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和她的《情爱画廊》 一、一部畅销的“性文学” 张抗抗最近出版的《情爱画廊》,是一部畅销书:九六年四月初版印了六万册, 当月即销售一空,五月份加印了四万,很快又卖完,七月份第三次重印,又印了四 万,据说又要印第四次了。不法书商见有利可图,也一窝蜂地纷纷盗印。印数多少, 谁也无法正确统计,估计当在十万册以上。盗印本是用原本影印的,正文字迹比较 粗而模糊,封面纸张略薄,不加对比,不容易分辩。 在大陆的书刊市场上,畅销的小说确实已经“久违”了。抗抗的这部书居然能 够在三个月内重印三次,引起了轰动效应,当然不是偶然的。 许多读过这部作品的人,都说这是一部“性文学”。正确地说,这是一部写爱 情的小说,写美的小说。写爱情的小说,其中写性爱的篇幅相对而言比别的书似乎 略多一些,而且又是出于女作家之手,因此有的读者特别感兴趣,也在情理之中。 正因为如此,读者群和评论界对此书褒贬不一,毁誉参半,有关部门和电视台 还专门就此书召开过座谈会进行讨论。跟每次诸如此类的讨论会一样,各抒己见之 后,结论当然是没有也不会有的,除非出版署下了禁令。 孰是孰非,最后当然只能由读者和历史去作检验,去做结论。 二、抗抗的创作和文字功底 我和抗抗的交情虽然不太深,但是渊源却由来已久:早在1948年,她父亲张白 怀同志在杭州做地下工作,主编《当代晚报》副刊,时年27岁;我在杭州上高中, 实际上是当文丐,每天在杭州各报的副刊上发一两篇花边或者连载小说,靠卖文章 赚零花钱,时年16岁。我们都算是“出山”较早的文人,彼此“神交”已久。而五 七年的风暴,我们两个都被卷了进去,一个在天南,一个在地北,全都受尽了磨难。 到了八三年我的长篇《括苍山恩仇记》出版,率先在杭州报刊上发文章介绍的,就 是白怀同志。以后他到北京来,总要到我家来聊聊。我跟抗抗熟识起来,除了有这 一层关系之外,主要是她向我请教电脑写作的技巧以后。 抗抗以散文写得优美著名。十几年前我第一次看她写的一篇峨嵋山游记,简直 令我五体投地。我是个通俗文学作家,以善于编故事见长,毕生追求“明白如话” 的白描手法和文风,不善于甚至反对写旖旎华丽的文字,认为那是“中学生做作文, 忸怩作态”。但是看了抗抗的散文以后,领略到了清新的、不事雕凿的文字美,自 叹不如之外,终于改变了我对“美文学”的看法。 有一次白怀同志到我家里来,我跟他谈起了我的这一感受,特别是抗抗只读到 初中毕业就到黑龙江插队去了,她的这种文字功底,究竟是怎么来的呢?在文学的 道路上,难道也真有“天才”不成?白怀同志很感慨地说:世界上即便真有天才, 也是在自己的刻苦努力下方才取得成就的。抗抗在初中毕业以前,练笔所写的稿子, 就把床底下塞满了。 一语道破了天机。但有趣的是:后来我问抗抗,她却说没有那么一回事儿。白 怀兄当然不会骗我,那么,是抗抗谦虚,还是保守,不肯把自己的成功秘诀公诸于 众啊? 常州有一位号称“字痴”的李先生,以善于发现出版物中的错别字和不规范字 而著称,也曾经给她指出了《情爱画廊》一书中的错字,共有十几个之多。因为我 是从国家语委出来的,对于用字方面,比较有“权威”,抗抗就把这张勘误表拿出 来给我看,要我鉴定孰是孰非,以便更正。她很谦虚,说自己只有初中毕业的语文 水平,文字根底确实不过硬。我看了以后,发现个别字属于笔误之外,大都属于 “用字不规范”,应该是责任编辑和责任校对的责任。凭良心说,在目前出版社编 辑校对水平普遍不高的现状下,抗抗的这本书,错别字算是相当少的了。因为出版 社是根据她的电脑磁盘储存排版,所谓校对,已经是十分轻松的事情,几个笔误和 不规范字,应该看得出来。 抗抗虽然“只有初中语文根底”,但是“得之家传”加上自己千锤百炼的磨里 砺,她的文字在中国当代知青作家中,应该属于上乘水平。 抗抗的长篇小说写得并不多,至少没我那么多。除了《隐形伴侣》和《赤彤丹 朱》之外,《情爱画廊》是她的第三部长篇。