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单咏初踏出地方法院,望着不曾来过的陌生街景,慢然而起的无助与茫然瞬间 将她包围,泪犯上了眼,她紧咬着唇,不让盈眶的泪掉下。 一心只想赶快离开的她依直觉挑了个方向走,让自己专注在找路这件事上,不 去忆起今天所发生的一切。 “咏初!” 但当这声呼唤传进耳里,再多的压抑和自我抽离都没有用,痛苦一涌而上,强 压的泪潸然滑落。 刚刚让她想要依靠的她,如今只让她想逃离,她非但没停下脚步,反而越走越 快。 薛仕恺加快脚步追上,俊傲的脸庞依然维持着惯有的沉敛冷静,眼睛一如平常 灼亮,但向来盈满睿智精明的眼芒,如今已完全被愤怒和担虑取代。 看到被告的名字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妨害风化?她贩卖色情书刊?!他唯一的念头是想掐死那从未谋面的学长— —想都不用想也知道那些书是怎么来的,但当她坚决承认书是她所有的时候,他只 想掐死她! “咏初!”她的逃离让薛仕恺更火。 他很少被逼到这么濒临爆发边缘的时候,但她做到了,现在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在这种前后不见行人的暗巷里,她竟还跑给他追! 见她仍头也不回,他一怒,直接冲到她面前将她挡下,正准备开口训斥,却被 那张早已泪眼滂沱的丽容给顿住了口。 咏初不哭的,除了父母过世的那段时间,外柔内刚的她最多只会红了眼眶,眼 泪从不曾落下,而今,她却捣紧了唇,一颗又一颗的泪珠不断滑过她的颊、她的手。 怒气瞬间褪去,只余疼惜,薛仕恺直觉就想拥她入怀,但手才刚抬起就停住, 转为扒过她的额发。 他能拿她怎么办?看着低头无声哭泣的她,须臾,他叹了口气。 “我必须公私分明。” 心被那声叹息扯痛,但他的话更伤了她。单咏初抬眸,凝望他的眼里满是疑惑 和不可置信。他怎能说得这么义正词严?她从没要他徇私枉法,但真的有必要切割 得这么清楚吗?只要一个小举动她就会懂的,他却连这一些些也不给她…… 那双被泪光涤得晶亮的莹澈水眸几乎让他无法迎视,薛仕恺必须凝聚所有的意 志力,才能让自己毫不退缩地看进她的眼,用强大的自信镇压她——即使,他正因 说谎而心虚。 他承认,他是被私情给困扰了。 公正无私是他的行事准则,但冷血绝不是他的代名词,这种案例一看便知是善 良百姓因无知而误触法网,通常他不会用这么严厉的态度来处理。 但今晚,他却气炸了。看到她脸色苍白地站在被告席,荏弱得像会被周遭的气 势压垮似的…… 他的心疼有多重,他的怒气就有多重。 数据上显示她被警方留置将近八个钟头,这中间的过程有多难熬?想到她独自 受了这么多苦,还将所有的罪一肩扛下,怒气凌驾了理智,他惩罚了她,也惩罚了 自己。 “我只是——”他很清楚该给她安慰,但他说不出口。现在才说那些已于事无 补的话,只会衬得刚刚在侦察庭上的他有多可笑。“我只是……公事公办,对不起。” 他只能坚持,坚持自己的立场,自欺欺人地宣告他就是这么一板一眼的人。 那句歉言让单咏初再也无法撑持,好不容易稍歇的眼泪再度奔流而出,她紧捣 住唇痛苦失声。她不要道歉,她只是哟要一个安慰的眼神,他不但不给她,反而还 将她推进绝望的深渊,为什么?为什么…… 一声声经过压抑却仍克制不了的啜泣声重击着他的心,薛仕恺心疼不已。看似 柔弱的她其实很坚强,除非真的难以承担,否则她宁可躲起来哭泣也不会在别人面 前崩溃,包括他…… 天,她现在的心里有多难受?他已无法再顾虑她是否愿意让他碰触,直接伸臂 将她完全地紧拥入怀。 单咏初想推开,不要被他用这种方式安抚,但伤她最重的人,同时也是她最渴 望的安慰,那温暖的怀抱太诱人,诱得她镇日压抑的情绪全冲破了防线,只能埋首 他的胸前,哭道不能自已。 那纤细的手紧攒住他的衬衫,像握痛了他的心,薛仕恺收紧环臂,恨不得能将 她揉进血肉里。 当她说她交了男朋友,他只能怔愕地瞪着那一行字,死命地瞪着。他庆幸她是 用MSN 告诉他,这样她就不会知道看似慈爱敲出鼓励回话的他,实际上猛狠的力道 害得无辜的键盘死于非命。 