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韩百龙站在露天的水池前,把脑袋伸向水龙头底下哗哗地冲了一阵,抽下肩上 的毛巾一边擦着一边走进屋。 这间屋从前是汽车房,原本没有窗,顶很低,比一口大橱高不出一指。韩百龙 搬来后自己凿了一眼窗,墙是奶油色的,家具是白色的,屋里便有了暖暖的亮色。 门边沿墙用油毛毡搭出一个檐,檐下放置煤炉,权做厨房。阿珊头煎了四只黄 澄澄的荷包蛋,又从冰箱里取出一碗咸菜青椒炒毛豆,一碗凉拌黄瓜。阿珊头一边 盛泡饭一边说:“房管所那头再托人去催催吧?就在院子里搭间小屋,又不碍弄堂 的事。煤气公司的人讲死了,一定要有安全的地方摆灶头才给接管子。天天生炉子, 我非要得癌症……”韩百龙打断她:“现在最要紧的事体是要让毛头进个好学校, 我是挖空心思动脑筋想办法,姑奶奶,谢谢你,不要再烦我了,好吧?”说罢将一 只荷包蛋塞进嘴巴。 “里委会王阿姨来通知,叫我们领毛头到兴国路小学去报名。” “别理她。上这种小学毛头一辈子就完了。大朱的儿子十岁了还在那里读一年 级,名字也写不灵清。” 阿珊头走到小钢丝床前,六岁的儿子大字型地躺着,胳肢窝里趴着只雪白的猫, 脚跟边卷着只漆黑的猫。阿珊头拍拍儿子小鼓似的肚子:“毛头,起来吃荷包蛋。” 毛头嗯嗯地翻了个身,两只猫一前一后跳下床,窜出门外。 “毛头,快起来,写字!”韩百龙很威严地喝了一声。毛头咕冬滚下床,浑身 黑黝黝,只有眼睛滴溜溜地亮。 “阿珊头,买豆浆要排队,囡囡在你这儿放一放好吗?”小佛一手抱着四岁的 女儿,一手拎着保暖壶,站在汽车间门口,屋里暗,门外亮,小佛很像嵌在镜框里 的一张画。 “放着吧。”阿珊头说:“每天买豆浆你也不嫌烦,七十岁以上的老人都好照 顾订牛奶的嘛。” “姆妈说牛奶增加胆固醇。”小佛放下女儿,“囡囡乖,跟毛头哥哥玩去,妈 妈一息息就回来。” “我想想现在书读得好,一点用场也没有,像小佛的男人,名牌大学毕业,一 分分到地质队,一年到头在山里头转,工资还不及你这个初中生的零头。”阿珊头 说。 韩百龙把饭碗一推:“你懂个屁!现在讲讲造导弹不如卖茶叶蛋,人心里看得 起的仍然还是造导弹的。叫做我生不逢时,我读书时代数几何考试总是前三名。我 们毛头人不笨,我一定要让他读中学、大学、研究生,一路读到底。” 韩百龙推出自制的工作台,台底四角装有铁轮子,台子整个漆成银灰色,正面 有黑漆写的几排字,一律规范的仿宋体:“时间就是生命!”“专修各类钟表,技 术精湛,价格公道,竭诚为你提供优良服务。”韩百龙将一把折拢的五色遮阳伞横 在台子上,推着台子出门,又回头说:“毛头要写两页字,写不好看我回来不抽你 的筋。” 毛头和囡囡蹲着看猫吃鱼。毛头告诉囡囡:“这只白的叫咪咪,她是女的;这 只黑的叫大子,他是男的。”囡囡说:“你爸爸很像蓝精灵里的格格木。”毛头说: “我怕爸爸,爸爸怕妈妈,妈妈怕我。”很骄傲的神气。 小佛拎着豆浆匆匆进院子:“囡囡还乖吗?” 阿珊头说:“乖,以后给我当儿媳妇。” 小佛说:“你是万元户,囡囡高攀不起。” 阿珊头说:“我知道,你们上只角,打蜡地板带钢窗,我们下只角,没有煤气 卫生设备。不过我给毛头看过面相,人家讲他额头宽,下颔正,是福相。” “只要毛头将来有出息,媳妇是逃不掉的。”小佛说。 宋洁扛着自行车下楼。她目不旁视地推出门,姿势优美地跨上车,白色连衣裙 像一朵轻盈的云。 阿珊头望着宋洁的背影:“宋家的千金怎么住在娘家不走了?跟男人吵架啦?” 小佛说:“瞎说八道,宋洁的丈夫到美国留学去了。囡囡,妈妈送你去幼儿园, 跟毛头哥哥再见。” “哦哟我也要上班去了。”阿珊头大刀阔斧地收拾碗筷。 “韩师傅赚得动钱,你还上什么班?”小佛说。 “铁饭碗总归要保牢一只的,毛头看病还好报销一半医药费。”阿珊头说。 小佛走了几步又回转头来:“阿珊头,你中午回来看看我家信箱有没有信,要 有快给我挂个电话。” “这么想他,做啥放他出去?地质队最苦了,你婆婆有存款,独养儿子还养不 起呀?” “他才不肯吃白饭呢。报上说贵州发水灾,我真害怕死了。” “怕个屁,今天保险你有信。”阿珊头拨着小佛细细的马尾辫。 “毛头哥哥再见!”囡囡抬抬手,毛头只瞪着眼不响。 阿珊头戳戳儿子的额头:“进屋去,好好写字,当心爸爸给你吃生活。” 毛头说:“妈妈,我在外面写好吗?里面黑。” “小滑头,上回让人民警察送回家的是谁?进屋去,你进不进去?”阿珊头抬 脚朝儿子的屁股上踢了一下。毛头只好进屋。阿珊头把门反锁了,趴在窗上叫: “毛头,冰箱里有西瓜,有可口可乐,老实点待着,中午妈妈回来给你烧豆腐黄鱼 汤。”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