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几天后的下午,集市贸易街。 大朱的儿子很卖力地给顾客打气。一位顾客说:“怎么打次气也要五分了?老 早只要一分钱。”大朱的儿子振振有词地说:“老早上公共厕所不要钞票的,现在 也要五分钱了。”顾客看看他:“小赤佬蛮懂行情的。” 大朱靠在韩百龙的工作台边上抽香烟。 大朱说:“我老早晓得老龟不是好料,他退了执照,借别人的牌子租柜台,想 赚大钱,听说一下海就收到网里去了,正撞上税务大检查,翻船了,弄不好要吃官 司的。” 韩百龙修好一只表,交给顾客,那顾客说:“不要开发票了,韩师傅修的表我 最称心了。”韩百龙说:“人心不足蛇吞象。我跟老龟讲过,现在政策允许个人开 业,蛮好了,不要噱头太大。他不相信,不见棺材不落泪。” 大朱吐出一串烟圈:“我现在是想穿了,钞票有的用就可以了。我写信去跟她 讲,同意离婚,想想她也难呀,要在外头蹲下去站牢脚,只有嫁个外国老板。我不 跟她断叫她怎么嫁人?不管怎么样,儿子总归是我们两个人的,要叫她姆妈,叫我 阿爸的,对吗?” “是嘛,大丈夫男子汉,拎得起,放得下。” 大朱眯起眼,用手肘顶了韩百龙一下:“表兄,你们楼上那位女才子小姐来了。” 韩百龙抬起头,看见宋洁骑着车翩然而至。 “韩师傅,你忙吗?”宋洁笑盈盈,很熟捻地招呼。 “你有东西要修,再忙也优先照顾。”韩百龙说。 “老要求你也不是好事,说明又有东西坏了。”宋洁从皮包里取出一只信封: “今天是来慰劳你的,要看电影吗?今天晚上,新光剧院,法国的《伞中情》和美 国的《雨人》。” 韩百龙有点受宠若惊:“你不看吗?” “我有。我们室主任晚上有外事活动不去看,我向他把票讨来了。” “那就谢谢你了,多少钱一张票?” 宋洁摇摇手,蹬上自行车走了。 韩百龙把票抽出来,大朱凑上去:“哦哟,是非卖品。表兄,当心嫂子醋罐头 打翻!” 晚上,新光电影院门口,灯火璀璨。 韩百龙换了件挺括的银利来衬衫,热得难受。他四周望望,不见宋洁。有两个 小青年拦住他:“票子有多吧?票子有多吧?”韩百龙拨开他们,走进剧场寻到自 己的座位。 韩百龙坐定后,前后望望,突然眼睛一亮。他看见宋洁坐在他后面一排稍旁边 的位子上。他站起身想走过去,却见宋洁只朝他点了点头,便自顾与边上一位女士 热烈地谈着什么。韩百龙颓然坐下,意识到她并不想在这公开场所与他交谈,有些 烦躁地把衬衣的扣子解开了。 传来宋洁的声音:“……书稿大约年底能完成,什么时候能出版我就没把握了, 出版社今年砍了一大批计划……” 杨枫的声音:“还记得那个小宁波吗,在学校里时话也讲不大清楚的,现在当 厂长了,效益还很好。我来牵头,你请他到红房子吃一顿,让他给出版赞助一二万, 早点好出书。” 宋洁的声音:“我可做不出那副面孔,装模作样地热情却为着一个实惠的目的, 讨钱,太掉价了。书写的有内容,总归会出的,我不急。” 杨枫的声音:“毫无价值的清高!经济是基础,中国人终于明白这个道理了。 昨天我到教育局采访中小学的第三产业,实质上就是绞尽脑汁弄点钱,改善一下人 类灵魂工程师们的生活待遇嘛。” 韩百龙侧过头,从眼梢里打量着那个与宋洁谈话的女人。 剧场暗了下来,银幕亮了起来,活动着另一个世界里人们的生活。 韩百龙常常走神,常常侧过脸去看宋洁和杨枫。 黑暗中,宋洁的眼镜片随着银幕的光线时亮时昏。 电影结束了,音乐缠绵,银幕上播映出演职员的名字,观众纷纷离席。韩百龙 站起来往后排看,看见宋洁和杨枫朝出口处走去的背影。 宋洁从存车处推出自行车,跟杨枫挥手告别。 宋洁骑车在夜晚显得清凉的马路上行驶,短发飘起像漆黑的翅膀。 宋洁的车拐弯驶进一条僻静的小路,突然从路边树影中闪出个人影横在她车头 前。宋洁惊吓地刹住车,差点从车上掉下来。定睛一看,宋洁轻轻地叫:“韩师傅, 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等你一起回去,很晚了。”韩百龙说。 宋洁很恼火:“你怎么……吓我一身冷汗。我骑车,我惯了,我认得路。”她 要蹬车,却被韩百龙捏住了龙头动弹不得。 “我,我有事要跟你说。”韩百龙盯住宋洁的脸。 “有事明天再说,都快十一点了!”宋洁有点紧张,前后看看,这条小路很僻 静。偶而有辆自行车驶过。 “你干吗怕我?我真有要紧事。”韩百龙故作轻松地笑笑。 宋洁看了他一眼,下了车,推车往前走。韩百龙追上两步:“我来帮你推车。” 宋洁把车交给韩百龙。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宋洁的高跟鞋敲击着柏油马路。韩百 龙盯着地上的影子看,两条影子并排着,渐渐地长了,又渐渐地短了。树荫中,有 恋人们亲昵的呼吸声。