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妈的梦 一个人如果二十岁不Beauty、三十岁时不Healthy 、四十岁时没Money 、五十 岁时仍Donkey,就要永远和生命中最美丽的事情说Bye-bye 了。 西方有句名言:一个人如果二十岁不Beauty、三十岁时不Healthy 、四十岁时 没Money 、五十岁时仍Donkey,就要永远和生命中最美丽的事情说Bye-bye 了。 这句话是我妈第一次告诉我的,当时我只有十五岁。 我妈是纯正的上海人,就是那种可以吃酱油拌饭也要穿得光鲜体面的典型上海 小市民。她早年失去父母,不得不来北京投奔了她的姨妈。北京高干遍地都是,诱 惑力很大,她是一心想嫁个高干公子的,无奈命中没有荣华富贵,等成了三十岁的 老姑娘还是两手空空,不得不嫁给了我爸,一个普普通通、老老实实的外科医生。 上海人琐碎得很,这是被公认的。上海女人唠叨起来真是百屈不挠,起码我妈 是这样的。对于她的唠叨,我和我爸早就缴械投降了。 为了把她自己未竞的嫁人理想移植到我身上,她磨薄了一对美丽的嘴唇。是的, 她美丽,公认的美丽,美得神秘、幽深。我十五岁时跟她一块儿上街,两个人还总 是被误认为是姐妹。她也承认我美,但总是不很满意,说我美得媚艳不足、实诚有 余。她还埋怨我爸把她的美丽基因给掺和坏了,使我的美丽有了争议。 我爸是医生,我儿时的理想当然也是做一名医生。但我妈不允许,一定要我艺 术,音乐、舞蹈、美术选一样。她说她之所以没嫁成高干公子,就因为职业是护士, 缺乏艺术细胞。她说女孩子一有艺术细胞,看起来就洋气了,不然,再漂亮总觉得 少点儿什么。她可以说出几个高干公子的真名实姓,他们娶的全是艺术系毕业的尖 子生。 音乐、舞蹈和美术这三样,我比较喜欢音乐,但我妈希望我学舞蹈。她说我脸 蛋有了,学了舞蹈,肢体语言也会变得有品位,以后嫁入豪门,会经常跟丈夫出席 大场面,手脚放不对地方是万万不行的。我妈文化不高,四十岁才当上护士长,竟 会说“肢体语言”四个字!看来人对某方面有兴趣、有追求,真是潜力无穷。如果 社会上允许开设什么“嫁女培训班”,我妈准能做得最出色。 在我爸的大力协助下,我终于成功地选择了音乐。 我妈不要我唱歌,要我学钢琴。她说豪门的家规很严,绝对不允许媳妇单枪匹 马在社会上抛头露面。学了唱歌,不能上舞台,等于白学。再说了,豪门公子哥儿 那么多,有几个娶歌星影星的?他们喜欢玩弄歌星影星才是真的,包一夜几百万, 玩过就扔了。为什么?中国人从来都看不起戏子。学钢琴音乐素养高,嫁入豪门后, 偶尔还可以在大型聚会上露一手,给婆家争光。平时在家寂寞,也可以弹几曲自娱。 于是,我就选择了学钢琴。 从五岁开始,我就接触钢琴了。上初中之后,我妈加大了力度,给我找了个音 乐系教授。虽然费用不菲,但他收下的学生将来上音乐学院是没问题的。非常庆幸 的是,教授听我弹了一支曲子就同意收我了。每周日去他家学琴一次,每次学习一 个半小时。 在学琴之余,我妈还让我上了私人办的舞蹈学习班,也是一周上一次课。 每次上钢琴和舞蹈课,我妈都带我去,在旁边看着我,直到下课。——上海人 的钱不是好赚的,花钱精打细算,一定要花得值。她跟我一块儿上课,一是监督老 师,二是监督我。 我妈的确是个活络人,如果她如愿嫁给高干公子,很可能变成一个出色的外交 家。从小到大,我的每一个老师都喜欢我妈,因为她总能花最少钱,干出最漂亮的 事。我的艺术老师都吃过我妈做的上海菜。那时候,大家的物质生活还不算富裕。 