浑浑噩噩谁也不能讲周详。 奔驰的列车远离难忘的家乡, 我两眼凝神向窗外痴痴张望, 葱绿的大地在眼前迅速旋转, 我的心哪,也在奔腾跳跃倒海翻江! --1975年3月17日写于46次列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