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周晓琳决意跳出泥坑 走出“晚风”酒吧,放眼望去,霓虹灯正闪烁得眼花缭乱,街头酒楼茶馆灯火 辉煌。天色尚早,我没有去公共汽车站,头重脚轻地沿着来时路,慢慢地往回走。 怀里的爆米花发出诱人的香味,我拿出一粒,放在嘴里,一丝甜香迅速把我的 周身浸染了。我想起了张合锐,想起了和他在武汉闲逛时的情景。夜色下的武汉和 这里一样灯火辉煌,一样令人眼花缭乱。张合锐总是揽着我的腰,手拿爆米花,边 走,边一粒接一粒地往我嘴里放…… 如今,我形只影单地行走在广州的街头,背负着男人给予的新鲜的羞辱。我就 是这么一个人,一旦转过身,就不会再回头了,即便张合锐还在原地等候。张合锐 在原地等候吗?如果还在,他为什么不打听我?——如今,信息业这么发达,要是 铁了心要打听一个人,是不可能打听不到的呀。 蓦地,我的思绪断掉了,一低头,看见右手上有一滴清亮的泪。 头重脚轻地晃到夜里11点多,我才回到住处。前脚进门,周晓琳和阿美后脚就 跟进来了。 “哎,锁锁,那人怎么拿酒泼你?”阿美跳到我面前,急切地问。 我没有回答阿美的问话,这个问题的答案对我来说难以启齿。我的目光逃避着 阿美,落在了周晓琳身上。周晓琳低着头,走到自己的床边,局促地坐下来。她垂 着眼睑,一脸的茫然。我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代表了什么,因此也猜不出她是否挣 到了钱。 “哎,锁锁,我可是把你当朋友,才关心你的。”阿美说,“如果你吃穿不愁, 我绝对不会追问!我是担心你会被饿死!明白吗?饿死——” “饿死”——这个词对此刻的我来说,就是一把直插心脏的匕首。为什么我会 有这样的遭遇?我是个大学毕业生,长得也不比很多人差,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就是所谓命运的捉弄?难道只是因为我的性格与众不同?难道,难道……我之外的 一切,就没有一点儿责任吗?我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不要跟我说‘饿死’两个字!”我歇斯底里地对阿美喊道。 阿美怔了片刻,嘴角很快便浮上一个毫不在意的微笑:“我说锁锁,你最大的 短处就是太把自己当根儿葱!就凭你兜里那十几块钱,还能撑几天?你看,人家周 晓琳第一次陪酒就挣了五百!你好好反省反省吧!” “周晓琳,你真挣了五百?”我不禁吃惊地问了出来。 一直沉默的周晓琳抬起头来,把手伸进裙子的侧袋,掏出了一沓百元大钞,摊 在床上。多么漂亮的粉红色呀!不多不少,正好是五张。 说真的,此时此刻,我的眼睛及我的心,都万分喜爱这些钞票。我在想,它们 要是我自己挣来的,该多好。我羡慕周晓琳在任何事上的敢做敢为,同时有些嫉妒。 我常把自己当根儿葱,而眼前的两个女孩显然都比我有本事。我开始恶毒地恨起自 己,在她们面前,我不过是个大笨蛋,是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 “锁锁,后悔了吧?”阿美笑道,“我早猜出来了,一定是那男人要带你出去, 你不肯。其实没什么,只要不把自己当根葱,什么都可以Pass……” 随阿美猜去吧,我没有解释的兴趣。钱没挣来,话说得再多有什么用? “我的笑卖的好,我的服务到位!哈哈哈……所以我得了五百块。”周晓琳笑 得像是可怕的猫头鹰,“我之所以卖力,是只想当这一回卖笑的!” “只当一回卖……你什么意思?”我疑惑地问道。 “抹得下面子,包吃包住的保姆服务员之类的工作遍地都是!我明天就走……” 周晓琳说。 之后,周晓琳拿起床上的五张钱,来到我的床边,坐下来,把四张钱放在我的 床上。 “派出所罚款那天借你一百。房租和煤气该咱俩分摊,虽说我只住了不到半个 月,还是应该出整月的,二百五加二十五等于二百七十五。”周晓琳说,“我该给 你三百七十五,没有零钱,就给你四百吧,二十五就算我送给你的,正好你今天也 没挣到钱……我手里剩一百,明天办个暂住证六十,剩下四十够零花了。” “你……怎么……怎么就开始算帐了?”说着,我直想大哭一场。 “别哭!我现在特讨厌看见眼泪。”周晓琳说,“明天一早,我就提着行李去 找工作,当服务员或者保姆!” “找到工作再回来搬行李也不迟啊,我不还住在这里吗?” “既然我明天选择干净,就不愿再身陷泥坑。”周晓琳说,“这个地方,已经 使我有肮脏感了。” 我没再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呢?她挣到了钱,能付所有的帐,能办暂住证,能 把身份证换回来……因此获得了选择干净的权利。我什么也没挣到,必须继续窝在 这个“泥坑”里挣扎。我和她是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开始的,可如今,她显然已经超 越了我一步。此时此刻,这一步之差,就是天上人间,就是所谓的命运。 “咱俩现在都是泥菩萨过河,谁也别计较谁了,好自为之吧。”她拿起毛巾, 提着桶,边朝水房走边说,“咱们都没手机,也没电话,暂时只能写信联系。如果 真写信,就先寄到老太太这里吧……” 周晓琳趿拉着拖鞋的脚步声渐渐小了。阿美坐在地板上,对着小镜子卸妆。 我躺在床上,面朝墙壁,视野里只有那只因缺乏电池而闲置多天的SONY牌“随 身听”。在日光灯强烈的光线下,张合锐在“随身听”上刻下的“锁锁”二字异常 清晰。看着这两个字,我又一次对张合锐恨之入骨,对自己恨之入骨。张合锐还是 人吗?我还是人吗?混得连两节五号电池都舍不得买……既然这个“随身听”已形 同虚设,留着它除了徒增悲哀,还有什么用呢? 扔了吧,与所有过往的纠葛一刀两断吧。我之所以没有周晓琳那样的魄力;之 所以在酒吧里一分钱没挣到,不恰恰因为我心里还有千丝万缕的牵绊吗? 我抓起“随身听”,狠狠地摔到了床下。它立刻被肢解了,四分五裂的碎片飞 散了满屋,我心头出现了一阵病态的快感。 阿美吓得跳了起来,盯着被摔坏的“随身听”看了好一会儿,目光才慢慢地移 到了我的脸上,里面盛满了不可思议的光亮。 “你又弱智了一回!这种时候还胡乱发泄的人就是弱智!”她几乎是愤怒地说。 “我愿意!谁也管不着!”我叫着,真的发疯了。 “还是弱智——”她也不甘示弱,“把这个东西当了,你起码可以换回一天的 饭钱!” “我不要吃饭——”我大吼起来。 阿美怔了一会儿,无奈地牵了牵嘴角,又坐下继续卸妆了。 阿美是在用牵动的嘴角,表达对我的不屑一顾。是的,她可以对我不屑一顾, 谁都可以对我不屑一顾。包括周晓琳,包括这世界上的所有人。周晓琳可是我大学 四年的好朋友,现在也决定舍我而去了,她绝对不会留下来,和我捆绑在一起饿死 的。当然,我也没理由要求她那样做。可我的心是奢望温情的,哪怕有些不讲理。 周晓琳洗完澡进来了,悄无声息地在床上躺下。粉身碎骨的“随身听”就躺在 屋子正中,她绝对不会看不见,而是已经学会视而不见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