我妈每次回上海,都会带回各种实惠的上海特产,派送给她认为对我有用的老师们。 我今年已经三十岁了。 我读初中时候还是八十年代末期,没有网络,同学们的爱好仍是读读文学作品、 简单学些乐器、搞搞航模什么的。 我上初三时的班主任是个非常严厉的中年胖女人。我妈跟她的关系非常要好。 到后来我才明白,我妈是想拿她监视我,绝对不能早恋。好在我既要学文化课,又 得学艺术课,非常辛苦,平时练琴都是挤午休的时间,根本没有时间去早恋。 大家都知道我的钢琴弹得不错,每次学校有大型活动,都会要我上台演奏一曲。 初三毕业的暑假,我们班的班长房志,总是背着吉他去我家找我玩。他历年来 的成绩都是全年级最好的,人很规矩,长相也不错。说真的,我们两个不是早恋。 交往比较多一些,主要是家住得近,他也很喜欢音乐罢了。他一来到我家,我们就 你一曲吉他、我一曲钢琴地相互欣赏切磋,彼此都感到很快乐。 但是天长日久,我妈渐渐不高兴了,开始轰人家房志回家,并明说今后不要再 来了。都那么大的人了,房志也是有自尊心的,就没好意思再来,只是偶尔给我打 个电话问候问候。我房间的电话是个分机,只要我妈在家,我的电话就不可能有任 何秘密。她会理直气壮地偷听,一旦有男生说话稍微亲热些,她就毫不客气地在那 边咳嗽。 初中毕业了,大家考上了不同的高中,毕竟很珍惜同窗友谊,暑假里常有聚会。 这天,十来个同学相约去北海公园玩,我和房志都在其中。中午,大家玩累了, 女生们就坐在树阴下乘凉,男生们则负责去买汽水。 男生们买来汽水,就分发给女生们,之后大家围成一圈,吃自带的食品。 房志无意中坐在了我的身边,就把他妈妈自制的小糖包分给我一只。我刚接过 糖包,我妈就远远地出现了! 她匆匆走来,生气地说:“房志,我命令你今后离爱爱远点儿!别分了她的心! 你妈是北大教授,你爸是北大系主任,爱爱的爸妈什么也不是!你不好好学习也能 上北大,爱爱可不行!反正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再被我发现跟爱爱在一块儿,别 怪我找你爸妈理论!” 被我妈从北海公园拉回家,我感到很没面子,也觉得对不起房志。我妈冤枉了 他,也冤枉了我。我不是个叛逆的女孩子,但这回我生气了,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 练琴。晚上,我妈做好了饭,叫我两遍我都没搭理。我爸来敲门,好言好语劝我吃 饭,我也不理睬。 果然,我妈拿钥匙把我的门打开了。——她的脾气很急,心里有事绝对过不了 夜的。 她脸上的表情很严肃,坐在我的床边,紧紧拉住我的手。“爱爱,乖孩子,告 诉妈妈,你喜欢房志?房志也喜欢你?你说真话,妈妈不会怪你的!” 很多年没听她叫我“乖孩子”了,我的眼泪很快就滚了出来,连连摇头。 她见我哭了,放心不少,抚摸着我的头发说:“爱爱,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但你也不能算成熟的大人。你这种年龄,懵懵懂懂的,很容易干出傻事。房志他爸 是北大系主任,可现在的大学系主任算什么?他爸每月拿的钱不一定有你爸拿得多! 你爸是个老实头儿,要是心眼儿再活络点儿,做手术收病人的红包再贪心点儿,收 入指不定是他爸的几倍!他妈是教授怎么样?还不得跟我一样,天天提着菜篮子跟 菜贩子砍价?一般女孩可能觉得找个父母是大学教授的男朋友已经很不错了,但你 不是一般女孩。你就是想做一般女孩,妈也坚决不同意!” 我一直流眼泪,不发一言。 “哼,吉他,房志他爸妈品位也够差的,竟然要自己的儿子碰吉他。