父亲得知心爱的女儿被某个混小子抢走,想一拳揍扁对方是正常的反应——他 身兼父职太久,会产生这种保护欲也是在所难免,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但,看到她约会不断,天天晚归,他没办法再为心口那令他烦躁不已的梗塞找 到合理解释。 大学男生想要什么,过来人的他再清楚不过,那时觉得稀松平常的年少轻狂, 现在却让他如坐针毡。 那小子约得那么勤,肯定是想伺机下手,这种人根本不值得交往,叫她和他分 一分算了!愤怒的声音在他脑海教唆。 不,你不能这么专制,咏初从不曾批评过你交往的对象,你又凭什么左右她的 选择?何况咏初已经成年了,这种人生必经阶段根本不需要大惊小怪。冷静的声音 又抑压了他的冲动。 问题是咏初太单纯,不懂男人都是狼,要是她被骗了怎么办? 就这样,他不断地说服自己,又反驳自己,向来果断豁达的他,不但无法拿定 主意,还被不断游移的心音左右了情绪。 他不愿去想他们进展到什么程度,却又克制不了那脱缰的念头,只要想到她柔 嫩的唇会有人吻上,那玲珑的身躯会被人抚过,他就有种想杀人的欲望。 意识到这样的反应有多激烈,他不禁冷汗涔涔,那从不曾体会的狂肆情绪震慑 了他。他绝对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担心,只是想保护她…… 但再多的辩解,在将她拥进怀中的这一刻,都再也骗不了自己—— 那是嫉妒,一种属于男人的纯然嫉妒,嫉妒拥有她的人不是他,嫉妒她的美好 属于别人的! 感觉那成熟完美的曲线紧贴着他,薛仕恺闭上眼,承受那痛苦且甜蜜的折磨。 纤细的肩头,软馥的身子,全都充满了诱惑,无辜地撩拨着,引人对她兴起无 限遐想,他多想吻去她的泪,在她耳旁柔声哄着,不只是疼惜她,还想将她占为己 有,不允许任何人碰她。 问题是他不能,她是他的妹妹! 他痛苦地闭上眼,发现自己那充满独占欲的环涌,已完全脱离一个兄长该给的 安慰范围,他强硬地将那些不该的思绪全都摒除,他仍让她靠着,但却悄悄地拉开 两人的距离。 “为什么要自己揽下来?为什么不找我帮忙?”再度开口,他的口吻已回复到 一如平常的关怀与疼爱,但他很明白,他的心,再也退不回去了。 因为他已清楚意识到,在他怀里的她,不再是他宣言要永远守护的小小女孩, 他对她的感情,也不知在何时已被男女之情取代了。 她成长了,变成一个完完全全的女人,但她喜欢的是另一个男人,对她而言, 他依然是哥哥,一个无害且安全的哥哥6 一思及此,猛烈的痛让他必须握紧拳才能 忍住再次将她紧拥的冲动。 忆起被拷在警局拘留室时的无助,单咏初又想哭了。 那时她慌到脑中一片空白,唯一浮现的是他的脸,只希望能马上打电话给他, 听听他的声音,好让自己别那么怕,但她的理智却不允许她这么做,她做出这种事 已经都蠢了,又怎能让他为她担心? 她陷在挣扎里,既想屈服于自己的软弱,又想坚强地承担一切,最后,想起这 些年来她给他添的麻烦,即使再害怕,她还是选择了独自面对。 如今,她只庆幸自己没打那通电话,至少她是强撑到侦察庭结束才崩溃,她不 敢想象若是被他冷言挂断,大受打击的她是否还能熬到现在。 “我自己……可以……处理。”她哽咽回答,却避开了他的第一个问题。 她都坚持到这时候了,现在再去说那些漫画书是学长的又有什么用?她晓得他 绝对知道那些不是她的书,这就够了,反正不会留下前科就好,她不想为了争取那 无谓的清白再次踏进法院。 薛仕恺气到喉头发苦,不知该吻她还是该狠狠摇醒她。那小子都把她害成这样 了,她还在维护他? 他早该和那小子见面的,然后找出对方的缺点,劝咏初保持距离。但是他却一 直拖延,像是只要没碰面,那个介入者就不存在似的。 结果,他的逃避却害得咏初现在遇到了这种事。 他深吸口气,将苦涩的不甘压下。现在不是批评她男朋友的时候,因为连他都 厘不清这么做是为了她还是为了自己,又要怎么理直气壮地去说服她? 首要之务,是带她回家,让她好好休息。 街上的店面全关,只有一间便利商店还开着,他将她带到那里。 “我去开车,在这里等我。”他顿了下,又补了句:“别再自己跑掉了。”刚 刚她头也不回的背影,像是决绝地走出他的生命,那种感觉他不想再次体会。 