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些孽缘,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注定的,在什么都还不懂时,就已被潜移默化, 深植在心坎里。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届满周岁的班羽被带进皇宫,长相可爱的他偎在母亲怀中,圆滚漆黑的大眼好 奇地四处探望。 今天是他要抓周儿的大日子,戴着小锦帽、穿着锻面小棉袄,模样讨人喜欢极 了,加上他不怕生,只要有人一逗就漾起天真灿烂的笑,将与宴宾客的心全都收得 服服帖帖。 “谨王爷,不是我要说,幸亏这孩子一点也不像您,您瞧瞧,皮肤白细细的、 眼睛又圆又亮,长大后不晓得要迷倒多少姑娘家了。”打从一踏进宫殿班羽就成了 目光焦点,看到那玉一般的可爱娃儿谁也舍不得离开,一层又一层的人海将他们一 家三口团团包围。 “哈哈,我家夫人生得好嘛!”谨王爷非但不生气,还开心大笑,瞥见一旁备 受冷落的恭王爷夫妇,带笑的脸庞更显得意气风发。“来,羽小子,跟叔叔阿姨们 问好。” 小班羽很给面子,原本攀住母亲的小小手臂松开,大方地转向众人,咧了嘴笑, 露出短短的小门牙,煞有其事地用力点头。“好——” “哎呀,好想把他抱回家啊!”虽然只是一个简单音节,那可爱的模样仍惹得 大家兴奋地尖叫连连。 哗众取宠。一旁的恭王爷心里暗哼,头也不抬地专心逗弄妻子怀里的儿子,对 那边的热闹置若罔闻。若不是皇上看好日子,坚持要他们这两个“结拜”兄弟一起 抓周儿,他才不想和班家有什么交集。 小小聂安怀好奇地朝那群人看去,湛黑的眼眨呀眨的。他也不怕生,乖巧安静, 有着父亲温文俊秀的轮廓,算是个相当讨喜的孩儿,但比起笑容满面的班羽就是少 了股魅力,也难怪原本是众人争抱的主角,在班羽出现后立刻被抢走了风采。 “朕来迟了,快,快开始吧!”主导大局的皇帝赶了来,赐众人平身之后,坐 在上位催促。 打从这两个义子出生,他就想尽办法要让他们相聚,结果一下子是班卿说班羽 发烧,一下子是聂卿说安怀染到风寒不宜出门,明明交恶的两人对于此事偏又极有 默契,延宕了快一年,他都各自和两名义子见过不少次面,班羽和安怀却连见过一 面都不曾。 不想再这么拖下去,他趁着抓周儿的仪式将他们全召进宫里,这等大事,还是 由他这个九五之尊亲自主持,谁敢缺席就是没将他放在眼里,让他们找都找不到借 口躲。 众人退至一旁入座,空出中间的场地,那里早已铺有锦席及矮案,桌案上头摆 有各式玩意儿,从文房四宝、印玺到首饰、玩具都有,一个个都是价值不菲的上等 古物。 在皇帝带领焚香祭拜后,仪式开始了,恭、谨两位王爷将孩子抱进锦席中央的 米筛端坐,原本热闹的殿堂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直瞪着那两个小小的人 儿瞧。 刚刚还被人众星拱月,如今却单独被丢在中央,小班羽有点不知所措,看到身 旁坐了个和自己一样小的人,他歪头打量,最后总算认清这小东西抱不动他,他爬 呀爬的,想往母亲的方向爬去。 突然被扔下和一个陌生小孩相处,聂安怀也有点不知所措,拧起小小的眉头犹 豫了会儿,正想倾身朝他靠近,却见他爬走了,他只好又坐回原位。 “不要来,回去,抓印玺,快、快点!”顾不得不能出声影响的规矩,谨王爷 急喊,手还拚命挥。抓了印玺代表以后会官运亨通,这个最大奖千万不能被聂小子 抢走! “安怀,去桌子那儿,别坐着不动。”见对手违规,恭王爷也忍不住开口。 为什么爹不抱他?班羽困惑停下,看看爹、又看看娘,小嘴瘪了起来。 而此时听话的聂安怀在父亲的指示下已摇摇晃晃地走到桌案旁,手一伸,左手 抓了笔,右手抓了书,一屁股坐下,学着父亲平常的姿势有模有样地画着。 “好啊,安怀以后一定学富五车,不愧是书香门第之后。”皇帝赞叹道,众人 也纷纷鼓掌道贺。 “给你老子过来!”见班羽还愣在那儿,谨王爷又窘又急,冲到桌旁指着那颗 玺印,脸色凶狠得紧。“伸手,快!” 班羽好委屈,抿着嘴爬到了桌案旁,桌上琳琅满目的物品让他看花了眼,他伸 手一抓,抓下了他觉得最漂亮的东西。 “你……”看到他竟抓了一个镶有翡翠的胭脂盒,谨王爷当场变了脸色,气到 说不出话来。没抓印玺也就算了,居然还去拿女人家的玩意儿? “这是不是代表这孩子以后是流连花丛的个中好手?以后家里有闺女的人可要 当心喽!”恭王爷还凉凉地补了句,更是气得谨王爷七窍生烟。 “风流对男人可是件好事啊,会选上这个翡翠盒子,也算班羽有眼光,这可是 百年难得一见的无瑕珍品呐!”皇帝赶紧出来打圆场,怕恭王爷又说出什么落井下 石的话,连忙用闲聊引开他的注意。“聂卿,你平常都会将安怀带进书房吗?看他 拿笔的架势挺纯熟的……” 原本被人冷落的聂安怀因为成功抓下代表文采的事物,再度聚集了众人的目光, 大伙儿全拥了过去连声称赞,没人理会一旁的谨王爷父子。 “被你气死了,亏我还拚命训练你。”谨王爷俯瞪眼前的小娃儿,喷气低怒道。 这算是天性吗?啥都不抓,偏偏抓胭脂盒。 疼他的爹爹怎么变那么凶?班羽低着头,眼圈儿红了,一副快哭了的模样。 “你敢在外面哭试试看。”谨王爷沉声威吓,在家宠孩子宠上天的傻爹爹,一 出了门就成了拉不下脸的大男人。“你抓周儿输了人,现在还想让你老子颜面扫地 吗?要怪就怪那个混小子,都是他,害惨了咱们……父子。”最后那两个字,他说 得很僵硬。 虽然那些话班羽都听得似懂非懂,但小小心灵已经尝到“既生瑜,何生亮”的 痛苦。坏,爹爹坏!他倔强地抿着嘴,即使红了眼眶,仍死都不哭,转头看向被人 包围的聂安怀,嘴抿得更紧。坏,他也坏坏! “安怀和班羽这两个结拜兄弟第一次见面,让他们好好﹃聊一聊﹄,哈哈~~” 皇帝自认讲了有趣的笑话,笑得开心不已,招呼其它人到一旁喝酒食用长寿面。 两位夫人将孩子抱到一旁的小榻,先前挨了骂的班羽还是很不开心,看到那个 害他被骂的人也被抱上榻,他抗拒地往旁挪坐。 “来,班羽,叫哥哥。”班夫人将他拉近,柔声哄道。 “安怀,这是弟弟,你要疼他哦,两人要好好相处,别像你们的爹爹一样幼稚 吵架。”聂夫人也微笑叮咛儿子。 虽然丈夫交恶,但两名夫人的感情仍像以前一样好,她们都不希望上一代的恩 怨延续到无辜的孩子身上。嘱咐宫婢小心看顾后,她们回到丈夫身旁作陪,留下两 个娃儿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的。 不知道什么叫弟弟,但小小安怀知道什么叫疼,因为娘都会将他抱在怀中疼惜。 瞥了他一眼,那张着大眼的可爱模样足以撤除任何人的戒心,聂安怀慢慢挪坐靠近, 想要踏出友好的第一步—— 回应他的却是狠狠一推! 聂安怀毫无防备地被推得往后仰倒,头撞上榻褥传来“叩”的一声,他呆呆地 睁着眼,不懂为什么事情会变这样。 “哎呀。”宫婢闻声赶紧将他扶起,紧张地朝主子们望去,见没人留意这儿, 这才松了口气。“我的小祖宗,你要坐好啊,不然你受了伤我们也吃不完兜着走了。” 他坐得很好啊……聂安怀朝罪魁祸首看去,却见班羽像没事人样地东摸摸、西 瞧瞧,仿佛连他仰倒都没注意到,他还扬起好可爱的笑容,朝靠近的宫婢伸出手。 “抱抱——” 那颠倒众生的魅力当然无人能挡,宫婢将他抱起,咕叽咕叽地逗着他。 没有人推他吗?聂安怀困惑地抚着后脑勺,一抬头,却看到小脑袋枕在宫婢肩 上的班羽对他咧了个得意无比的笑。 他愣住。 个性温和的他,古灵精怪的他,注定结下了不解之缘。 “我不想去,我不要去!” 往皇宫驰行的马车里,十岁的班羽正在发脾气。 即使小嘴儿翘得老高,脸颊气鼓鼓的,那唇红肤白的漂亮小脸仍让人很难狠得 下心责骂,更何况是疼他入心的谨王爷? “乖嘛,下午就去接你回来了,很快的。”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勇猛武将面对 这个小娃儿,什么剽悍气势全都施展不开,只能陪着笑脸劝道。 “我不要!”班羽扭过头,下颔仰得老高。 “不是爹爱逼你,只是你让爹很没面子嘛!”谨王爷为难地抓了抓头。“你默 书默不过人,吟诗作对也没人家文采好,再不去上课,不就差得更多了吗?” 从小皇帝就要班羽和聂安怀一起进宫念书,自然而然,两人的学习成效也会被 拿出来做比较。