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北京路的邻居是群妓女 周晓琳的一个远房表舅接住了我们,乘上出租车,来到北京路附近的一个巷子 里。又往前七弯八拐了好久,才来到一座式样古旧的民宅前。紫红色的三角梅热闹 地开出院墙来了,像是在迎接我们。瘦巴巴的房东老太太却没有三角梅的那份热情, 势利的目光非常锐利,刀子一样在我们脸上身上划来划去。 之后,她操着生硬的普通话,王婆卖瓜道:“北京路是繁华地段。这么靓的单 间,门前有游廊,阳光充足,风吹不着,雨打不着,月租金五百块,跟白住差不多 啦……” 这是“表舅”相中的房子,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就答应了下来。 接着,“表舅”虚情假意地要我们去他家吃晚饭,周晓琳堆着一脸的笑婉谢了。 他也没再坚持,说有急事要办,连个联系电话也没有留下,就匆匆离开了。 进入小院,老太太指了指一个较大的房间,告诉我们有人租住。大房间房门紧 闭,窗帘低垂,里面传来轻微的鼾声。院子里晾晒着的大多是女孩子的衣服,色彩 俗艳、式样性感,内衣特别花哨。这种时候了,她们还在睡觉,看来是做夜工的。 我和周晓琳会意地使了个眼色。 看了我们的房间之后,老太太又领我们看了公共厨房和卫生间。除了窄小了点 儿,这两个吃喝拉撒之处还算干净。 “租金每月最后一天交。”老太太严肃地说,“我这里出租煤气罐,每人一月 五十块,还配两只锅,一个煮锅,一个炒锅。” “两个人一个月的煤气费就得一百块?”周晓琳惊讶地问。 “我不强迫你们租。”老太太说,“你们去买一罐煤气,瓶和气加起来要两三 百块,再买两只锅,起码几十块。你们想想,要是很快找到了包吃包住的好工作, 这些东西还不得白扔了……” “我们不租!”我粗暴地打断了她。 老太太没再说什么,转身就往她的房间走去。 富有生意头脑的老太太被喝退了,可我和周晓琳也变成了两片被霜打的叶子。 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们开始机械地铺床、整理屋子。做完这些工作,已经接近下午 四点钟了。两个人都把身上的钱掏出来,摊在床上一张一张地数。 数着数着,隐隐约约传来了一个女孩痛苦的呻吟,不一会儿,呻吟就变成了撕 心裂肺的叫喊。隔壁很快就骚乱起来,嘈杂一片。 门开了,一个年轻威猛的男人背着一个穿白色睡裙的女孩,飞一样地往外跑。 女孩的裙摆被血洇湿了一大片,也洇红了男人的衣服,看上去很可怕。我看了看周 晓琳,她的脸都吓白了。 接着,另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冲了出来,一边往外跑,一边叫跟上来的几个衣 冠不整的女孩在家等电话。其中有两个女孩只穿了内裤和胸罩,胸罩又大又厚,内 裤却小得像树叶,透明得毛发隐现。几个女孩发现了新邻居,都好奇地打量了我和 周晓琳几眼,之后很快闪进了屋里,把门关上了。 周晓琳起身把门关上,轻声对我说:“天,竟是男女混住的!” “是啊,真没想到。”我也惊讶地说,“做小姐的,还谈男朋友?” “可能是保镖,保护她们的。” “她们要什么保护?” “你以为嫖客都是好人啊?” “你是说有的嫖客会不给钱?” “不给钱还是小事,怕就怕算计她们。” “天,做小姐还这么复杂。” “吃哪口饭都不容易。”周晓琳失去了谈论她们的兴趣,在床沿儿上坐下来, 接着数钱。 我出了一会儿神,又说,“那白衣女孩流那么多血,不知得了什么病……” “管她得什么病呢!现在解决晚饭是我们的首要问题,我饿了。”周晓琳打断 我。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感到自己的肚子也在咕咕乱叫。钱很快数清楚了,我的还 剩下五百多块,她的更少,只有三百出头。两个人的钱加起来不到九百块。就算买 一罐煤气和两只锅花去三百块,那么就只剩下五百多块了。如果一个月还找不到工 作,这些钱勉强够维持生命,房租就根本交不上了。 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决定保存实力,做战略上的撤退——先租用老 太太的煤气罐和锅。