单咏初点头,看着他快步奔过对街,即使都看不见人了,什么也没想的她还是 一直望着那个方向。那场大哭不只带走她的情绪,也带走她的力气,她现在只希望 能赶快回家睡一觉,让今天成为过往。 背包传来的震动拉回她放空的心神,她找出手机,看到学长的来电显示,奇异 地,她不怨也不怒,心里完全没有任何感觉。 接起手机,在学长连番追问下,她简单叙述今天的经过。“跟你买那些书的人 是警察——” “怎么会这样?我还是放在成人专区欸!对不起,我真的不晓得卖这种书是违 法的,我只是把整理出来的东西放到网络上卖而已,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想过要 害你帮我背黑锅,对不起,对不起……” 面对学长拼命地迭声道歉,她只是淡淡地说:“我很累,明天再跟你说好吗? 没事了,你别担心。” 结束电话,她仍是平静的,平静到让她觉得不可思议。刚刚哭得无法自已的她, 如今却可以用犹如事不关己的冷静态度说着那些事。 学长才应该是她要撒娇倾诉的对象啊,但镇日间,学长像是被她遗忘了,在她 最慌乱无助的时候,她多么想找人依靠,而且还必须凭借着想他才能支持自己撑下 去,但那个人却不是她的男朋友,而是……她的哥哥。 她……真只把他当成哥哥看待吗?倏然窜过的念头让她一震。 不,不是的,她只是习惯了,她没有其它的想法……单咏初心头大乱,想用从 小就深植脑海的理由说服自己,但那念头却烙在心坎,让她无法忽视。 “咏初,上来吧。” 她直觉地循声望去,望进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俊容,漂浮无依的心瞬间踏实了, 刹那间,她懂了—— 她早就喜欢上他了,喜欢上这个对她悉心呵护的兄长。 “发什么呆?快上来。”他催促,就像平常的他,不会说温言软语,却在一举 一动里流露出对她的满满关怀。 单咏初怔怔地开门上车,震惊过度的脑中一片混乱,她不敢抬头看他,只是一 直盯着自己置于膝上的车。她怎么能?哥哥是那么尽心尽力地照顾看她,她怎能喜 欢上他?! 她的沉默让薛仕恺有些担心,藉由查看右方来车的动作不着痕迹地瞄了她一眼, 神色迷惘的她像是还没从这一连串的惊吓中恢复过来。 话梗在喉头,让他犹豫着该不该说。 “你喜欢……你学长吗?”须臾,在觉得自己能做到平心静气时,他才开口, 理智地让“学长”这两个字取代了脑中那些源源不绝的贬抑称呼。 他一点也不想谈他,不想谈那个从他手中抢走宝物却又伤害她的幸运混帐,但 他不能这么自私,那个人是咏初选的,他不能用他的私欲拘绑住她。 单咏初屏住呼吸,急速狂鼓的心跳放佛要冲破心口。哥哥发现了吗?但……怎 么可能?她也是直到刚刚才确定了自己的心啊,难道是她已在不知不觉间流露出太 多的征状? “……为什么这么问?”她努力维持声音平稳,让自己问得若无其事。 尽管她掩饰得再好,那丝惊慌和抗拒薛仕恺还是察觉到了。她真那么喜欢那个 男生?喜欢到不肯对他开诚布公,而是将他视作敌人般地防备着他? 握住方向盘的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看似面不改色的他其实正被妒意刺得发 痛,但他刻意将自我的情绪全都排开,要自己像个爱护妹妹的兄长,专心无私地为 她着想。 “如果,还没有陷得太深……”他略一停顿。“和他分了吧。”这是他经过冷 静思考给予的客观建议,绝对与嫉妒无关。 知道自己的秘密没被看穿,单咏初松了口气,随即又因他的话蹙起了眉。 “学长并不知道……”她倏地停口,警戒地看着他。他不会在套她的话吧? “你现在是用什么身分在跟我说话?” “我下班了。”薛仕恺苦笑。在她眼中,他是这么不择手段的人吗?“而且我 也说过对不起了。” 那无奈中带着疼爱的语气,让单咏初心里既甜又苦。 她懂,是非分明的他绝不允许自己做出护短的举止,所以他觉得抱歉,但这也 意味着,若再有类似的状况发生,她依然会被伤得透彻。 他的生命里真在乎过任何人吗?不知为何,很久之前听过的话,却在此时冒了 出来,但忙着帮学长辩解的她并没有时间去细想。 “学长不知道卖那种书是违法的,你不能因为他的无心之过就否定他。” 