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九七六年的春天,市郊一间农舍里,高有云和爱平建立了他们的小家庭。 婚礼是三天前在高有云的姐姐家举行的,虽然准备仓促,但却十分热闹,因为 高有云的朋友都背着乐器来了,整整一天,婚礼变成了音乐会。 高有云穿一身草绿色中山装,潇洒的小伙子更加英俊、漂亮,他面色红润,兴 奋异常,挥舞双臂指挥乐队伴奏。爱平既是美丽的新娘,又是音乐会的主唱,来宾 们一次又一次地让她唱歌,她就放开歌喉,在高有云和乐队的伴奏下,一支又一支 地唱。虽然她不知道,今后的生活会是怎样,但她被高有云的爱包围着,被来宾们 赞美的话包围着,她感到满足,感到幸福,在这个世界上,能找到一个爱她的人, 其它,还有什么可求呢? 婚后第三天,他们带着所有的家当:被褥、衣服、一个茶几、两个简易沙发, 搬到了郊区的一户农舍——高有云家为他们租住的地方。 早晨,他俩一齐起来,匆忙做点饭吃,装上饭盒,骑上自行车,去上班;傍晚, 一起回来,在田间买点青菜,到家里生火、做饭;晚上,坐在窗台边,看着辽阔的 夜空,高有云拉起了小提琴,爱平轻轻地随着唱歌。房东、邻居都成了他们的义务 听众,他们纷纷议论,瞧这小两口,感情多好,多般配。 美好的时光像那短暂的春天飞逝而去,爱平怀孕了,她觉得浑身无力,心慌, 恶心,只好休了病假。她去市立医院检查身体,意外地遇到了小曲儿。好长时间没 见,两人拉着手,说个没完,中午,小曲儿非让爱平去她家吃饭。 她家已搬到医院的宿舍,单元楼房,十分宽敞,吃过饭,两人又唠起了家常。 “马秀英现在怎么样?”小曲儿问爱平。“红着呢!”爱平说,“你不知道吧,她 现在和王伟好上了,王伟被保送上大学,她亲自去送,还买了好多东西,现在,天 天往王伟家跑呢!”“这种人,就知道往上爬。”小曲儿愤愤地说。她看了看爱平, 刚想说什么,又停住了。“你着急上班吗?”爱平问。 “不,”小曲儿的脸有点红,她不好意思地开了口:“爱平,我是想问你,见 过金恒吗?”爱平摇了摇头,“他转到别的单位去了。” “你们到底为什么分手?你怎么说结婚就结婚了?”看着小曲儿责备的目光, 爱平一时不知从哪说起,再说,自己已经结婚了,还说以前的事,有什么意思呢? “你知道吗?”小曲儿说:“你结婚的时候,金恒得了一场大病,就住在我们医院 里,那样子,真够可怜的。” “什么?”爱平吃了一惊,“怎么会呢!” 在这之前,她一直认为和金恒分手是对的。“他不是和马秀英好了一阵吗?” 爱平脱口而出。 “哪有?”小曲儿说,“你错怪他了,为了躲开马秀英,他转到了别的单位, 想找你谈谈,又怕你不原谅他,后来,听说你结婚了,他就得了这场大病,总对我 说,后悔没早点找你,后悔……” 爱平的心在怦怦乱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张着大嘴,看着小曲儿。 “爱平,我还想告诉你,”小曲儿真诚的目光,注视着爱平,“我觉得他挺实 在的,我想和他……” “当然,当然……”爱平如梦初醒,不住地点头,不知是感激,还是祝福。 回到家,高有云还没回来,爱平一个人,躺在炕上,呆呆地看着天棚:“人生 啊,真是深奥莫测,我原以为。金恒巴结马秀英,一心想往上爬,所以不容他解释, 断然离开了他。今天,听了小曲儿一席话,才知道自己是多么主观武断,多么强加 于人!是我冤枉了他,毁掉了两个人的幸福!她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内疚,甚至内疚 得无地自容。自从到东北来,她受尽了冷落和偏见,受尽了歧视和不平,这些,使 她变得敏感、多疑,她把金恒当作她感情的唯一,因此,她不能原谅他所犯的丝毫 错误,其实,他不过是比她大一点点的男孩子,和她一样是个初恋的年轻人,他没 有经验,没有手腕,更没有花花肠子,我不允许他解释,就把对马秀英的恨,对所 有不公平的恨统统泄到了他的身上,他才是委屈的,是受害者啊!我原以为自己离 开他是对的,是有理的,可是现在才恍然大悟,我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一件无 法弥补的、悔恨终生的事!”她情不自禁拿出纸笔,想马上向金恒忏悔,求得他的 原谅,可是不能,她手里的笔停住了,这样做,会有什么结果呢?首先,他们之间 不可能恢复了,写这些,反而引起误会,让高有云知道了,就更不好,会以为她们 藕断丝连。那就让金恒恨她、怨她吧,她要在他的生活中永远消失,那样,他可以 一心一意地对待小曲儿,他可以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刚好小曲儿是我知根知底的 朋友,他不能作我的丈夫,能作我朋友的丈夫,也是对我心灵的安慰。爱平暗暗祝 福金恒:“愿你这个老实人得到更好的爱情。” 天黑下来了,爱平从沉思中惊醒,她开始做饭,做菜,等着高有云回来。 