迎面走过一对互相依偎着的男女。 “究竟什么要紧的事,你快说呀!”宋洁气自己怎么会答应跟他同行,问话声 音冲冲的,吵嘴一样。 “我……”韩百龙很为难,搜寻措词。 “太晚了,我得赶快回家。”宋洁去抢车龙头。 “我真有事要求你,为了毛头。”韩百龙见宋洁误会,脱口而出。 “毛头?”宋洁站住了。 “毛头就要上小学了,按地段分,得进兴国路小学,大家都知道那个小学质量 不好,小学很关键呀,就像盖房子打地基一样。毛头将来是要读大学读研究生的。 所以,我想请你帮帮忙,想办法让毛头进一个档次高一点的小学。”韩百龙一口气 说了出来。 宋洁松了口气,却又为难地皱起眉头:“我有什么办法让你儿子进好的小学呢?” “刚才,你那位朋友,好像是报社记者,是吧?听她说采访教育局什么的。记 者最有面子了,她肯定会有办法的。”韩百龙胸有成竹地说。 “好啊,你会偷听别人说话!”宋洁叫起来,显得很轻松。 “我又没偷听,那声音自己钻进我耳朵的。”韩百龙搔搔头皮,偷偷看宋洁, 宋洁忍耐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好吧,看在你为了下一代的一片苦心上,我去找杨枫想想办法,不过,不能 打保票的。” “太谢谢你了。”韩百龙朝宋洁背上猛拍一记。宋洁哎哟叫了起来,白了他一 眼。 “我要骑车了,你呢?”宋洁问。 “我,去赶赶末班车看。” “算了吧,坐在我车后。”宋洁拍拍书包架。 “这哪行,八十公斤的料,你驮不动的。还是我来骑,你坐在后面。”韩百龙 说。 宋洁跳上书包架,韩百龙把车蹬得飞快,宋洁不自觉地抓住他的腰。旋转的车 轮在夜幕中一闪一闪。 弄堂口。 乘凉的人渐渐稀少了些,仍有赤膊的汉子躺在门板上,闲话的妇女把蒲扇扇得 噗嗒嗒响。 阿珊头坐在一把竹椅上,毛头坐在她膝上睡着了,她用扇子替毛头赶蚊子,一 边焦虑地朝黑洞洞的长街张望着。 “毛头,这儿风太大,乖乖屋里睡去!”阿珊头抱着儿子往弄堂里走去。 阿珊头把儿子放在小床上,替他在肚子上盖了一块毛巾,然后关了屋里的灯, 走到院门口。阿珊头站在黑暗里,两只眼睛像猫一般亮晶晶,不断地用蒲扇扑打自 己赤裸的双腿。 一辆自行车从弄堂口驶进来,由远到近,阿珊头奔上前两步,忽然又站住了, 眼睛忽闪忽闪。 自行车在院门口刹住了。宋洁从书包架上跳下来,甩一下头发:“你这家伙, 简直玩命。” “你说稳不稳?从前在农村羊肠小道上练出来的。”韩百龙把车还给宋洁: “刚才说的事,别忘了。” “有消息我会告诉你的。”宋洁锁了车,上楼。 韩百龙一回头,看见阿珊头雪亮雪亮的一双眼。“你还没睡?!”他说着,走 到水龙头前,脱了衬衣和汗背心,又剥下长裤,只穿一条平脚短裤,他用只脸盆舀 水,夹头夹脑地浇去。 阿珊头默默无声地站在他背后,盯住他健壮鼓突的肌肉,眼里渐渐蓄满了泪水。 小楼沉浸在月色溶溶中。 三楼是一片沉寂。梧桐叶子沙沙响。 二楼,月影在花枝间移动。窗口映出淡绿的灯光。过一会,灯熄灭了。 底楼汽车间,小小的窗口黄莹莹一点,像深夜的眼睛。门缝里传出呃——呃— —的哭泣声。 阿珊头伏在枕头上哭得很伤心。 “你怎么搞的?无聊透了!跟你说了嘛,我和她根本不在一块,是路上碰到的。” 韩百龙点了支烟。 “算我瞎了眼,嫁给你这种没良心的!我跟毛头等了你半天,毛头穷叫爸爸爸 爸的……”阿珊头哽咽住了,换了口气:“你倒有心思跟白骨精看电影荡马路!” “轻点,深更半夜,给人家听见难听吧。” “我不怕家丑外扬,做人凭凭良心,当年我跟你好,背脊骨上都被人戳烂了, 我图什么呀?呜——”阿珊头越哭得起劲。 “不要哭了,你听我说嘛。”韩百龙将阿珊头扳起来,“我是为了毛头进小学 的事特地等着她,求她帮帮忙。她有许多记者的朋友,路道很熟的。” “你上回说武康大楼的老太太已经答应帮毛头进市重点小学了嘛!”阿珊头半 信半疑:“还求她干吗?” “现在做事哪里能吊死在一棵树上?万一武康大楼那一头落空了你怎么办?狡 兔三窟,兔子也晓得筑三只窝呢!” “她肯帮你忙呀?一天到晚板起只面孔,像欠她什么的。” “我帮她们家修淋浴器不是白做的,她一口答应了。” “真的?”阿珊头擦干了眼泪。 “不信你去问她。” “滚远点。我警告你,不要看上人家身条子苗条,身价高贵,你拎拎清,她肯 跟你住进这暗黝黝湿叽叽的汽车间吗?她会相帮你做生意吗?” “我怎么会看上她!”韩百龙一把搂过阿珊头:“你总不愿意我们毛头长大了 再蹲在汽车间里吧?” 阿珊头拱在韩百龙怀里,韩百龙吻她的头颈、额头、眼睛,然后把她抱到床上。 毛头在小床上翻了个身,小床咯吱一响。 “毛头还醒着!”阿珊头轻轻地说。 “妈妈,爸爸,我没有看你们。”毛头用手遮住眼睛说。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