巧的是:三部长篇都是32万字。加在 一起,总字数不过一百万,只有我的七分之一。第一部长篇《隐形伴侣》,她还是 用手写创作的,后两部,就都是在键盘上敲打出来的了。 许多作家不敢用电脑从事创作,原因之一是怕遣词用句受到电脑字词库的限制, 失去了自己独特的风格。看了抗抗使用电脑写的散文和小说,文风依旧,并没有变 成“新华社电讯稿”,这种顾虑,应该打消了吧? 抗抗的长篇,我看得最仔细的就是这部《情爱画廊》。原因是我的小女儿先我 看了这部小说,要跟我讨论讨论,逼得我不得不硬挤时间认真地一口气读完。正好 上个月我给抗抗照了几张照片,其中有一张还比较理想,放大了,打算给她送去, 借此机会,也好跟抗抗谈谈这部书。 十月四日,我到了她家。她出去了半个多月,刚从杭州、苏州、常州、无锡、 溧阳参加图书节的签名售书回来,虽然疲倦,谈兴却并不因此有所遽减。 三、“性文学”和“美文学” 我首先赞扬她:能把性行为用诗一样的优美语言写出,让读者从中得到了美的 感受,而不带色情的感觉,古今中外,至少目前还只有她一个人做得到。 最近我刚写完一部“犯罪小说”,文中有儿子强奸母亲这一情节,就使我为难 了整整三年,几乎无法下笔。不写吧,这是关键,不能不有所交待;写吧,实在太 丑恶了,怎么下笔?再说,这种扭曲的心态是任何一个作家所无法理解无法掌握的, 写出来,也不可能真实,更不可能生动。 大家都公认:《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有成就的现实主义小说,但是关于性行 为的描写,实在太“现实主义”了。现实到了连一点儿美感都没有的地步,读者所 能看见的,只是一个色情狂患者的兽性发泄。而且反反复复都是一种模式,除了性 欲和性虐待狂的露骨描写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真情”的描写。因此有许多人几乎 把“性文学”和“黄色小说”等同起来,尽管《金瓶梅》在中国文学史上有它极高 的价值和地位,甚至可以说“没有《金瓶梅》就没有《红楼梦》”,但是原本《金 瓶梅》,却一直被目为禁书,不能公开发行。 抗抗说:中国的“性文学”,不论是《金瓶梅》还是《肉蒲团》,都只侧重于 性行为的直接刻画、形象描写。这种手法本身,就注定它无法与色情文学划出一道 界线来。西方的“性文学”,虽然也有许多是赤裸裸的性行为描写,但是取得成功 的,如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传》,侧重的还是性生活的内心感受。性的和谐与满 足,首先是内在的,是男女双方的自我感觉,而不是行为的形象。 她说:她之所以下决心写一部与性有关的“美文学”,动机有两方面:第一, 也是主要的方面,是贾平凹的《废都》出版以后,许多人都说描写得太恶心,完全 是模仿《金瓶梅》的手法,把性行为的美感彻底破坏了。第二,是“雅文学”书刊 市场的疲软,一部雅文学范畴的小说,能印一万册,就算很不容易的事情。究其原 因,除了读者欣赏水平低、生活节奏加快后没有时间读书、通俗小说抢了书刊市场、 电视剧占了多数人的业余时间等等客观原因之外,主观方面,雅文学作家片面追求 表现自我,孤芳自赏,作品越来越缺乏故事性和可读性,有些作家还故作高深,追 求文字的枯涩难懂,存心把很明白很好懂的话说得糊里糊涂,读起来诘屈聱牙,听 起来不知所云,使得许多本来也想看看雅文学的读者望而却步,不敢问津了。因此, 她这部《情爱画廊》的推出,一方面希望一扫中国文坛上性文学缺乏美感的陈旧传 统,一方面也希望打破读者以为“雅文学”就是“没有故事、没有内容、文字也不 美的小说”这一错误认识,至少要让读者看得下去。 《情爱画廊》的畅销和所引起的轰动效应,可以说抗抗的这两个目的,都达到 了。 四、“抗抗有个搞美术的情人!” 《情爱画廊》的主角,是青年画家周由。以画家为主角,就难免要写一些与绘 画有关的内容。