老太太赢了。老太太当然是会赢的,她是长期做出租生意的, 当然明白来租这种房子的人,手里是不可能有太多余钱的。 每月每人租金五十块,这老太太做生意也未免太黑了。我和周晓琳来到老太太 的房间,问她煤气的租金能不能少一点儿。 “少不了的,你们可以去打听,这是行价。”她指了指那个大房间,又说, “看到那些女孩子了吧?她们刚来时也是跟我讨价还价的,现在可不一样了,吃的 穿的,比女白领都好呢。” “白领”!此刻,我不知道为何这么厌恨“白领”二字。看来和这老太太没有 什么好商量了。周晓琳扯了扯我的衣角,示意我离开。我沮丧地看了周晓琳一眼, 跟着她往外走。 “你们长得不比她们差,”老太太在后面大声说,“打扮打扮,学学她们,很 快就不愁钱花啦!” “这个笑贫不笑娼的老鸨子!”往菜市场走的路上,周晓琳恨恨地对我说。 “真倒霉,怎么刚好跟妓女同住?”我有些烦躁,口袋里薄薄的一叠钱叫我不 踏实。 去一家米行买了十斤米之后,两个人来到了菜市场。我盯着卖烤鹅的摊子直咽 口水。说真的,我还没吃过有名的广东烤鹅呢。但周晓琳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向了蔬 菜摊位。 “找到工作之前,咱们只能吃米饭、咸菜和青菜!”她非常严肃地说。 “我就是看看,不会买的。”我忙解释。 在偌大的菜市场逛了一圈,我们只花了两块钱,买了三小包榨菜和一把空心菜。 之后,又来到一家超市买日用品。周晓琳先在货架上抓了两包卫生巾放进货篮里。 “你的例假不才过去吗?”我纳闷地问。 “给你准备的,你不是快来了?”她说,“女孩子没饭吃不丢人,没卫生巾用 可丢大脸。” 听了她的话,我的眼睛陡地就发起热来,很快变得雾蒙蒙的,泪随时都会滚出 眼眶。 在武汉时候,因为生活在校园里,我从没这么强烈地体会过没钱的可悲。满货 架的美食琳琅满目,撕开包装就可以吃,我们却只能咽着口水,将之当成观赏品。 身边一个穿金戴银的时髦女郎,正抱着一只同样穿金戴银的哈巴狗,在宠物货架前 挑选肉罐头。狗都能穿金戴银,狗都能吃到肉,而我们只能吃米、咸菜和青菜。狗 是动物,而我们是人,是人啊!街上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楼是人住的,车是人开 的,而我们却还不知道明天的饭碗在哪里。这个高速运转的城市,实实在在地叫我 害怕了,并不是因为周晓琳的草木皆兵,而是看不到可以挤入其中的一丝缝隙。 “别泄气,我只是未雨绸缪,说不定明天就柳暗花明了!”周晓琳使劲捏了捏 我的手。 回到住处,公用厨房里已经热火朝天了。隔壁的五个女孩在里面忙活,洗好切 好的大鱼大肉正等着下锅。房东老太太领我们进去,叫我们用另一个炉灶。她们的 手在摆弄大鱼大肉,而我和周晓琳的两双手却只有一把空心菜摆弄,别提多寒碜了。 不一会儿,那个背女孩去医院的男人回来了,衣服上血淋淋的。做饭的女孩们 都跑了出去,纷纷追问那白衣女孩得的是什么病。 “宫外孕,大出血!”男人气喘嘘嘘地说,“医生说再晚半个小时送过去,就 没命了。” “现在怎么样了?” “在做手术,应该没什么危险了。”他责备地说,“我不是叫你们必须避孕吗!” “我们几个都避孕的。”一个女孩说,“就她,说什么吃多了避孕药影响生育!” “哼,既然想得那么远,当初就不该干这一行!”男人不屑地说。 “我们吃过晚饭去医院看看她吧?”一个女孩说。 “阿强一个人在医院陪她足够了,你们晚上照常工作!”男人说罢,就去洗澡 换衣服了。 吃罢晚饭,女孩们就开始洗澡打扮。夜幕降临之时,那个男人衣着光鲜地带着 花枝招展的一行人,一路浪笑着往外走。 周晓琳刚洗了一桶衣服,站在门廊上晾晒。一个女孩经过时不注意,被桶绊了 一下,因跟鞋太高太细,她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周晓琳口口声声说着“对不起”,那女孩还是不干不净地骂她是“穷鬼”、 “土包子”。我一听就恼火了。好,我们是“穷鬼”,是“土包子”,她们是什么? 是婊子,是妓女!