吉他是什 么?是下流乐器!,上不了台面的!你看那外国电影里,弹吉他的都是乡下人、街 头混混和流浪汉!房志的吉他会玷污你的钢琴!”说着,她的眼睛竟微微红了,动 情地说:“爱爱,妈这么严厉,可能你会恨妈。可妈都是为你好啊!妈不是最好的 反面教材吗?嫁给你爸这种穷光蛋,一辈子混迹于俗人堆里,为生活奔命,一天到 晚柴米油盐,做粗了胳膊,跟菜贩子砍价喊破了嗓子!要不是妈有个漂亮底子,早 就变成黄脸婆啦!妈虽然没接触过真正的豪门阔太,但一块儿打麻将的也有几个‘ 豪门阔太外围’。别说真正的豪门阔太了,单是那些‘外围们’的穿着打扮、私人 生活,叫我们想像都想像不了啊……” 我妈不仅干预我与非豪门出身的男生的交往,还干预我与底层女生交往。 我有个女同学,名叫陈小云,住在前门大栅栏。长得个子高挑,明眉大眼,挺 漂亮的。她待人也热情,跟我的关系一直不错。 一次她去我家问作业,天晚了,我妈就假意留她吃饭。 陈小云是个没有心计的女孩子,看不出我妈的眉眼高低,就坐下来吃。女孩子 的家庭经济情况不好,平日的伙食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加上我妈是个做菜高手, 又有上海本帮特色,一盘可口的板栗烧鸭几乎叫她吃了一半,吃得好香! 结果陈小云前脚离开我家,我妈就开始数落我和我爸:“饭桌上多了个打‘莲 花落子’的,你们两个也吃得下,真是物以类聚!” 听了我妈的话,当时我就惊呆了,替陈小云羞得满面发烧。 我爸不高兴地说:“上海女人,你对人能不能不那么刻薄?人家是个小女孩, 觉得咱家的饭菜香,嚼得响了点儿,就受你这么奚落!真是的……” 我妈一听,就扯着尖利的嗓门叫了起来:“啊呀,北京大男人、里外一把手、 白衣天使!本事大着呢,一个‘不’字都讲不得的!哼,乡下人就是乡下人,反正 我是被那‘莲花落子’弄得没吃完一碗饭!” 我爸是个好脾气的人,每次我妈挑起战争,他总是走进房间关起门来看书,或 者去外面散步,躲一两个小时,等我妈的气消了再回来。要是换个男人,我家肯定 不会这么太平。 闲暇时候,我妈也会带我上街逛逛。 到了王府井,她专挑豪华商场进,专问标价惊人的东西,尽管最后她往往一分 钱的东西也不会买。记忆中我的换洗衣服总是只有两三套,但无论样子和质地却都 是上乘的,有的还是我妈接触的“豪门外围”太太们去香港、日本、美国等地淘回 来的。我妈从不要我穿款式夸张、特别入时、流行得满大街都是的便宜货,她的穿 衣哲学历来都是宁缺勿滥。 一次陈小云买了一套裙装,地摊货,才十几块钱,样式漂亮,颜色灰粉红,很 好看。我就闹着我妈也给我买一套。 我妈看上去很失望:“爱爱,这么长时间了,我对你潜移默化教育简直泡汤了! 陈小云充其量是朵‘胡同之花’,将来也只能在胡同里枯萎!北京的胡同就是上海 的里弄,能出什么名媛闺秀?将来都是奶孩子、绕锅台的穷酸命!” 我妈责令我从此不得跟陈小云玩,以免染上“胡同”习气,将来甩都甩不掉。 为什么我妈这么不平?为什么她挤破头都想把我塞进豪门? 我想,首先因为她是个美丽非凡的上海女人。 她的眼睛是那种非常有神的丹凤眼,而非杏核眼。造物主似乎对她特别青睐, 丹凤眼要比杏核眼耐老得多。她的鼻子挺直,鼻翅又小又薄,嘴唇也是小巧的,一 笑就显出优美的弧线……记忆中,她从不留短发,总是把头发烫卷,优雅地盘在脑 后。她围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的时候,微微低着头,露出长长的颈项,真是美得无法 形容。