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阿美带我们去陪酒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下午四点钟。 又是阿美出钱,三个人一块儿去菜场买了一条淡水鱼、半斤瘦肉、一把豆角和 一把青菜。阿美特别强调晚饭不能喝酒,去酒吧又得喝,醉得不醒人事,容易被男 人“跑单”,也就是白白陪男人喝了酒,却拿不到钱。 饱饱地吃了一顿晚饭,阿美催促我们两个先去洗澡,并嘱咐出门一定要穿裙子, 穿裙子才显得婀娜多姿。要是穿个严严实实的裤子,骚男人就会绕道而行啦。 我和周晓琳听了阿美的话,都从行李包里找出一条无袖长裙,除此之外,没有 更性感的行头了。我穿裙子的时候,手不听使唤,抖个不住,心也不听使唤,一样 地跳个不停,结果把裙子的前面穿到了后面,被周晓琳提醒之后,半天才反应过来。 周晓琳坐在小镜子前,木着一张脸,学着阿美的样子,机械地把化妆品往脸上 涂。她是个很有主见的人,铁了心要做某一件事,就根本不会再犹豫了。 她们快要打扮好了,我还没把香粉均匀地抹在脸上。我的心在翻江倒海,颠簸 着我的手,也颠簸着我的脸。我的心难以平静,手就不停抖动。镜子里的我,活像 个花脸猫。 周晓琳收好化妆品,嚯地站了起来,面对着我,表情有些悲壮,又格外绝望。 她盯了我好一会儿,突然夺过我手里的粉扑,蘸着盒子里的香粉,纷纷扬扬地朝我 脸上狠擦。她的模样有些恐怖,像个正在发作的偏执狂人。被她这么折腾着,我哭 了,泪水是在一种不自觉的状态下流出来的。我还是第一次进入这种毫无意识的流 泪状态。失去张合锐之后,我曾痛苦之极,却也没有进入过这种状态。 我的泪把脸上的妆弄乱了。而周晓琳并不说话,只是扯下一片卷纸,擦掉我的 泪。紧接着,她又用粉扑饱蘸香粉,在我脸上狠命地擦。还没涂匀,我的泪又流了 下来,她就又扯卷纸擦。这么来往几回之后,她终于受不了,高声喊道:“别为自 己不值了,都是自生自灭的命!” 周晓琳的声音炸雷样地在我耳边回响,我的耳膜在生生地疼,泪也流得更厉害 了。周晓琳没了耐心,狠狠地把粉扑砸进粉盒里。散装的香粉扑了出来,纷纷扬扬 地洒了我一身。 “都到这时候了,还何苦揪人家的心呢?你要是以为自己金贵,就在家里等着 被饿死吧!周晓琳歇斯底里地说,”你就当个宁死不脱的贞女吧,看看日后能不能 被万古传诵!“ 阿美收拾好东西,举着一张调色盘样的脸,朝我走过来。她的嘴唇血红血红的, 像刚吃了活孩子,非常吓人。眼影则是深蓝色的,低下眼皮时,就像个鼓鼓的小锅 盖儿。 “周晓琳,你就别再刺激锁锁了。” 阿美说,“想当初,我比她还脆弱呢, 第一次硬是被姐妹们拉出去的……” 接着,阿美叫周晓琳坐下来,又往她脸上涂了一层香粉,眼影和嘴唇也都加重 了色彩。 “你们都把自己打扮成淑女了,这样是找不到生意的。卖笑女的妆和淑女妆的 区别就是浓厚、庸俗、低贱!”阿美说着,笑了笑。 阿美说罢,又站在我的面前,用纸巾把我的脸抹干净。 “一回生二回熟,第二次你就不会哭啦。”阿美边说边往我脸上涂香粉。 听着阿美的话,我强忍着泪水。哭有什么用呢?在这种时候,自己金贵自己简 直是太滑稽了,同时也是令旁观者厌恶的吧?起码周晓琳已经非常厌恶了,不然不 会对我说难听话。这种时候,我们不需要相互坍台,而是需要相互鼓劲,脸皮一抹, 把自己扔进男人手里,再从男人那里换来钞票。暂住证一定得办,身份证一定得拿 回来……我就这么忍着泪水,想象着将要到来的屈辱,脸上的肌肉很快就处在一种 强直状态了,一张脸也很快就跟周晓琳的一样木着了。 “咱们得抓紧时间!八点前要赶到,才能捡到好货。”阿美看了看腕表。 熊猫眼、假睫毛、血嘴唇……看着这些东西附着在阿美和周晓琳脸上,我只是 觉得有些碍眼。可是,当我望着小镜子,看见它们附着在自己脸上时,简直无地自 容。可我必须出门,因为男人在门外等着,我的食物在男人口袋里等着呢。 我赶紧避开小镜子,眼不见心不烦,权当自己没脸了,或者权当自己戴着个面 具吧,反正也是出去做不要脸的事的。 三个人坐了半个小时的公共汽车,来到了一个地处僻静的“晚风”豪华酒吧前。 声色场合永远处在狂欢状态,无论背景多么寂寥。阿美拉着我和周晓琳,进入 酒吧,找了个显眼的位置坐下,陪酒生涯就这么开始了。 阿美脸上堆着甜腻的笑,媚眼儿频繁地递给各式各样的心怀鬼胎的男人。