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沉甸甸的一千块钱 一辆通往火车站的公共汽车停了下来,我跳上去,还没站稳,车就开了,险些 把我甩下去。我总是觉得自己跟不上广州的速度,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节奏” 吧。每个人都在城市中奔跑,却不知最后谁能成为赢家。或者奔跑已经成为一种必 须,无论结果怎样,都得时刻摆好抢夺的姿势。 清凉的夜风从车窗外飞进来,带着一股令人欣慰的秋天的意味,带来了一抹乍 现即逝的浪漫和温情。随着这一抹乍现即逝的浪漫和温情,张合锐和董骅的影像在 我脑子里一闪而过。在生存的困境里,我已没有闲心思考这两个与情感关联的男人。 在生存的困境里,我甚至对感情失去了兴趣,没有精力和资本去经营风花雪月。 下了公共汽车,我走进了那条熟悉的小巷,望见了远处的铁皮阁楼。周围黑黢 黢的,我下意识地把皮包捂在胸前。广州火车站附近的乱是出了名的,常有抢劫案 发生。我的高跟鞋敲击着水泥路面,夜深人静之时,显得特别刺耳。对了,我的脚 已经很痛很痛了,明天,拿到了钱,一定去买双舒服的平底鞋穿。 经过一个公共话吧时,我一转头,发现张卉正在玻璃门里打电话,哭成了一个 泪人,瘦削的肩膀可怜地耸动着。我很惊讶,又不便立即进去,就站在门外等她出 来。 过了几分钟,她付了电话费,低着头出来了,似乎没看见我,顾自低着头朝住 处走。 “张卉……”我轻声叫道。 她惊得浑身一震,朝我转过头,沙哑着声音说:“今天这么晚?吃饭没?” “你怎么了?作什么难了?”我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 她又低下了头,紧闭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是家里有困难了?”我又问。 她抬起头望着我,犹豫了片刻,才点点头,肩膀又耸动起来。 “别怕,天塌不下来。一万块钱的单我签成了,还得了一千块钱的小费!” “一千块小费?你……”她立即警觉起来。 “放心,我没损失什么,只是陪厂长喝了一顿酒。” 她这才放心了,眉头又渐渐收紧。而后,她转过身,朝前面走了两步,在一个 水泥电线杆旁站住了。 “天凉了,我妈的风湿病又犯了,没有钱治。我弟弟说,我妈躺在床上,整天 整夜睡不着觉。牙齿又上了火,脸肿得像个气蛤蟆……”她说着,伏在电线杆上哭 了起来。 “得筹点钱寄回去,让你妈去看看病。”我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 “我已经没钱寄了!穷家就像无底洞,做到累死都填不满!”她哭得更伤心了。 “明天一早,咱们就去公司。赵前进不是欠你很多提成吗?让他先支付一些。” “赵前进那种人可不好说话,你还不了解他……” “他也有爸有妈!我把情况说给他听,他要是不同意,就不是人了!”我激动 起来。 她这才停止了哭泣,跟我回到了铁皮屋。 这一夜,我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翻来覆去,难以成眠。想必张卉和我一样 难以入睡。少年的沧桑,注定要让我们品尝。阿美、周晓琳、张卉……还有许许多 多和我们有着同样命运的女孩们。然而,她们起码还有父母牵挂着,而我,则是赤 条条的一个人,被遗忘在了所有人的记忆之外。 不知什么时候,铁皮屋上竟响起了滴滴嗒嗒的雨声,凄凉而聒噪。这时候下雨, 今年的中秋还能见到月亮吗? 第二天一早,我就跟张卉一起来到了公司,“仓库保管员”赵前进照例已坐在 原处。他今天对我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笑容几乎挤破脸上的几个白 头粉刺。因为我做成了一个大单,给他带来了实实在在的钞票。 “陈锁锁,了不起!赶快结账吧?”他边说边朝我伸出了手。 看赵前进这架势,如果我迟一秒钟把钱掏出来,他就会跳起来抢我的皮包。他 的这种架势叫我笑不出来,木着一张脸,把一捆钱和一张单据递给了他。 赵前进倒是没食言,很痛快地给了我全部提成,共一千块钱。 这一千块钱,使我感到格外沉重,如果不是张卉帮我说情,赵前进是不可能给 我一次性结清全部提成的。而现在,是我为张卉争取利益的时候了,她妈正躺在床 上痛苦地呻吟,钱一分钟寄不到家里,她妈就得多忍受一分钟的病痛。我暗暗给自 己鼓劲儿,一定得说服赵前进,再支付给张卉一部分提成。再说,这钱本来就是赵 前进拖欠的,什么时候要都是合理的。 “赵老板,张卉家里很需要钱,你能不能把她的提成再支付一些?”我陪着小 心央求道。 赵前进马上变得冷若冰霜:“你们别玩花样了,根本不可能!” 我一听便全身冒火,声音也提高了八度:“你不给就不给,怎么能说我们玩花 样?” “哼,这种理由我听得太多了!”他嗤之以鼻。 “可这是真的!张卉她妈病了,急需钱治。不信你可以去调查!” “我没那个时间调查你们!我说过了,不到年底,任何人都不能拿到全部提成! 如果我对你们破了例,公司这么多员工,都来找我要,我怎么招架?” “你真能见死不救?再说,这钱本来就是张卉的,你早应该给她的!”我几乎 是在叫喊。 “我还有急事要办,没时间跟你们耗!”赵前进说着,把我和张卉推出门,砰 地锁上了。 眼睁睁看着赵前进消失在电梯里,我和张卉却束手无策。张卉望着我,泪水又 在眼眶里打转了。我的心被张卉的目光揪得生痛,她平日里表现得是那么坚强,看 来是没有遇到真正的难处。家里有个病着的妈妈,谁还能轻松起来呢?她曾在我饿 肚子的时候,亲自买来饭菜放在我面前。如今,对于她的困难,我还有什么理由逃 避呢? 这么想着,我拉着她就往电梯处走。 “要去哪里?”张卉沮丧地问。 “跟我走吧,先别问什么。”我说。 下了楼,我把张卉拉到附近的一个邮局里。问营业员要了一张汇款单,我拿起 粘在柜台上的一支笔,在金额栏里填上“壹仟壹佰元”字样,然后对张卉说:“把 你家的地址告诉我!” “你这是……”张卉狐疑地张大了眼睛。 “还你一百块,再把昨晚得的小费加上,给你家寄去!”我说,“这一千块钱 是我孝敬老人家的,不要你还!” “你怎么这样?你挣钱容易吗?我不说!”张卉的声音大了起来,引来了四周 的目光。 “你一定要说!” “我不!” “那好,从现在开始咱们不再是朋友了!”我抽出一百块,递给她。 “……锁锁,我的意思是,你应该留点钱。不管怎么说,我总是有个穷家,走 投无路时可以回去。你有什么呀?你手里不多攥点钱,万一有个病有个灾的,去指 望谁呀……”她的声音抖成了一团,两行泪在脸上奔流着。 听着她的话,看着她的泪眼,我的泪水也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了,汇款单上 的字变得模糊起来。 很快,我抬起手,用手背揩了揩眼睛,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故作轻松地安慰 她道:“这点钱算什么?丢了饿不死,留着撑不死。再说了,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没花一分力气。谁敢说我日后一定变不成富婆?到时候,我再多寄些钱孝敬老人家 ……”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