一个靠身子赚钱的婊子,竟好意思骂一个没钱的清白人,这算是 什么道理呢! “你的嘴放干净点儿好不好?”我冲上去,对那女孩喝道。 “就是不干净!怎么样?”女孩摆出了一副婊子脸孔。 “你有什么资格骂人?也不看看自己是干什么的?”我快气炸了。 “他妈的,臭婊子,活腻了是吧?”那个男人说着,朝我扑了过来。 这时候,周晓琳飞快地挡在了我和那男人之间,男人的巴掌不偏不倚地落在了 她的脸上。她挨了打,还在低声下气地赔礼道歉。房东老太太听见了动静,赶紧跑 过来劝说,一场风波方才平息下来。 我怎么也咽不下这无端的羞辱,跑进屋里,扑倒在床上大哭起来。不可思议, 真的是不可思议。我随时随地都可能受到羞辱打骂,连起码的人身安全都没有。广 州对我来说,真的是个人间地狱吗?我这次是来错了吗?我开始后悔了,同时想起 了张合锐的绝情。我恨张合锐,对他恨之入骨,是他亲手把我推到这样一条不归路 上来的。 “你呀,这点委屈都受不了,有大难时不就活不成了?”周晓琳拍着我,声音 颤巍巍的。 听到了周晓琳的声音,我这才歉意地抬起头。挨打的是她呀,我该安慰她才是。 她的半边脸被打红了,我心疼地抚摸着红肿的部分,泪水又流了个满脸。 “咱们换个地方住吧?”我说。 “人生地不熟的,去哪里找住处?”她说,“你注意到没?这个老太婆是月底 收租金的。我表舅说绝大多数房东都是月初收租,现在咱们哪有钱交房租呀?” “可咱们哪还有脸见那群妓女、鸡头啊!” “忍吧!没有跨不过去的坎儿。我妈说了,没本事的人出门在外,就得把吃亏 当成便宜。”她说着,泪水也渐渐聚满了眼眶。 夜深了,周晓琳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而我躺在硬梆梆的床板上,却翻来覆去地 睡不着。也许是我的苦难比周晓琳的多了两层?是的,我刚刚失去老爸和张合锐。 闭着眼睛,张合锐在我的脑海里变得越来越清晰。他那善良得不能再善良的目 光,似乎穿越了千山万水,跋涉到了我的身边,围绕着我,浸泡着我。我摸出枕边 的一个SONY牌“随身听”,这是他四月份送给我的二十二岁生日礼物。“随身听” 的“PLAY”键处,有他用小刀细细刻下的我的名字——“锁锁”,这个秘密只有天 知地知、他知我知。此时此刻,张合锐是在武汉,还是在他的河北老家?我的不辞 而别刺激着他了吗?他打听过我吗?想过我吗?夜里会和我一样辗转反侧睡不着吗? 我把耳塞儿塞进耳朵里,按下了“PLAY”键。一曲《Casablanca》流淌了出来, 吉它弹出的一个又一个美妙的音符,抚慰着我这颗脆弱的心。米饭和空心菜已经完 全被消化,我感到饿了,但必须忍到明天才有吃的。在如此可悲的境遇里,《Casablanca 》这样的爱情歌曲显得奢侈,自己明明是个物质乞丐,却还时时不忘做个精神富翁。 午夜已过,我关了“随身听”,用枕巾擦干了眼泪。来广州不到一天,我已经 哭过两次了。我开始强迫自己入睡,明天一早还得出去找工作。 还没睡着,大门口就传来一阵尖锐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那群做夜工的女 孩归巢了。紧接着,她们开始洗澡、做夜宵、喝酒、打闹……后半夜的黑暗里,这 些声音清晰得令人烦躁。吵着闹着,两个女孩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一个说:“不 要脸!客人都站在我面前了,你还腆着脸抢了去,害得我今晚没得赚!”另一个说 :“怨谁呀?你为什么抓不住客人?快叫你爹妈再回回炉,把你造漂亮点儿再来吧!” 两个人你一来我一往地骂了几个回合,就传来了酒瓶倒地、桌椅掀翻的声音。之后, 一个男声厉声喝道:“都给我住手!有富贵命的,谁会干咱们这一行?在别人眼里, 咱们都他妈是贱货!你们就别窝里斗了!” 隔壁终于安静下来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这一夜我等于没合眼。一想到今后 天天都得这么受她们干扰,我的头都快炸了。必须尽快从这个鬼地方脱离出去,唯 一的办法就是及时找一份好工作。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