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九七五年的深秋,是爱平到东北后的第十个年头,清晨,换上工作服,走上 机台,一缕阳光,斜射进厂房,洒落在机台上,想想自己在东北渡过的十年,想想 昨天自己被批准参加了共青团,爱平见景生情、感慨万千。她想写首诗,作个纪念。 正在这时,小曲儿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对着爱平的耳朵说:“你知道吗?马秀英转 到咱厂来了!”“她怎么会来?”爱平很诧异。 “告诉你吧,”小曲儿神秘地说:“在原来的单位呆不下去了,她爸爸把她转 到这里来了,听说是因为搞对象,在师范学校里就搞,外号叫‘四比一’!” “哎哟,就她那样!”爱平差点没笑出来,除了一肚子坏水,她有什么?人高 马大的,上学的时候,就有人叫她“大黑马”了。 “你可别小瞧,”小曲儿一副认真的样子,“人家调到咱厂子团委了!” “幸好咱俩都入团了。”爱平庆幸地说。 “可不,”小曲儿也庆幸,“要是她早点来,咱俩连团员都别想当。”“唠什 么呢,这么保密?”金恒笑着走了过来。“哎哟,你那位来了,”小曲儿向爱平伸 伸舌头,做个鬼脸,“你们快唠吧,我不打扰了。”爱平的脸立刻羞红了,她看看 跑走的小曲儿,又看看温柔地看着她的金恒,说:“没什么,小曲儿说,我们班的 马秀英转到咱厂团委了。”说完,爱平赶快到一边干活去了。虽说她和金恒的事, 早就不再是车间的新闻,可是在班上,她总是离他远远的,以免别人说闲话。 又是一个生产大会战,这次,厂团委一班人马,全都下到车间,和团员、青年 一起加班。马秀英穿着崭新的工作服,戴着雪白的工作帽,特意把两根刷子辫留在 外边,一步一扭地来到爱平的机台前。“老同学,这几年干得不错嘛。”她拍了拍 爱平的肩膀,声音挑的老高,边说话,眼睛边往四处瞧。“我不行,”爱平说, “还不如小曲儿干得好呢,怎么,你不去看看她?” “去去,能不去吗?”马秀英又往四处瞧瞧,高声说:“老同学,你忙着啊, 我去看看曲珍。” 她扭动着肥胖的臀部,慢慢走到机台前面,那里,金恒正在接线机上专心致志 地接线头,他脚踩电门,手握铝线头,“卡喳、卡喳,”几下接一个,再用剪刀修 一修,接缝一点也看不出来。 马秀英站在旁边,歪着脑袋上下看,直到金恒接完最后一个线头,她挑着嗓门 说:“哟,这机器真好玩,教我接一个,好吗?” 金恒抬头看看她,然后,从旁边找过两根废铝线,递给马秀英,说:“你接吧。” 马秀英踩动电门,线头立刻红了,她用力往中间一对,融化的铝线不但没贴上, 反而断了。她停下机器,娇声娇气地说:“金师傅,也不教教人家,怎么,不想收 我这个徒弟呀!” “哪里,哪里,”金恒被她逗笑了,“我哪敢得罪你这个大团委书记!”说着, 又找了两根线头,走过去,手把手地教。爱平在后面,看得一清二楚,心里暗暗地 骂:“你这个狐狸精,又勾人了。” 吃饭的时候,小曲儿来找爱平,看见马秀英和金恒坐在一起,忍不住对爱平说 :“你怎么不去管管金恒,少让他和她在一起。”我怎么好说呢,“爱平看看前面,” “没关系,他不是那种人,走咱们吃饭去。”“不,”小曲儿一扬脖子,“我就是 看不惯,走,爱平,咱俩从那过去。” 小曲儿拉着爱平故意绕到了机器前面,看马秀英正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就拉 长了声音,学着马秀英的调子,提高了嗓门,“哟,唠得这么热乎,连老同学都不 认识了!”“哎哟,是曲珍!”马秀英立刻站了起来,“我刚才还说去看你呢,干 活干得都忘了!幸亏这位金师傅教我,要不我这个团委书记真成了当官作老爷了, 怎么样,爱平,你不会吃醋吧!”马秀英斜着眼睛,看着爱平,嘴角露出一丝得意 的笑容。 爱平有些不好意思,原来马秀英也知道她和金恒的关系,她看着金恒,又看看 马秀英,大方地说:“怎么会呢,咱们是老同学嘛。”拉起小曲儿,走开了。 清晨四点钟,难熬的十二小时大会战终于结束了,拖着疲惫的身躯,爱平领着 小曲儿在黑暗中向自己的宿舍走去,因为这个时间,不可能有接送这些工人的客车 了,她想让小曲儿到自己的宿舍挤半宿。宿舍的大门关得严严的,爱平知道,一过 交接班时间,看宿舍的人就会锁上大门,今天,只有一个车间加班,如果没得到通 知,是不会开门的。她和小曲儿敲了一阵门,宿舍里鸦雀无声。“算了吧,”小曲 儿说,“咱们别影响别人睡觉了,你让金恒带你回家,我到收发室去对付几个小时, 天就亮了。” “咱俩都去收发室,”爱平说:“不用金恒带了,今天下雪,路这么远,不好 骑车。”“还挺心疼人的。”小曲儿逗趣地说。