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吕莲在北大荒熬过了五年劳动改造的生涯,摘了右派帽子,被分配在边疆小城 江城市的一个机械厂里,恢复了会计工作。三年了,她工作上的努力得到了厂方的 一致认可,他们很奇怪,这样一个小女子怎么会被打成右派?他们也很同情她,知 道她离开丈夫、孩子多年,积极地帮助她调回北京,但是,谈何容易!没想到最后 的结果竟是李宏民带着孩子也调到了江城机械厂。 李宏民从民盟中央调来,无论工资、级别,比这个工厂的厂长都要高,但他不 懂机械,没什么工作可安排,只好在厂长室安排了一张办公桌、一把皮椅子,让他 主抓总务科。为了迎接北京调来的干部,厂里把新盖的宿舍楼挑出三楼一套最大的, 分给李宏民一家。 到了新的地方,住了新的楼房,别有一番新的感觉。这楼房比北京的房子小多 了,甚至不到一半大,屋里有土炕,烧大锅,打开阳台,下面是一片白茫茫的被积 雪覆盖的未开垦的处女地,前来帮忙搬家的人都操着浓重的东北话,这一切都使爱 平感到新鲜、陌生。特别是妈妈的变化,从她下火车见到妈妈的那一刻起,她怎么 也不能相信,这花白头发、黄瘦脸、戴眼镜、不住咳嗽的中年妇女,就是照片中那 穿着大花连衣裙、卷发、年轻美丽的妈妈,以至于从火车站到家,她怎么努力,也 没有叫出一声妈妈。 她见妈妈和大家一起忙碌着,搬东西、劈柴火、砸煤块、点火、烧炕,这一切, 爱平和爸爸都不会干,看都没看到过,妈妈却干得那么熟练,她很少说话,哪怕是 和分离八年的丈夫、女儿,只是不停地咳嗽,“难道她不想我们吗?”爱平疑惑地 想。 粮食,土豆都由工厂派人送来,傍晚时分,家里安顿好了,帮忙的人渐渐离去, 一盆黄腾腾的大餷子饭端到了小炕桌上,还有一小盆炖土豆。 “吃吧,爱平,这叫大餷子。”妈妈终于开口了,向爱平笑了笑。爱平盛了一 点,尝尝,“哟!真好吃!”她从来没吃过,“这是什么做的呀?”此时,她见爸 爸也是同样的表情。 “是老玉米做的,”妈妈很平静,“以后呀,天天吃这个,要煮烂、嚼碎,不 然要得胃病的。” 吃过饭,妈妈收拾完,在炕头给爱平铺了一床被褥,对爱平说:“洗洗,早点 睡吧,明天去上学。” 爱平钻进了热乎乎的被窝,她是头一次睡土炕,觉得很硬,有些硌骨头,虽然 坐了两天的火车,又搬家累了一下午,可是想到明天要去一个新的学校,去见一些 陌生的老师和同学,她哪里睡得着呢!听说,这边学的教材和北京的不一样,开学 一个多月了,我能不能跟得上?不对,肯定没问题,我到哪里,都是最优秀的。白 天,大人们说,这里也有一所最好的中学,叫第一中学,到了那里,也可以考进北 京的清华、北大,我一定会考上的。她静静地想着。 灯关了,爸爸妈妈也上了炕,他们以为爱平睡着了,轻声说起话来。“你不该 带孩子到这里来!”妈妈说出了白天爱平没有听到过的话。白天,大家都表扬爸爸 到边疆来与工农相结合,都说热烈欢迎爸爸的到来,妈妈怎么这么说,爱平有些疑 惑。 “咱们分开这么多年了,如果我再不调来,这辈子就永远天各一方?”这是爸 爸激动的声音。“还有孩子,你忍心让她永远见不到妈妈吗?”听到这里,爱平鼻 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她忍住了哭,没想到妈妈却抽泣起来,她哭了很长时间,甚至泣不成声。爸爸 不住地安慰,“好了,我知道你这些年受了不少苦,不要再哭了,要把孩子吵醒的。” 妈妈渐渐止住了哭声,她坐起来看着爱平,爱平没有动,装作睡着的样子,于 是转过身,又轻声对丈夫说开了,“你呀,只知道在民盟里面当官作老爷,哪里知 道下面的事,这里是边疆,这个工厂是五八年建的,工人都是闯关东的贫下中农, 像咱们这种出身的人,到这里来,有你的好吗!” “我和工农相结合,不会错的,今天,他们不是很欢迎吗?还给了咱们新房子, 给我安排了工作。” “你呀,就是不听劝,”妈妈无耐地说,“我一个人倒霉也就罢了,你带着孩 子到这种地方来,不要说人整你们,就是老天爷也会把你们冻垮的,你不知道,每 年冬天,我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听着听着,不知什么时候,爱平睡着了。 她睡得好香好香,直到妈妈轻轻地拍着她的被子,并亲切地说:“爱平,太阳 照到你的屁股喽。” 爱平一轱辘爬起来,看看桌上的时钟,才六点半,原来东北的太阳出得这么早, 暖暖的,亮亮的,真的照到炕上来了。