令人惊讶的是:《情爱画廊》中,不但泛泛地写到了画家如何调色 作画,写到了色彩与光线,没有说出外行话来,而且居然在“书面上”创作出许多 幅既动人又感人的油画,从构图、布局、用色到整幅画面的美感和内涵,无不极富 新意,确实令人感叹不已也惊讶不已。关于这个问题,艺术界人士曾经专门开过座 谈会,不但没有挑出毛病来,而且对她在书中所“写”的几幅画,评价都很高。如 果按照她的设计在画布上画出来,的确都是不可多得的成功之作! 这就更加令人不可思议了。熟悉抗抗的人都知道:她初中毕业之后,就到黑龙 江插队去了。她锤炼的是文字,没有学过画画儿。那么,她的绘画知识,特别是作 画的灵感,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也和人们一样不理解,因此见了她,不免直截了当地向她提出了这个问题。 “好多人都猜测:抗抗准是有个搞美术的情人!”她莫测高深地笑着说。 “真的有么?”问完了,我又直后悔。能这样问人家么?即便她真有,难道还 会当面承认不成?没有想到,她居然供认不讳:“当然有哇!”“谁?”我冲口而 出,傻态可掬,简直像个二百五。 “吕嘉民嘛!”“哈哈!”我大笑起来。吕嘉民是中国工运学院的教授,是抗 抗的“先生”,绝对是她标准的、权威的情人。吕先生身材高大,潇洒英俊,方脸 型,正是书中主角周由的“模特儿”。继而一想,又突然顿住了笑,不解地问: “可他也不是画家呀!”“他当然是画家,而且是科班出身:他是中央美院附中毕 业的。”“那后来怎么改行搞起政治来了?”“这是历史的错位。第一当时的历史 环境不允许他继续上美院了。第二是他忧国忧民,认识到艺术不能救国,只有对内 反封建,求民主,对外反干预,求独立,中国人才能奋发图强,才能自立于世界民 族之林。所以他毅然决然地放弃了个人的爱好,把‘解放全人类’作为自己的终身 事业了。”事情再也清楚不过的了:《情爱画廊》这部小说,虽然是张抗抗署名, 实际上是他们贤伉俪珠联璧合的“协作”。这时候正好嘉民先生下班回家,与我谈 起这部书的写作过程,他说:抗抗写这部书,故事轮廓基本构思成熟以后,只用了 四个月时间,初稿就完成了,可以说是一气呵成的。然后再来具体修改细节,主要 是有关绘画方面的情节,共用了两个月时间,几乎也是一口气改完的。──尽管他 没有说修改过程是他们夫妻合作,但我完全可以体会得到,绝不会猜错。因为从他 所谈到的对于人体美、性爱美的种种美学观点来看,完全与《情爱画廊》书中一致, 无意中泄漏了他是此书“艺术指导”这一天机。 书写完了,抗抗也进了医院了。写书的六个月,她的思想高度集中,白天从来 不接电话。抗抗写文章,一向是精雕细刻,写《赤彤丹朱》的时候,一天只写三四 千字;而这一次写《情爱画廊》,文思如涌,每天都要写五六千字,有时候一天竟 写一万多字。这对她来说,是破天荒的,不像我,习惯于每年都要写两三部书、一 二百万字。难怪书写成之后,她也累倒了。 五、读者意见点滴 抗抗这一次到南方去参加图书节签名售书,接触了许多热心读者。许多人都给 她提意见,说是《情爱画廊》的故事没有完,希望她接写续篇。 我自己在读这部作品的时候,也为抗抗怎么结束这个故事而担心。等到看完了 全书,也觉得故事没有结束在休止符上,有一种“意犹未尽”、“言犹未尽”的感 觉。 抗抗说:她当然知道故事到此没有完,也完全有可能再接着写下去。但是她不 打算这样做。提这种意见的人,大都是看惯了通俗文学,希望有一个“大团圆”的 结局,而“雅文学”的手法,恰恰是要给读者留有思考的余地,怎么结局,让读者 自己去思考。 据说《西厢记》本来只写到“草桥惊梦”为止,至于后来张生是否能够衣锦荣 归,能否与莺莺洞房花烛,也是留给读者或观众自己去思考的。但是这种写法不符 合中国人的传统习惯,最终还是有“好事者”把它“续”了个“大团圆”的结局。 这种做法是不是“狗尾续貂”,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依旧是褒贬不一。 