两人边说边来到收发室,见几个回 不去家的姑娘也都聚在那里,她俩找了条长凳,坐下,收发室的大爷关了灯,让大 家坐着眯一觉。 小曲儿很快就发出了轻轻的鼾声,爱平坐在窗前,看着外面大门口的灯光,飘 飘的雪花在灯光下纷纷扬扬,随风起落,不时有一两个骑自行车的工人从灯下经过, 身上披着雪花,车下轧出一道白辙。忽然,两个人从她眼前一晃而过,她简直不敢 相信自己的眼睛,骑自行车的是金恒,坐在后坐上比比划划,连说带笑的是马秀英。 她冲出收发室,向远处看去,那超重的自行车,一歪一斜地上了大道,一点一点地 消失在黑暗之中,她僵住了。 第二天,第三天,爱平不知是怎样渡过的,她下了班,仍然坐到收发室,想证 明,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但是,无情的事实再一次告诉她:“金恒,确实是带着马 秀英走的。她怎么也忘不了那坐在车座后面高声说笑的马秀英和那像老黄牛一样在 风雪中用力蹬车的金恒,她病倒了。 星期天下午两三点钟,金恒敲开了爱平家的门,爱平没有了往日的欢快和兴奋, 爱平开过门,就进了里屋。金恒也进屋,坐定,见爱平面朝窗外,背朝自己,疑惑 地问:“怎么不说话,爱平?” 爱平没动,也没回答。“有病了吗?”金恒站起来去摸爱平的头。“不用你管!” 爱平大吼一声,把金恒吓了一跳,接着,撕心裂肺的哭声像突然爆发的火山震动了 小屋。忍耐了三天的爱平,终于抑制不住满腑的委屈,大哭起来,她怎么也没有想 到,一夜之间,自己最信赖、最亲近、准备托付终身的人,会变成一个见异思迁, 讨好上司的人,一个不顾情义,想着别人的人;她更没有想到,自己在金恒心中竟 然没有位置,不然,同在一个班组,十二小时的加班,他怎么也不问一声;不然, 当他送别人回家的时候,,他怎么不想想,自己的未婚妻在什么地方?这一连串的 为什么,一连串的失望,一连串的委屈在她心中足足蹩了三天,她怎么也不能相信, 这是事实,但她却必须相信,这件亲眼看见的事。马秀英,她是什么人,金恒你难 道看不出来?为了她,你就能辜负两年多的恩爱,为了她,你就能刺伤一颗完全属 于你的心!爱平哭着哭着,在心底里诉说,她想,这一切,金恒应该知道,看他怎 么解释,看他怎么认错。自从和金恒认识以来,她第一次感到受了委屈,第一次这 样号啕大哭,难道真是爱得越深,恨得越烈吗?因为她太爱他了,所以她不能原谅 他。 金恒被爱平哭蒙了,起初,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慢慢地,他想起了那件他 根本没有考虑过的事情:送马秀英回家。“是马秀英说,你让我送她回家的。“金 恒急急地分辨。 “我会这么说!这么冷的天,我都没让你带,会让你去带她!”“什么?她是 团委书记呀,怎么会撒谎?”金恒恍惚地睁大了眼睛。 “原来,他是为了讨好团委书记。是啊,我是什么人,”爱平想,“我是一个 谁都瞧不起的狗崽子,怎么能和人家相比,金恒呀金恒,算我瞎了眼,认错了人。” 她止住了哭声,冷冷地对金恒说:“马秀英不会撒谎,她是团委书记,你跟着她, 会飞黄腾达的。” 爱平滚烫的心,被这从天而降的冰雪浇灭了,她的爱情的火焰,被这突如其来 的风吹息了,她突然感到,在这个人世上,她唯一痴心的、全心全意爱着的人并不 爱她,社会、人生又一次戏弄了她,在她已毫无所求,全心全意追求一个知音的时 候,命运又一次戏弄了她。 第二天,爱平无精打采地走进了工厂的大门,马秀英像在专门等她,笑盈盈地 走上前来,“几天没见,怎么瘦了?”她挑着高调,好像生怕别人听不到。爱平没 有回答。“老同学,我有句话想跟你说,”马秀英接着说,“我已经决定把金恒抽 到团委帮忙了,他跟我在一起一定会有出息,比跟你在一起背黑锅强!”最后一句 她压低了声音,但却一板一眼,像一个个重锤砸在了爱平心上。 经过了几天的煎熬,爱平反而镇定了,如果说之前她还对金恒怀着留恋之情, 马秀英的话使她坚定了决心。 “一定要和金恒分手!不能给金恒解释的机会,他太小人了,太看中权势了, 他让马秀英成了我的情敌”,她干脆地对自己说,“离马秀英越远越好,绝不能卷 入这个是非旋窝,绝不能落到马秀英手里,过爸爸妈妈那样挨整地的日子,我什么 都可以不要,但不能不作一个堂堂正正的好工人!对不起了,金恒,我不能再顾及 你的感情,我只能这样做。” 正当爱平看破红尘的时候,工厂的又一次文艺宣传队成立了。几次来抽人,爱 平都说不去,在这种时候,她更不愿意去唱,去跳,她更没有心情,去演那些本来 就不愿意演的角色。可是上边说没有她不行,一定要让她来参加。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