她不是抗拒和学长分手,但把错都推到学长身上并不公平,她相信学长所说的 话,因为包括她,大部分的人最多只会觉得这么做不太妥当,但有谁知道竟会严重 到触及刑法? “我不是介意这个。”哪个男生不看色情书刊?他没心眼小到抓住这一点就乘 机抹黑情敌,他在意的是别的事。“问题是他不该叫你去面交,他认识买方吗?他 能确保买方心理正常吗?面交本身已存在危险了,更何况经手的物品是这么容易引 人遐想的东西,他却叫你一个女孩子独自前往,你自己说,这种男人着的依靠吗?” 见多了类似案例,加上对她的了解,对于真相他心里有数。帐号持有者不一定 是使用者,既然有人愿意认罪,又是现行犯,警方乐得赚绩效都来不及了,又哪会 费事去调IP? 会不会留下前科、被抓进警局的意外都先撇开不谈,若是她遇到其它的伤害呢? 该尽到男友保护义务的人却反将女友送进危险,这一点他完全没办法接受! 大受打击的单咏初找不到话反驳,在他拨丝抽茧的分析下,看似不经意的举止 其实已表示学长对她的无心。 但这并不是让她难过的原因,学长的不在乎她早已察觉到了,让她难过的是他, 是说着这些话的他! 他的生命里真在乎过任何人吗?这句话再度浮现,而此时,她终于明白了。 他疼她,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他在乎她吗?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被他放在心上, 并占有一个最重要的位置,却直至此时才发现她错得离谱。 他是如此自制得宜,他会生气、会担心,但最多只流露在眼神里,他不曾为她 气急败坏,也不曾为她变了神色,就连她交男朋友,也没有过问,刚刚是他第一次 真正和她聊到学长,但若不是发生了这件事,他根本不在意吧? 一思及此,在侦察庭上被他漠视的伤再度被残忍撕开,痛得她无法呼吸。她喜 欢他,深深地把他放在心上,但他呢?他只当她是妹妹,一个重要、却是连工作都 敌不过的妹妹,在两相冲突时,她是可以被舍去的那一个。 她很想告诉自己,是她多心,但她更清楚那都是在自欺欺人! 若是在意,他怎能做得到那样无动于衷地冷热看她?若是真的在意,他怎能理 智地分析学长的问题,而不是怒气冲冲地要她马上分手?她没办法对他造成影响, 更激不起他情绪上的波动,她又该怎么说服自己在他心里是举足轻重的? 没办法再维持平静的表情,单咏初只能狼狈地别开脸,不让他看到伤痛欲绝的 神色。老天如此残忍,让她发现自己深埋多年的感情的同时,却毫不留情地让她看 清了自己的绝望…… 见到她的反应,薛仕恺方向盘握得更紧,却握不住那几被愤怒和怜惜迸裂的心。 那浑小子何德何能?竟让咏初对他如此一往情深! 深吸口气,单咏初逼自己开口:“如果……如果你很重视的人遇到事情,你会 不顾一切地保护她吗?” 不论他的答案为何,她都知道自己不会是那个幸运儿,但她仍想问,或许…… 或许她是想藉由他的重创,让自己甘心退回妹妹的位置吧…… 她的问题让薛仕恺喉头一窒。为了她,他愿意付出所有,这是如此地显而易见, 她怎会有疑惑?是他,他伤害了她,这些年来她好不容易建立的自信,却在侦察庭 那短短十分钟内,因为他的妒意、因为他的矫枉过正,而被他亲手摧毁。 “会,我会不顾一切地保护她。”他的承诺绝对真挚,他只怕她再也不会信任 他。 向来以明察秋毫著称的薛检察官难得出了错,被感情蒙蔽了心眼的他,完全错 判了她的反应——她相信他的话,但已不再相信自己就是他最重视的人。 心痛得无以复加,却让单咏初完全清醒,就连一丝丝能让她痴心妄想的余地也 没有留下。 她懂了,懂得宛铃姊说出那些话的心情,但宛铃姊至少曾被他以女人的方式对 待过,而她,从一开始就只是个跟在后面的妹妹。 她该满足了,这些年来被他疼着、被他宠着,再有不会有人像他一样对她,但 也是因为如此,当他选择放手时,那痛,会让人生不如死。 就这样吧,在那个最重要的人还没出现之前,让她在眷恋他的温柔,在她还能 欺骗自己还占有一席之地时,将他的好牢牢记下。 单咏初凄恻一笑,闭上眼,淡然开口—— “好,我会和学长分手。”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