这时,“砰砰”的敲门声响起来了。谁这么 早来,吕莲急忙去开门。 门外竟是两个女孩子,一个个子高大,一身青布棉装,头戴长毛狗皮帽子,声 音十分粗壮,“俺叫马秀英,是李爱平的同学。”她旁边站着一个小个子女孩,身 穿碎花大襟棉袄,头包格布头巾,声音小声小气,“嗯那,俺们找她上学。” 爱平听得清清楚楚,差点被这浓重的东北话逗笑了,只见妈妈匆匆过来,拉着 爱平的手,对着她的耳朵,低声却命令似地说:“一定不要笑话别人,要和同学搞 好关系。”没等她明白过来,只见妈妈迅速从箱子里找出爱平所有衣服当中最旧的 一套,说:“穿上!” 工厂区后边,铁丝网围着几间平房,平房的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 “机械厂子弟小学”。 六年级一班的教室里,一群孩子围坐在汽油桶改装的大铁炉子旁边,熊熊的炉 火热得烤人,孩子们谈论得也像炉火一样热。 “你们看到北京来的新同学啦?”一个男生问旁边的女生。 “看到了,真盖!”那女生自豪地回答。 “北京人就是比咱们强!”几个女生跟着说。 “不骗我们!”男孩子们问。 “一会马秀英她们来了就知道了,她们一早上就去她家了。” “老师说她功课好,不知能不能比过咱班的小高丽?”一个男生指着一个腼腆 的朝鲜族男孩子问。 “当然,”一个女孩子抢着说:“你们这些尖子要保不住了!”同学们开怀大 笑。 铃声响了,班主任梁老师领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走进教室,后面,是高个 子马秀英和小个子曲珍。教室里立刻鸦雀无声,同学们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着 前面这个陌生的女孩。 她,美丽而大方,朴素而脱俗,两根短短的小辫,配着一张文静的、端庄的脸, 一件褪了色的格上衣,一条打着补丁的蓝裤子,黑色布鞋,黄布书包,没有一点特 意的美化和雕琢,但她那双美丽无暇的大眼睛、楚楚动人的微笑却是那样妩媚动人, 让人立刻感到亲切、友好。她没有一点忸怩作态,高高地举起右手,向全班同学行 了一个标准的队礼,然后,用清脆而柔和的普通话说:“我叫李爱平,从北京景山 学校转来,同学们好!” “欢迎新同学!”大家不约而同地回答。 梁老师清了清嗓子,捋了捋新烫的短发,微笑着说:“今后大家要团结友爱, 互相帮助。” 老师让爱平坐到马秀英旁边的座位上,全班同学用羡慕的眼光看着马秀英,马 秀英自豪地挺着胸脯。 第一堂是梁老师的语文课。梁老师说:“同学们,昨天讲了《江姐》这一课, 今天谁来朗读一遍?” 也许是因为来了新同学,好一会功夫,竟没有人举手。爱平急忙打开老师刚才 发给她的教科书,急忙找到《江姐》这一课,她没有学过,浏览了前几行,抬头看 看,仍没人举手,便毅然地举起手来。老师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 她站直,运了口气,清晰地朗读起来,就像她被选到广播电台去朗诵时那样, 一点都不紧张。她吐字十分清楚,顿挫自如,声音婉转,流畅地读着文章的叙述, 感情一步步加深,把同学们带入到江姐的故事之中。爱平很喜欢朗诵,在学校和少 年宫的朗诵比赛中多次获奖,她特别喜欢朗诵催人泪下的文章,因为她善于投入感 情,有一次,她朗诵长诗《小冬木》,是一个南朝鲜孩子受苦的事,竟然让评委热 泪盈眶,以至于给她颁发了特别的优秀奖。今天,江姐的故事的确感人,她读着读 着,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这时,文章进入了高潮,江姐的丈夫被敌人杀害,人头悬 挂在城楼上,爱平读到江姐看到城楼上血淋淋的人头时,她的声音颤抖了,全身震 撼了,她的语气带着抽泣,充满了愤怒与悲伤,然而又铿锵有力,表现着江姐的顽 强,她艰难地吐着每一个字,像是江姐心中的血在一滴滴流淌。同学们屏住了呼吸, 一个个热泪盈眶。 文章读完了,教室里一片寂静,好像时间停止了。爱平从文章中醒来,慢慢抬 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她发现,几十双眼睛在惊讶地、赞许地看着她, 里面,还闪着晶莹的泪花。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