她希望中国的读者也慢慢儿地习惯于这种“文断意不断”的写法,所以尽管有 这种意见的读者为数不少,她还是不想续,至少是现在不想续。 婚外恋,也就是合法配偶之外的“情人”,这在某些“开放”的国家是普遍存 在的,不足为怪。只要当事人能处理好夫妻之间的关系,至少国家、法律、单位不 加干预。中国封建了几千年,道德标准是男人可以纳妾嫖娼,女人则必须从一而终, 甚至“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解放初期,刑法上还有“通奸罪”。大概是“四清” 中发现“乱搞男女关系”的干部、群众太多了,“法不治众”,才把“通奸罪”从 刑法中取消,改为“道德法庭”审判,行政部门处理。 目前公认的“道德标准”,对于“第三者插足”,还是持否定态度的。但是否 定固然否定,婚外恋在大陆仍然非常普遍。甚至许多人在公开的场合大声疾呼第三 者插足如何如何不道德,实际上他自己本人就有婚外恋,只不过不敢公开承认罢了。 抗抗的这部书,恰恰是对婚外恋持肯定态度的。书中的女主角秦水虹长得美若 天仙,由于打她主意、动她脑筋的人太多,因此从“安全”角度出发,不满二十岁 就糊里糊涂地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吴大夫。两人根本没有爱情基础,生活似 乎非常平静而有规律,连性生活都是固定的每周两次,像例行公事,没有狂热,没 有激情。一个偶然的因素,她认识了画家周由,两人一见钟情,从此坠入爱河,难 以自拔,终于结合在一起,并激发了她狂热的爱。与常情略有不同的是吴大夫的通 情达理,简直到了“世上难找”的程度:处处为别人着想,不但把老婆拱手相让, 不但把财产与离妻平分,而且与插足者还保持着友好的关系。这样的“绅派”作风, 在大陆的现实生活中确实是比较少见的,所以书前的“内容提要”特别提到这是一 种“新的知识分子式的爱情语言:只要拥有真诚和理性,任何人都可以获得爱的权 利和位置……”。 为了得到真诚的爱,公开支持婚外恋,这也许是抗抗要写这部书的第三个动机。 正因为“婚外恋”是普遍存在的,而有吴大夫这样胸襟的人,却实在太少,因 此许多读者包括我的小女儿在内,都认为这是一部“理想主义”的作品,在现实生 活中不一定有。 关于这个问题,其实用不着问抗抗。这本来就是一部小说,作者并没有标明是 “纪实”,更没有说明是“实录”。作为小说,其情节只问“能不能发生”,不问 “是否发生过”。而人的思想境界是十分复杂的,在婚姻问题上的表现更其复杂, 各种可能性都可能存在。因此,谁也无法否认在中国大陆可能发生这样的故事。问 题的症结在于:对于婚外恋,是支持,还是反对,是歌颂,还是谴责。 正因为婚姻问题具有内在的复杂性,不能简单地划一道杠杠,来一个“一刀切”。 由于社会的、历史的原因,中国社会上错位的婚姻状况相当普遍,“责任型”的家 庭为数不少。从“缺乏爱情的婚姻是一种罪恶”的观点出发,追求真正的、真诚的 爱情,当然应该支持、应该歌颂,但是一个家庭的破裂,所发生、所遗留的问题仍 然不少,甚至会比原来“勉强维持下去”的状况更糟糕。就拿《情爱画廊》中的故 事为例,水虹投入了周由的怀抱,因此而给吴大夫一家带来的惨痛悲剧,抗抗并没 有回避,而是恰如其分地描绘了的。 这个问题要是讨论起来,可以写一篇很长的论文。我无意参加这一讨论,只是 根据书中的一句“夫妻生活不和谐的,应该允许有情人作为补充”,问抗抗是否持 这一观点。抗抗笑着说:这只是书中人物的一句话,并不能因此得出结论就是作者 的观点。既然她说这不是她的观点,那么,言中之意,就是“夫妻生活和谐的,也 可以允许有情人”了。 以上只是读者们就小说故事本身提的疑问。关于理论方面的问题,意见当然还 有不少,但那属于文学评论范畴,这里就不多说了。 ──原载《炎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