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终于盼到了下车间的这一天。爱平和小曲儿都被分到了乔师傅所在的车间,为 了上夜班不让乔师傅接送,爱平搬进了工厂的独身宿舍。 爱平和小曲儿在一个班组干活,她们看的机器是给很粗的电线包胶皮,里外共 包三层,再在外面包上了一层玻璃丝布。 看守包胶皮的机器既需要技术,又需要力气,而且粉尘很大,一般都是男工干, 女工则在后面看包玻璃丝布的机器。一下子分来两个女孩子,当然矮小的小曲儿要 看包布机了。 爱平跟着班长和两个男工一起干活,她学着师傅们的样子看包胶皮的机器,一 盘胶皮用完了,就赶紧去搬另一盘。“哎哟!这么沉!”爱平暗自叫劲,猛力搬起 一盘像铁锅那么大的圆圆的胶皮条,竟有五、六十斤重,难怪原来这里唯一的女工 是看包布机,因为一盘布带只有二斤沉。“咬紧牙,绝不能让别人看轻自己,既然 分到这,就要干出个样子!”她暗暗下定了决心。 三个男工一人看一道胶皮机器,新来的当然只有打杂。她看到胶皮用完了,班 长推着小车到上工序去推,就抢过车自己去推,上工序,烟雾缭绕的胶皮组里,有 一台机器是专门出胶盘的,一盘盘冒着热气的胶盘堆在地上,等她去推。 她停下小车深深地弯下腰,使尽全身力气,从地下搬起胶皮,放在小车上,一 盘、两盘、三盘……一车要搬十五六盘,装满了,直起腰来,喘着粗气,忍着心跳, 把车推回来,到机台边,停下,放胶盘的案子已经空了,赶紧一盘一盘从车上搬下 来,轻轻放在案子上,供师傅们使用。 一个班下来,爱平不知流了多少汗,内衣、工作帽都湿透了,尽管班长有时也 去推几车,让爱平学看机器,但是,爱平怎么能让班长一个人推呢,她总是没等胶 盘用完就早早推着小车走了,她默默地咬紧牙关,以最大的耐力忍受着。 偶尔,乔师傅会到胶盘的机器上干活,每逢这时,爱平的小车一会儿就装满了, 胶盘的乔师傅长长的手臂里好像没有重量似的,乔师傅搬完,还不止一次地说:“ 这不是女孩子干的活,你不要来推了。”“没关系,”爱平总是一笑,“我不累。” 乔师傅果然要结婚了,他与对象仅仅认识三个月,过几天,他将参加厂子的集体婚 礼。 时间在永无休止的白班和夜班中交替渡过,转眼两年过去了,爱平虽然刚刚出 徒,但已成了生产上的熟手,这些天,车间掀起“抓革命、促生产”的新高潮,大 会上,车间党支书、团支部都作了动员,各个班组也派了代表表示了决心。 班长硬要爱平代表全班发言,他说:“咱们班组就你们两个小青年,得让你们 锻炼锻炼,特别是爱平,台上唱得那么响亮,发言也一定要把别的组比下去。”班 长的希望爱平哪能推辞,她准备了发言稿,在车间大会上发了言,当然,立刻赢得 了热烈的掌声,成了全车间最精彩的发言。班长很是高兴,他得意自己用对了人, 散了会,他对爱平说:“小李,以后班组的宣传工作就归你啦,写黑板报什么的, 你都得锻炼,年轻人嘛,应该要求进步,写入团申请书了吗?” “没……没……”爱平吞吞吐吐地说。“要写嘛,”班长认真地、长辈似地说 :“年轻人,怎么能不要求进步呢!”这天夜班,班长专门抽出爱平写班组的黑板 报。第一次写黑板报,她向车间负责宣传的师傅借来了彩粉笔,报头图案本,认真 地设计、打搞、黑板干了,便仔仔细细地画写起来。 她写了几个红字黄框的大字作为标题,旁边用绿色画了几簇松枝,然后,用铅 笔打了几道暗格,一笔一划地写起长方型的小美术字。此时,正是月末赶任务的时 候,车间深处机器轰响,这个灯火辉煌的通道却很少有人来往。 不知什么时候,爱平发现一个男青年站在背后,抱着膀子,叉着腿,一字一句 地欣赏她写的东西。噢,爱平想起来了,这人叫王伟,是维修组的班长,又是车间 的团支部委员,经常在车间大会上发言,发起言来爱长篇大论,振振有词。