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当午的马路灼热,刺眼,柏油路面软扑扑的,车轮驶过有浅浅的辙印。宋洁骑 着自行车,神态依旧平静淡漠,白裙红车配上她头上一顶藏青色草编镂花凉帽,构 成和谐的画面,从她身边驶过的车辆上常有人探出头来朝她行注目礼。宋洁抬腕看 看表稍稍加快了车速。 宋洁来到市人委大礼堂,寄存了车,从肩上挎着的小小的白皮包里取出请柬。 会场上挂着横幅:“中国文化的现代化与世界化讨论会。”时间还早,宋洁在 后排位子上坐下,把包和草帽挂在前排的椅背上,然后取出《Modern American English 》读起来。 一个头发剪得短短的穿条麻利的牛仔裙的女人,从背后猛地将宋洁手中的书抽 去:“女才子真是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杨枫,你这家伙还这么疯,怪不得没有人敢娶你!”宋洁抢回书,塞回包里。 杨枫一来是没有安宁的了。 杨枫在宋洁边上坐下:“新婚别离的味道不好受吧?还不如像我这样无牵无挂 呢。先生何时接你漂洋过海去团聚?” “他说过半年就可以办伴读手续了,我不急,我想把手头关于宗教与文化的专 著完成后再说。” “你倒沉得住气,不怕有蓝眼睛高鼻子的第三者乘虚而入?哈哈。” “怕也没用,既来之则安之嘛。”宋洁答得很自信,自信丈夫对爱情的忠实。 “你今天大概又可以炮制一篇振聋发馈的新闻稿了。” “我们小记者么总归是为你们大学者们吹喇叭抬轿子的。怎么,今天你有何远 见卓识要一鸣惊人吗?” “不,只想听听。” “那好,等你的专著脱稿,先给我挂电话。”杨枫很有数的样子。 宋洁不置可否,清淡又清高地笑笑:“听说你们报社评职称挺热闹的,你大概 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难道你没有听说关于本记者的特大新闻?太遗憾了!”杨枫故弄玄虚地说: “本记者发扬了先人后己的共产主义风格,将中级职称拱手让给别的同志了。” 宋洁盯着她看了片刻,点点头说:“不愧为名记者,目光远大。我知道,你在 准备考托福,拿了中级职称就不好申请自费留学了。” 杨枫格格笑着攀住宋洁的肩膀:“从来不想瞒你,到时候还要求你助一臂之力 呢。” 前排有人转回头向她们发出嘘的声音。原来会议已经开始了。 傍晚,马路上车辆和行人拥挤起来。夏日日长,太阳落下去了,可光线还很明 亮,只是地面上多出了长长短短许多影子。 宋洁和杨枫走出剧场,互相道声“拜拜”,告别分手。 宋洁从存车处推出自行车,又被一位同行叫住,很兴奋地谈了一阵。待那位同 仁谈兴衰落,天空已转呈淡紫色,并且有了丝丝缕缕的风絮。宋洁骑上车,涌入潮 水般的车群。 十字路口,黄灯闪烁着,红灯亮了,就像关上了闸门,车的潮水被阻挡在横道 线外。宋洁不下车,她腿长,车龙头稍倾斜,一只脚踏着地。不一会,绿灯亮了, 她踩一下踏板便一马当先地冲出横道线。宋洁的裙子被风鼓成白帆一般,骑过一条 马路,在前面一个十字路口她要大转弯了。这时,横度里冲出一辆速度很快的自行 车,车后座上驮着一只纸盒,纸盒上有“Ll5 录相机”的字样。那车控制不住角度, 一头撞在宋洁的车屁股上。两人同时摔倒了,那辆车后的录相机重重地掼在地上。 周围的人们惊呼赶来,汽车喇叭惊天动地地叫。 淡紫的天空中有几抹玫瑰的云彩。 弄堂口,晚风呼噜噜地窜。平日里缄默着的石库门有几扇打开了,搬出活动小 圆桌,一家人围在门口吃晚饭。那些矮平房里的人们纷纷端着竹榻躺椅到弄堂口乘 凉,年轻的母亲推着婴儿车散步,互相比较孩子的胖瘦;壮年汉子在一张小方凳上 战车马炮,小囡们更是赤了膊在弄堂里星球大战。 阿珊头坐在弄堂口的妇女堆里,一边聊天,一边剥豆瓣,毛头正领着一群赤膊 小囡冲锋陷阵。 “……七号里的冯家媳妇也真辣手,簇新的热水瓶一只只敲得粉粉碎碎。” “冯老太婆也拎勿清,娘看儿子是受法律保护的嘛……” 小佛拉着囡囡从弄堂里走出来,“阿珊头,喏,还给你电话费。”囡囡把一个 五分的角子递给阿珊头。 “真是坍我的台,五分洋钿现在落在路上都没有人去捡。囡囡,阿姨送给你买 雪碧,不够,再拿一块钱去!”阿姗头又掏出一张钞票塞给囡囡。 “不要不要,是我托你打电话的,总归要还钱的……” “囡囡下趟说不定就是我韩家的人了,还分得这么清做啥?”阿珊头硬是不肯 收钱:“真要谢我,把囡囡爸爸信里讲的新闻讲给我听听,也让我高兴高兴。” 小佛丧气地垂下头:“那封信不是我的,是宋家的,邮递员掼错信箱了。” “不要急不要急,明朝一定有信。明朝没有后天一定会有的。”阿珊头很同情 地看着小佛。 小佛拉着女儿往回走,背后传来女人们的叹息声:“唉,不要看她婆家条件好, 男人一年来不了几天,活守寡一样。” “她男人是大学生,学问好深哩。上海的一个研究所想要他的,正在动脑筋调 呢。”这是阿珊头的声音。 宋洁缓缓地推着车走进弄堂,在人们的注视下如入无人之境地走着,虽然车漆 剥落了,裙据弄脏了,她仍保持着优雅的姿态。 “宋家这个姑娘笔头子比她的爷老头子还来事呢。就是面孔总归板出板进,大 概面神经有啥毛病……” 宋洁推着自行车超过小佛母女了,她疲倦地朝小佛点点头。 “哎呀我正要找你,这是你的信,邮递员投在我家信箱里了。”小佛把那只长 长的信封交给宋洁,又轻轻地问:“是你先生写来的吗?”眼光中充满羡慕。 “嗯,谢谢你。”宋洁摸摸囡囡的下巴:“你女儿长得真像你,好秀气的脸。 我老看见你把她往汽车间塞,怎么舍得呢?”她们一起走进院门,“要学坏的,没 见那个男孩野蛮得要命。” 小佛搡了宋洁一记,宋洁抬起头。汽车间门口横着一只椭圆的大脚盆,韩百龙 赤裸裸地坐在盆里洗澡,一根橡皮管从水龙头接出来,他捏着管子冲身子。小佛连 忙转过脸,宋洁摇摇头,表示不可思议。 韩百龙从盆里站起来了,小佛拉着女儿逃进楼去。宋洁目不斜视地锁车。韩百 龙从盆里走出来,其实他的下身穿着三角游泳裤。在暮霭中,韩百龙的身体像一尊 铜雕。 宋师母在阳台上看见女儿回来了,忙替她开门。 饭桌上已摆好了饭菜,宋教授正在看电视新闻。 “小洁,以后要晚回来,先打个电话告诉一声,免得我们为你担心。”宋教授 说。 “我被车撞了!”宋洁恨恨地说着,进厕所间洗手洗脸。 “啊?!汽车撞的?撞伤了吗?”宋师母站在厕所门外问。 “是自行车撞的,撞了我还说我撞坏了他的录相机,真是无赖。” “没伤着就好。小洁,洗澡不要用电热淋浴器了,又坏了,差点把我触死。等 会给你烧锅水。” “妈,我不想吃饭。” “怎么搞的?要去看看病呀!” “累的,有稀饭吗?” “有绿豆汤,我给你拿来。” “小洁,你是搞哲学的,我是搞经济的,其实最复杂的是社会问题。”宋教授 夹了一筷菜,“五六十年代生活条件没有现在好吧?可社会道德却比现在好的多了。 总不能把责任老推在文化大革命上,文化革命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嘛。” 宋洁托腮凝思,没有回答。 天终于彻底黑了。宋洁走进自己的房间,拧亮了绿纱罩着的台灯。她拆开丈夫 的来信,细细地读起来。 弄堂里仍旧笑语喧哗,大人吼、小囡嚎。电视机的各种声音互相打架,还有无 线电里的弹词开篇和尹派何文秀。 宋洁跳起来,关上窗,拉上窗帘,打开电风扇。 宋洁铺开信纸给丈夫写信。她拿起丈夫寄来的照片凝神观望,丈夫在摩天大楼 前站着,笑得很潇洒,宋洁不觉莞尔。 宋洁抬腕看表,表不动了。她解下表带,放到耳边听听,表摔坏了。这是一只 精巧的女式金表,丈夫托人从美国带来的。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