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埋葬初恋 他拦住了我。我死命地撕扯,还是被他拦住了。 他拉着我,走到书桌前,打开一只上锁的抽屉,拿出用一条红色丝带捆着的三 个厚厚的笔记本。 他捧着那些本子,木然地望着我说:“它们会使你相信我爱你!拿去吧,看看 三年来我是怎么用生命爱你的!” “那是什么?”我疑惑地问。 “是日记,三年来为你写的日记!” “希望我一辈子保存着它们?永远记住你伤了我?” “不要恨我!”他说,“如果你不想要,现在就可以烧掉。” 我接过日记,慢慢解开红色的丝带。 “你决定烧了吗……我会尊重你的决定,它们是你的。” 我看出了他眼里强烈的乞求。在我没读之前,他当然不愿意把那些呕心沥血的 文字付之一炬。 我拿起他最近写的那本,随手翻开了一页: 开水被我冲进了茶杯,杯底的那些拳曲的茶叶翻卷了一阵,又迅速落到了杯底。 然后,它们在水里慢慢舒展,很快回复到了生长在茶树上时的模样。它们回归了原 初的状态,并在那种状态里释放着生命的精髓。浅绿色的叶片上分布着清晰而细致 的叶脉。一股清新的茶香飘了出来,我深深地吸了几口。然后,我的目光被定格在 淡绿色的液面上。就那么看着看着,我的紫蝶竟从茶杯里浮了出来。她穿着洁白的 裙子,目光忧郁地浮了出来。 她洁白的裙子和忧郁的目光一直是折磨我的两样东西——我爱的是它们,恐惧 的也是它们。它们早已是我的了,在生命的一段时间里属于我。我害怕那段时光会 在我梦醒的一刹那结束,那种毁灭性的结局会把我的紫蝶彻底摧毁。我的生命死不 足惜,而她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我害了她,自从得到她的身体之后,我就立即 意识到我害了她。我和她,只有在言情小说里才能终成眷属,而现实是可怕的,我 比她大十八岁,我们之间到底存在着多少差距,那是在热恋的迷惑状态里根本不可 能估算的。 她才十八岁,思想完全没有定型。大学四年,她就能遇到爱的机会。而我,必 须随时面对动荡和挑战。即便她一辈子不变心,我一个教书匠又能给她什么样的幸 福?她是那么美丽和优秀,她应该过一种热闹的生活,起码是一种富足的生活,而 不是一辈子死守着我这段朽木。分手,是给她自由和热闹的最好办法。即便我现在 抓住她,将来的结果同样是分手。爱是奢侈的,爱也是可悲的。它来了,攫取了我 和她,再把我和她无情地甩向无底的深渊。 如果我现在和她决断,她一定会痛不欲生。但是我又能怎么办?多拖她一天, 我的罪孽就深重一层。 只看了那么一段,我就把本子合上了,没有打开另外两本。 他的爱情无须质疑,但是,给我看日记时,他已经决定分手了。日记中记载的 爱情已经消散在时光的长河中,我带不走,也留不住。我的爱情开始于这间小屋, 也应该在小屋里结束。 我拿起书桌上的一盒火柴,擦了一根,点着了其中的一个日记本。原本没有想 到三本日记要烧那么久,最后,弄得满屋子都是浓烟和纸灰。窗户洞开着,风扑进 来,助长了浓烟和纸灰的气势。日记被烧成了一个“小坟包”,埋葬了我初次的爱 情。 在火光的照耀下,他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流到尖尖的下巴那里打住了,成 了一颗颗闪亮的珍珠。那是男人的眼泪,在我的眼里成了珍珠。之后,没有任何一 个男人的眼泪使我那么震动,使我看得像珍珠一样贵重。 两个人对着“小坟包”泪流不止的时候,收音机里熟悉的男声又飘了出来。 我一去他的宿舍,他就会打开收音机,所有节目都可以作为爱情的背景,哪怕 是新闻和广告。 浑厚而慈爱的男声平和舒缓得使人仿佛置身于春天的花园,思绪在温暖的阳光、 花香和蜜蜂的飞舞声中缓缓流淌。没有痛苦,没有烦忧,甚至没有爱、没有恨,只 有无限的宁静与安详。 那个声音诵读道: 自从造天地以来,上帝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虽是眼不能见,但藉着所 造之物就可以晓得,叫人无可推诿。因为,他们虽然知道上帝,却不当作上帝荣耀 他,也不感谢他。他们的思念变为虚妄,无知的心就昏暗了。自认为聪明,反成了 愚拙;将不能朽坏之上帝的荣耀变为偶像,仿佛必朽坏的人和飞禽、走兽、昆虫的 样式。所以,上帝任凭他们逞着心里的情欲行污秽的事,以致彼此玷污自己的身体。 他们将上帝的真实变为虚谎,去敬拜侍奉受造之物,不敬奉那造物的主。主乃是可 称颂的,直到永远。阿门! 碟中的九里香被我无意识地揉碎了,但香气没有消失,依然鲜活地流荡在屋内。 从甜蜜和疼痛中恍然醒来的瞬间,我情绪非常冲动,扑到电话机旁,想拨通慕 哲的电话,飞奔到他身边,像年少时那样,猫一般蜷在他温暖的怀里,听他一声声 叫着“紫蝶”…… 但是,一抓起听筒,我就犹豫了。 时过境迁,我已不再年少。算起来,他也该有五十岁了。我忽然感到不寒而栗。 一个五十岁的男人,脸上该爬上了几道皱纹?身上的皮肤该怎样松弛?此刻,如果 我真的蜷在他怀里,还能找到曾经的阳刚和力量吗?一个三十一岁的女人再猫一样 蜷在一个男人怀里,会有多么难堪!也许,破镜重圆只能是一种滑稽。 那段时间,我几乎丧失了时间的观念,只喜欢躲在家中看米兰。昆德拉,感受 小说中流淌着的一股理性。在被毫无头绪的情感苦缠之后,人总是想在理性那里寻 找一丝安慰。我希望从书中寻到一丝欲望之外的尊严,哪怕只是权宜之计。 就在那段时间里,我三十二岁的生日来临了。一年的激荡而空幻的感情经历, 此刻似乎都很恍惚。 时光消磨女人的生命,比之摧残任何东西都无情。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