“欢迎 王师傅指导。”爱平停下笔,不好意思地说。“哪里,哪里,你多才多艺,还用得 着别人指导?”不知是讽刺还是恭维,爱平不解地看了看王伟,好一副骄傲的神态, 好一副自信的面孔,不知怎么,爱平有点不喜欢这个人,可他是团委的,不能得罪, 自己刚刚写了申请书。 “怎么不说话?天才。”王伟打破了沉闷的空气,“来车间两年多了,不想认 识吗?” 说谁天才,爱平有些反感,原来他爱讽刺人。 “对不起,”王伟看出了爱平的不满,立刻道歉,嘴角又出现了一丝骄傲的微 笑,打趣地说:“小李,我原以为,我是全车间最有才的,没想到来了你。” 我与你有什么相关?爱平心想,嘴里却没说。 “怎么,不想找个知音吗?”王伟看着默然不作声的爱平,见爱平不回答,他 又笑了笑说:“噢,你是不爱说话的,我观察很久了,可我想不通,为什么台上的 你和台下的你性格差别这么大呢?” 怎么回答呢?爱平心想,对一个毫无了解,自高自大的人,有什么可说的。 王伟向四周看看,见没有过来人,接着说:“我挺喜欢你的性格、你的才气, 我想,我们要是将来在一起,一定会说得很投缘。” 他竟然说出这种话,爱平感到一阵恶心。 “哎,我爸爸最近调到了市委组织部,”王伟把称呼省略了,“怎么样,和我 交朋友,我爸爸一句话,就能把你调出车间。” “讨厌!”爱平心里骂,可又不能骂出,她强装出笑脸,对王伟说:“对不起 王师傅,我班组有点事。”转身,走了。 月末的最后两天,为了完成生产任务,团支部号召全车间的团员、青年大干十 二小时。 “我们可不干!”除了班长,其他几个工人一到点,就换下了工作服准备回家, 他们说:“我们又不是团员、青年。”班长看看爱平和小曲儿,很是为难,“要不 你们也别干了,跟团支部说说,你们两个人,看不了这么长的机器。”“不行!” 小曲儿急得直喊,“团员、青年都要参加,就剩我们俩,也照样能干。”班长没有 办法,只好陪着干,他让小曲儿仍然在后面看包布机,自己和爱平看三道包胶机。 平时一人看一道包胶机,这回两人看三道,确实忙不过来,一眼看不到,不是这边 出毛病,就是那边出问题,幸亏班长帮忙,要是只剩爱平和小曲儿,还真不知怎么 办呢。 从中午十二点,干到了晚上十一点,再熬一个小时就干完了,爱平看到小曲儿 坐在包布机边不住地打瞌睡,自己的眼睛也快睁不开了。 班长去推胶皮了,爱平立刻睁大眼睛,紧盯着三道胶皮机,还好,运转良好, 看看计米器,已经一千多米了,这是有史以来最高纪录,一定会轰动车间的,想到 这里,爱平心里美滋滋的。 忽然,一道胶皮出了毛病,爱平马上停了车,小曲儿看这边只剩爱平一个人, 忙跑过来帮忙。是压胶皮的刀口跑了,上下一错缝,就压不齐,得一边对刀口,一 边用手小心地摸刀口,一边晃机器,看压出来的胶片齐不齐。爱平拿出工具对刀口, 对几下,用手摸摸,再让小曲儿开电门晃一晃机器。这是又危险又细致的活,爱平 忙得汗从前额流下来了。王伟不知从哪走过来,凑到爱平耳边,“哪出毛病了?我 看看。” 原来他一直在远处窥视,想到那天没有说完的话,爱平有些慌乱,“不用。” 爱平看也没看王伟,就对在电门旁边的小曲儿喊:“开车!” 嘴里喊开车,手却没有离开刀口,只听“哎呀!”一声惨叫,爱平拽出手指, 倒退几步,跌坐在胶案上。“怎么了?怎么了?”小曲儿听到叫声,急忙停了车, 跑过来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爱平呆坐在胶案上,脸煞白,右手紧紧地握着左手的食指。