这些 男人无论美丑老少,皆形只影单、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他们看上去都很 有钱,不然根本不敢来这种高档地方消费。 “哎,我说,你们笑笑呀,一定要对男人笑的!”阿美抽着烟,不停地小声强 调。 于是,我们就听了阿美的话,强笑。说实在的,周晓琳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自 己看不见自己的笑,可能比周晓琳的还要难看吧? 一抬眼间,我发现一个老头儿从吧台里走了出来,右手指间夹着香烟。看上去, 他的年龄已超过六十岁,精神却非常好,几乎没什么老态。他身材瘦小、面皮苍白、 眉毛浓密、不苟言笑。脸上最抓人的,是一双锐利的眼睛,完全可以叫人过目不忘。 这个老头儿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他既不像这里的客人,又不像工作人员,倒像 是突然闯入的一个悠闲散步者。可是,他跟一般的老人绝对是不同的。一般的老人 都形同槁木、目如枯潭、心如止水。而他不是,他的生命力依旧旺盛,他的感觉依 旧敏锐,他的心湖仍泛涟漪……这所有的,都被他的眼睛泄露出来了。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酒吧的全场,一下子就锁定了我。可能是我一直盯着他吧? 所以才比较容易被发现? 接下来,令我疑惑的是,他望着我,表情渐渐变得惊讶,夹着香烟的手停在了 胸前。他根本没有掩饰这种惊讶,或者说这种惊讶根本无法掩饰。像是看见了阔别 多年的朋友,不!此时此刻,从他的眼神推测,他与我的关系,似乎比朋友更亲密、 甚至有些暧昧……他竟朝我走来了,很快走到了我面前。 忽地,阿美站了起来,受宠若惊地笑道:“哎呀,邱老板!今晚亲自打理酒吧 吗?肯不肯赏脸跟我们几个姐妹喝一杯呀?” 老头儿朝阿美点点头,在我身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服务生很快给他上了一杯 红酒。他似乎还想继续研究我的脸,可两个人毕竟坐得太近,使他有些难为情。于 是,他端起酒杯,和我们几个的碰了一下,礼貌地抿了一口,便放下了。 我微微低下头,没有对这个姓邱的老头儿表示更多的殷勤,他是“晚风”酒吧 的老板怎么样?他腰缠万贯怎么样?跟我没有关系!我还是得坐在这里,堆着满脸 的贱笑,紧盯着愿意上钩的男人的钱包。况且,阿美一个人的火爆劲儿,完全可以 覆盖我和周晓琳了。 音乐竟是已逝歌后邓丽君唱的一首情歌:“你为何那样的无情?船开行,召唤 不停,眼里泪流尽……你为何那样的狠心?不说明,一去无影踪,我恨你负心……” 邱老头儿深陷在这样的歌词和旋律中了。这首歌,也许就是他选的吧?从这个 酒吧的工作人员们的年龄来看,记得邓丽君的人恐怕不多了,记得这首歌的人恐怕 也不多了。这是一首过于感伤的歌曲,真的听进去,会被感动得流泪。并且,这首 歌也过于缠绵,表达的当然是爱情。当着邱老头儿的面,听这样的歌,似乎有些不 合适。——想到此,我竟感到了些微的窘迫。 歌结束时,把自己从中拔出的邱老头似乎有些疲惫,香烟已经在他的指间燃尽 了。他把烟头放进烟灰缸,很快又点上一支。 慢慢地,他抬起眼睛,目光直接落到了我的脸上。我正视着他,恍然觉得他的 目光竟是如此纯真,甚至有些少年人的怯懦。这是亲切的目光,纯粹的祖辈的亲切。 作为对这种亲切的报答,我对他友好地笑了笑。 “来广州不久吧?”他开始跟我搭讪。 “是的。”我的开场白竟如此粗陋。 “为什么想到来广州?” “那边混不下去了。正好有同学想来,就跟着一块儿来了。” “广州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吧?”他当然不傻。有白领可做的女孩,谁也不愿意 跟阿美这种女孩混在一起。 “对我来说,哪儿都一样!草根,浮萍,飘到哪里,都是草根,浮萍……”当 我意识到自己肉麻的文艺腔时,马上住了嘴。一只手把玩着流光溢彩的酒杯,一只 手习惯性地支在下巴上,饶有兴趣地望着他。 他又一次对我看痴了,好像我是什么稀世珍宝。我局促地把手从下巴处拿开, 变换了一个坐姿。 他也递给我一个浅笑。这个意味深长的浅笑告诉我,我留给他一个很好的第一 印象。如果不是阿美和周晓琳在场,他看上去可能会恭维我几句。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