她生气也是美丽的,哭起来也很美丽。所以我爸总是让着她,舍不得骂她, 更舍不得动她一指头。 上海女人跟别的地方的女人是不同的,美丽非凡的上海女人跟别的地方的女人 更是大相径庭。不承认这一点是不可以的,不承认这一点你将永远对她们抱有偏见。 美丽非凡的上海女人大都是骄傲的,不满的,挑剔的,刻薄的,目中无人的……总 之似乎跟温柔敦厚无缘。难怪一位喜欢拍上海女人的香港名导演说,上海女人是最 复杂的,所有也是最有故事的。 我妈甚至不要我说话带北京腔,她匪夷所思,说北京腔不适合花前月下。“别 说在豪门公子面前,就是在一个温情脉脉的凡夫俗子面前,那种炒豆子一样嘎崩脆、 舌头打卷儿的北京腔都会大煞风景!爱爱,你要学我说话的腔调,上海腔,吴侬软 语。我相信,上海腔的普通话会受到全世界豪门公子的激赏!” 不过我妈身上也有平凡女人的好处。她像一只忠实的老母鸡一样护着我、顾着 这个家。年轻时,她是个美丽的护士,在医院常碰上当领导的或者有地位的人,但 从不越轨。她总是对我说,既然决定嫁一个人,首先要抱定从一而终。不然就一辈 子别嫁人,玩个痛快。——这也是我爸总是让着她的根本原因之一。 其次,是因为她这样美丽非凡的上海女人竟然流落凡间。 我妈认为美丽的女人就应该享受荣华富贵,这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物有所值。 所以,她拼了命都想把未竟的理想强加于我,把我塑造成一个平庸生活的颠覆者和 复仇者。 她特别喜欢带我去故宫、颐和园这些皇家遗迹游玩。她说故宫、颐和园这种地 方,可以用六个字概括:极端荣华富贵。她总是感慨人与人的命运不同:慈禧用的 一个化妆盒就千雕万琢、镶金嵌银、价值连城,而很多女人死做一辈子也穿不上一 双皮鞋。 没有我妈,我绝对跟豪门无缘,嫁个大学教授的儿子也许就要庆幸了。——不 论什么好事,你不去努力,它肯定不会自来。从天上掉下来砸到人头的总是灾祸, 而不是馅饼。灰姑娘与豪门公子街头偶遇只是三流小说电影的噱头,这样的情节最 能满足灰姑娘们的一厢情愿,但事实上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现在我也已经不是小孩子,已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对事物的看法也有了更多 层面的考虑。母亲对孩子的爱,那可真是绝对无私的,可以掏心扒肺的。每每看到 母亲为病孩子献出器官、为救孩子舍弃生命之类的事,我都会为之感动好久。男人, 还有没生育过的女子,是不可能有这种感情的。所以,在我嫁人的问题上,我妈也 许做得过分,但当妈的绝对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起码她认为豪门就是天 堂。 医院每出现一个因没钱而放弃治疗的农村病人或者城市底层病人,我妈回来总 是最有话说的:“看看,穷人的命一钱不值,得了大病就得等死。你们总是看不起 钱,钱能换来穷人多少条命啊。如果他们都有的是钱,得的那些病不算什么,几乎 都能康复回家!” 我有次反驳我妈说:“那人家农村也出百岁老人,他们可是吃得不好,穿得也 不好吧?” 我妈不以为然:“农村百岁老人有几个?你要看人均寿命。底层人吃得饱饭, 治不起病,这是个事实。你没在医院呆过,不知道眼睁睁看着自己亲人等死的景象 有多凄惨!”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