这根指头,什么感 觉都没有了,一定是压断了,爱平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像敲鼓一样,她只有一个 念头:一定是手指断了,不到二十岁,就少了根手指……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王伟站在爱平对面,他也被这场面惊呆了,紧张地、歉疚 地看着爱平,不知说什么才好。“打开看看。”不知是谁说,爱平慢慢张开右手, 咦,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食指还在。“动一下。”又有人说。爱平轻轻地弯 了弯手指,出乎预料,竟然还能活动。“没事儿!”小曲儿立刻喊了起来,眼睛里 闪着泪花,来拉爱平的手,“哎呀!流血啦!”她立刻又大喊起来,原来,手指肚 上的肉被机器齐刷刷地切下来了,刚才由于紧握着,没有流血,现在,鲜血滴滴嗒 嗒地流下来了。虽然手指还在,可看见手指肚变得扁平,鲜血不住地流,不知是觉 出了疼,还是感到委屈,爱平鼻子一酸眼泪流出来了。 王伟急忙握住爱平的手,安慰说:“没伤着骨头就好,走,上卫生所去!” 入厂两年多,爱平第一次休了病假。手指的伤算是虚惊一场,伤口一个星期就 愈合了,可是这次的事,确实把爱平吓坏了,大夫说她心动过速,不能干重活。 小曲儿捎来了班长的话,让她安心养病,他已经向车间提出,把她调到工作轻 一点的班组。 王伟不知怎么找到爱平的家,而且每天必来,呆到很晚才走。出于礼貌,爱平 不得不和他说话,而且每次走时,都把他送到楼下。 这天,爱平把王伟送出楼门,天已蒙蒙黑,刚要返身回去,两个男人走了过来, 叼着烟卷,歪戴帽子,看不清长什么样。“嘿!你们是干什么的?”一个男人生硬 地问。“我住在这。”爱平回答,心里有点害怕。“你呢?”另一个人问王伟。 “我是她单位的,你们要干什么?”“干什么,走,咱们到那边说道说道去!”那 两人拽起王伟往大道上走。看到这些,爱平吓呆了。 “别管我,快回家!”王伟冲爱平喊,那两人拽着他,撕撕巴巴的,越走越远。 怎么办?上楼喊人?爱平拼命跑上楼,一想,阳台上能看到大道,先看看怎样了。 咦?奇怪,这会儿大道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哪里去了?是打起来了,还是……爱平 想不通,如果劫道,为什么不要东西?如果是打架,没有理由呀!更奇怪的是,没 打就走了!下去看看?这么黑,爱平不敢。 糊乱猜疑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爱平决定去王伟家看看,不管怎么说,是在自 己家门口出的事,如果真挨打了,自己也有责任。爱平边问边找,找到了王伟家。 宽敞考究的单元楼房,王伟躺在自己的小单间里,见爱平进来,一下子坐起来,满 脸堆笑,“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快过来坐。”看样子他没受什么伤,爱平心里一块 石头落了地,她在床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问:“昨晚你挨打了吗?真把我吓坏了!” “怎么没有?”王伟的脸一下子苦下来,“看,我的腿都瘸了,脚也崴了,幸 亏我逃得快。”说着,他打开毯子,露出一只黄黄的,涂满碘酒的脚。 看着这只不红不肿的脚,爱平似信非信,刚才一进屋他坐起来的时候,并没有 疼痛的表现呀!可是昨天,明明是有两个人劫他的。 “那两个人是不是找你的?”王伟突然问。 “找我?”爱平被问楞了,“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那他们为什么劫我,我还以为是你的对象呢!”王伟说得十分认识,像是在 审问。 “我根本就没有对象,”爱平生气了,“我还以为他们认识你呢!”“好了, 好了,”王伟见爱平不高兴,连忙收回话题,“不认识就不认识,反正我也不要紧, 为你受伤,值得!”“是啊,不管怎么说,人家是为我受的伤。”爱平的心软下来 了,“记得昨晚,他大喊让我快跑,还是满英勇的。” “我给你掰掰脚好吗?崴了,掰一掰就好了,爱平安慰王伟,然后,学着爸爸 曾经做过的样子,端起王伟的脚,轻轻地转动脚脖子。” “哎哟!哎哟!”王伟痛得直叫,可叫完,又忍不住偷偷看这爱平笑。“你到 底疼不疼?”爱平放下他的脚。“疼……你一转,又不疼了……算了,不管它了, 过来,咱们说说话好吗?”他拉了拉爱平的衣襟,让她坐在身边,神采焕发,眼睛 闪亮地看着爱平。王伟这个样子,爱平心中又一阵疑惑,“他精神这么好,哪里像 受伤的样子?即使是受了伤,我也慰问过了,这里绝不能再呆下去,王伟的样子, 实在使人感到恶心。”想到这里,爱平站起来,委婉地说:“实在对不起,让你为 我受了伤,我家太偏僻,不安全,以后希望你别去了,请你好好养伤,我该走了。” 王伟的脸由黄变红,由红变白,尴尬地看着爱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回家的路上,爱平边走边想:“这事要怎样才算完呢,他为我受了伤,就该贴 上我不成?竟然说那些人是我对象,我成什么人了?要是让厂里人知道,多不好!” 头一次遇到这种麻烦事,她不知该怎么处理才好,“找他谈一谈,彻底拒绝他?他 会误以为我对他有意思,不谈,这样拖下去,他还会纠缠不休,这种人,又不能得 罪,得罪了,今后在车间还怎么呆下去?”爱平越想越烦恼,越想越觉得自己孤单、 无助。人生,有这么多大大小小的麻烦,家里的事情就够多了,爸爸的心脏病时好 时坏,天天揪着爱平的心,怎么能再粘上这不必要的麻烦呢! 走着走着,一个熟悉的大门越来越近,看着大门,她想到了一个人。去找乔师 傅,他不会不管的,尽管过去……可他一直是她心目中的大哥哥呀!好久没到乔师 傅家了,爱平怯生生地敲了敲门。一个中等个、微胖、面目清秀的女人开了门,爱 平想,这一定是乔师傅的爱人。 “您是乔师傅的爱人吗?”爱平问,“我是和他一个车间的,找他有点事。” “进来吧。”那女人把爱平让进屋,自己坐在一边,织毛衣。 乔师傅正在摆弄无线电,见爱平进来,有些惊讶,连忙站起来,让坐。“有事 吗?”他问爱平。 “嗯。”爱平有些难于起齿,看看乔师傅的爱人在低头织毛衣,毫不关心的样 子,心想,当着她说也好,不然反而引起误会。于是,她简单地把王伟的事说了一 遍,希望乔师傅能策略地和他谈谈。乔师傅听后,想了一会儿,说:“这件事我也 听到了一些议论,我还想过,会不会是真的。” “怎么会呢?”爱平说,他那种人,还有他的家庭。 “他的家庭不是很好吗?有权有势,对你今后的前途……”乔师傅试探地说。 “我不想靠任何人,更不想巴结当官的,”爱平打断乔师傅,认真地说:“而 且,真的和他一起,我会觉得低他一等,他的父母可能会看不起我,我不想一辈子 低三下四,看别人脸色过日子。” 看着爱平坚决的样子,乔师傅赞许地点点头。 “我想马上和他了结,最近厂子同意爸爸回北京去看病,家里只剩我自己,如 果他再来纠缠……“爱平乞求地看着乔师傅,说不下去了。 “好,”乔师傅站了起来,“这件事由我来办,我们过去曾在一个团支部,有 一面之交,我想,他不会不给我面子的。” 一个星期后,爱平送走了去北京看病的爸爸,重新回到车间,告别了工作两年 多的机台、工友和好朋友小曲儿,到一个陌生的班组上了班。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