高有云刚出工厂大门,迎面碰到小学同学大海,他俩是从小的邻居,又是一起 学小提琴的朋友。“娶了媳妇就不露面了?”大海笑嘻嘻走过来,“走,跟我喝酒 去。”拉着高有云往市里去。 “……不行”高有云说:“我得回家”,他摸了摸兜里仅有的钱,心想:“这 钱是买肉的,爱平老说想吃肉,一直没舍得买。”“老朋友,我请客!”大海看出 了高有云的心思,拍拍胸脯,“走啊,这么不开面!”高有云跟着大海到了市里, 进了一家小饭店。大海要了一瓶酒、两个菜,两人边吃边唠起来,“你现在干什么, 这么有钱?”高有云问。“什么都没干,不过,钱来得挺容易。”大海大口吃菜, 喝酒,“怎么样,想赚点?”他用红红的眼睛看着高有云。 高有云自从结了婚,生活比过去俭朴多了,过去,三天两头下馆子,现在,两 个人的工资,加起来七十几块钱,除了房租、生活,还要还结婚时借的债,又要攒 钱为生小孩做准备。 “不满你说,”高有云叹了口气,“我就是缺钱,本来,我想结婚后,让媳妇 跟我享福,过好日子,可是,一个月下来,就挣三十八吊钱,她又怀孕,不能上班, 想吃什么,都没钱买。” “我倒有个来钱的地方,不知你敢不敢?”大海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呆会儿 跟老朋友去转转,运气好了,一会儿就几十块钱!”“真有这好事?”高有云简直 不敢相信,“我去试试,只要能赚钱。” 两人酒足饭饱,骑着自行车,绕进一个小胡同,在一个僻静的门口下了车。推 门进去,一间又暗又小的屋子,厚厚的窗帘遮挡着唯一的窗户,土炕上,几个蓬头 垢面的男人,借着昏暗的灯光,打着扑克。“来试试?”大海拉过高有云。“我不 会打,先看看”。“没事,有我在,保你赢。”大海见高有云跃跃欲试的样子,自 己先作示范。他上了桌,手气真好,不一会儿,大把大把的钞票都堆在他的眼前, 高有云心动了,想:“这钱说来也真来得容易,我家老婆孩子哪个不急等用钱,莫 不如也撞撞运气。凭我这个聪明的脑袋不见得就输给他们。”大海把高有云拉到炕 上,高有云也就认认真真地赌了起来。大凡赌徒最初入赌时,都想碰碰运气,日子 一长就成瘾而不能自拔了。 黑夜,郊外无边无际的黑夜降临了,爱平插紧了门,蜷缩在被窝里,桌子上的 饭菜凉了,高有云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一个多月过去了,爱平的妊娠反应轻了些,这天,正赶上厂子开支,下午,她 想去厂里看看,顺便开支,再和高有云一起回家。 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完了,秃秃的田垅复盖着一层轻霜,爱平走在田边,想到刚 搬来的时候,农民们正在田地播种,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半年多了,自己也快当孩 子妈妈了。 到了工厂,爱平先去开支,工资员看她来了,说:“正好,你把高有云的也开 回去吧。” “他忙不过来?”爱平问。 “你还不知道他忙不忙,半个月没来上班,在家忙什么呢?”工资员向她开玩 笑。“没上班?”爱平心里一惊,她一点也不知道啊!接过工资,她更惊讶了,只 开了十几块,这可怎么生活啊! 爱平不知所措地离开了车间,迎面正碰到高有云班组的工人,那个曾经为他们 递过消息的人。 “你是来找高有云的吧,”那人好像是有预料,“来,我告诉你。”他把爱平 拉到没人的地方,小声地说:“他不让我告诉你,不过,他也太不像话了,跟别人 去赌钱,半个多月没来上班了。” “赌钱?”爱平的脑袋“嗡”的一声,“在什么地方?快告诉我!”“具体地 点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在东大街,一条小胡洞里,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那人说完,叹了口气,匆匆走了。爱平心一横,出了厂门,向着市里走去。走 到东大街,已近傍晚时分,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下班的人们陆陆续续进了家门。 爱平顺着东大街每一条胡同找,根本看不到高有云的影子。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又走进一条胡同,茫然地踱着步,东瞧瞧,西望望,胡 同里的人家都关上了门,人们聚在自己温暖的小屋里,吃晚饭了。前面不远处,一 个细高的男人,一手拎一个铁通,这拎桶的男人,竟是乔师傅。“乔师傅,你怎么 在这?”我搬到这住了,你呢,来这干什么?“串个门。”爱平撒了个谎,她不想 把高有云的事告诉别人。 “到家坐坐好吗?”乔师傅说“就我一个人。” “你爱人没下班?”“不,她回娘家了,我们要……离婚了……”乔师傅把桶 里的垃圾、脏水倒进胡同边的垃圾堆,回来,把空桶放在地上,看着爱平。 “怎么会这样呢?”爱平说:“我看她挺好的。”“我开始不了解她,可是后 来,实在让人忍无可忍了,”乔师傅咽了口唾沫,接着说:“这里的邻居都看得清 清楚楚,每天,从早到晚,都是我一个人忙里忙外,她衣服不洗,饭也不做,这也 没关系,我可以干,可她还老是发火,动不动就摔东西,把我辛辛苦苦、一点点组 装的录音机、电视机都摔碎了,”他接着说,“她不但不好好过日子,还乱花钱, 不给她钱就发脾气,我实在不能忍受了,宁可一辈子打光棍,也不能受她的折磨!” “真没想到,她会这样。”爱平感叹地说。 “她跟我结婚的时候,户口在县城,办回来以后,人就变了……嗨,人哪,真 是看不透……”乔师傅深沉的声音,开始沙哑,爱平感觉得出,他是怎样的痛苦, 多么好的人啊,家庭生活却是这样不幸,一年没见,乔师傅苍老了,三十出头的人, 竟有些谢顶,人比以前更加消瘦,颧骨尖尖地突出着,浑身穿着也十分狼狈,上衣 的肩部竟然裂着几寸的口子。“没有一个女人照顾,真是不行”。爱平看着乔师傅, 难过地想。她想安慰乔师傅几句,宽宽他的心,可是,这又能帮上什么忙呢?况且 自己的处境,又何尝不和乔师傅一样呢?“为什么我们这些老实人,都会受人骗, 受人欺侮,好心对待别人,换来的却是恶果呢?高有云,我何尝不是一心一意对他, 可他,却不顾别人的死活,在外面赌博,得马上找着他,和他说个明白。”爱平匆 匆告别的乔师傅,走向另一条胡同。 一家,又一家,她有时在窗外看看,有时侧耳听听。此刻,家家都亮起了电灯, 她看见,人们在灯光下,坐着、躺着、吃饭、说话,天伦之乐在诱惑着她。可是她, 却在这鸟儿都归巢的夜晚,只身一人,空着肚子,拖着身孕,一家挨一家地找寻。 不知不觉地,她走到了一条铁路边,隆隆的火车,呼啸而过,和她,只差一根栏杆。 “还活着作什么?”她猛然想,“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有什么脸见人?金恒,那么 老实,绝不会这样对我,就是跟了乔师傅,也会永远享受小妹妹的快乐,为什么瞎 了眼,跟了高有云,让我在世上,又受折磨!这一切,对谁去说?告诉爸爸?不行! 他自身难保,哪能再让他为我操心?”看着滚滚的车轮,她真想冲上前去,眼睛一 闭,就可以把一切苦恼抛到九霄云外,可是她肚子里轻轻的颤动,告诉她:不能。 她已经没有了一切,只有这最后的希望——小小的生命,她不能失去,她不能没有 他,她要活下去,要保护他。 火车过去了,猛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身边走过,匆匆穿过铁道,往前急行。 “高有云!”爱平厉声喊道:“你等……一等……”她身子一歪,倒了下去。当她 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家里躺在床上,茶几上,放着一碗热腾腾的 红烧肉,几个馒头,旁边,还有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 “你可醒了,”高有云轻轻地说,“把我吓坏了。” 爱平看着高有云,半天没说话,猛然,指着茶几上的东西问:“这是哪来的?” 是我给你买的呀!高有云抚摸着她,“以后,我要让你天天吃肉,天天吃水果……” “你!”爱平猛然地坐起,掀翻了茶几,饭菜、苹果叽里咕噜滚了一地。 “你干什么!”高有云蹦了起来,一脸的怒气。 “我不吃你赌博挣来的东西!”爱平喊,捂着脸,大哭起来。高有云楞了半晌, 垂着头嘟囔:“还不都是为了你,为了咱的家,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吗”。 这一夜,他们谁都没睡,经过爱平再三追问,高有云不得不承认,他已经输了 五百多块钱,准备继续赌博,赢回来。 五百块,这足足可以要了他们的命!结婚时借的钱刚刚还完,眼看要生孩子了, 却又欠了五百块,就是不吃不喝,拿工资全部还债,也得半年多还清,这可叫人怎 么活呀! 爱平不敢想今后的日子将怎样过,她不能原谅这个对家庭不负责的男人,她真 想痛骂他、痛打他,然后跟他离婚,可是,面对垂头丧气的高有云,她的心又软了, 她知道,为了这个家,为了自己和孩子,他是一时糊涂,误入歧途,她应该给他改 正的机会。他们毕竟是夫妻,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苛刻,由于她的苛刻与主观,她 失去了金恒,现在,她告诉自己,要学会原谅,学会宽容。“只要你不再去赌,我 就是不吃不喝,也一定帮你把债还清。”爱平看着高有云,平静地,坚决地说。高 有云感动与悔恨的泪水一滴一滴落了下来,她搂住了丈夫,用温馨而柔滑的肉体抚 慰丈夫一颗悔恨的心。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