他实在很不想承认,但人家书香世家的资质就是不一样,古书史籍 一点就通,相形之下连字都写得像狗爬的班羽就显得很驽钝。 “反正怎样都赢不了聂安怀,去了又有什么用?”班羽干脆捂住耳朵,整个身 子背了过去。 他讨厌爹,讨厌聂安怀,讨厌死了!从小到大都爱拿他们两个做比较,偏偏聂 安怀又聪明绝顶,他怎么努力都赢不了,师傅总是夸聂安怀,而爹爹不但不安慰他, 还一直怪他,弄得他闷极了。 昨天师傅还说他不学无术,这句批评引爆了一切,他受不了了!不学总成了吧? 他是不想跟他争,不是比不赢他!班羽恼怒闭眼,大受打击的他只能用这种逃避的 消极方式,否则长年累积的郁闷根本无法排解。 “咱们班家的强项在武嘛,偏偏你娘又打死不肯让我教你武功,白费了你这一 身好资质……”谨王爷越说越怨,粗犷的五官皱成一团。“为什么?为什么会生出 一个女孩儿啊?我明明拜得很虔诚啊!”他将脸埋进掌中哀叹。 这是他心里永远的痛,就算之后妻子再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仍弥补不了这个憾 恨——因为他必须将班羽当成男孩扶养,想到一个原该娇俏可人的小姑娘却得一直 扮着男装,他就好舍不得。 但他不得不啊!要他眼睁睁看着班羽一生下就成了聂家的媳妇,这股鸟气他说 什么也咽不下,等他回过神智,这漫天大谎早已传到皇宫和恭王府去,成了既定的 事实。 妻子说要她一个女孩子家穿男装已经够荒唐了,怕她变得更粗鲁,拚死不让班 羽习武,让他连唯一能赢聂家的胜算都没了。 闻言班羽回头,原本满是叛逆愤怒的晶灿大眼顿时被不安和惊惧占据。“您明 明说只要我当男孩儿就会一直疼我的,您不要我了?” 从小爹爹就常在她耳边叨念怨叹,叹她不是男孩,叹她比不过聂安怀,可、她 已经很努力了呀,弟弟们玩得怎么野,她就跟着怎么野,没人看得出来她是女孩儿, 但……她真的没聂安怀聪明啊…… 发现眼泪就快滚出眼眶,班羽赶紧咬唇拚命忍住。不能哭,男孩子不能哭,她 就从来没看聂安怀哭过,要是再哭出来,爹爹会对她更不满意的。 “爹怎么舍得不要你?”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让谨王爷一阵心疼,大掌一伸,将 她抱上膝头。“你是爹爹的心头肉啊!” 他知道他的固执和骄傲害苦了这个孩子,班羽的一生就让他的一念之差给整个 扭转了,为了这件事,温柔婉约的妻子不晓得和他吵过多少次,要他想办法让班羽 恢复女儿身。 但他根本拉不下脸将这场骗局拆穿,一拆穿班羽就得嫁给聂安怀那小子,而姓 聂的也绝不会放过这个讪笑他的好机会,只要想到这辈子可能从此都抬不起头来, 他就死都要将班羽当男孩子扶养。 班羽埋首在那宽阔的胸膛,惶然的心被那坚定的怀抱平抚了,她吸了吸鼻子, 把盈眶的眼泪逼了回去。 “我知道,爹很疼我,要不是恭王爷和聂安怀,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这都 是他们害的,我不怪您。”小手在他肩上拍拍,还反过来安慰他。 一定是聂安怀不好,如果没有他,爹爹也不会逼她做她不爱做的事,她喜欢爹 爹,讨厌聂安怀!脑中浮现那抹熟到不能再熟的身影,班羽恼怒地嘟起嘴,把所有 的愤恨全推到他身上。 “羽小子啊……”谨王爷感动得一阵鼻酸,差点没哭出来。小小年纪就懂得是 非对错和同仇敌忾,真不枉他的一番教导。“记得哦,要和聂安怀保持距离,别让 他碰到你,其它人你也得防着点,千万别被人发现你的秘密,懂吗?” 这件事只有他们夫妻和几名忠心的老仆知道,也多亏班羽这孩子长进,除了长 得漂亮些,那股子顽皮和活泼完全不输一般男孩儿,倒也没引起任何疑窦。 “我知道啦。”想到还是逃不过上课的命运,班羽不由得哀怨地叹了口气。 哼,聂安怀会读书就了不起啦?还不是书呆子一个,学问上输他,其它的地方 可没输他,等着瞧吧,她找到机会一定要整整他! 漆黑灵动的大眼闪过一抹黠光,衬得那张唇畔噙笑的小脸是如此可爱,十足一 个淘气小男孩的模样。 课堂间的休息时刻,班羽和聂安怀被赶到花园里玩。 这是皇帝的要求,重视教育的他同时也相当赞成孩子活泼好动,加上希望两个 孩子能培养友好的关系,藉此改善上一辈的恩怨,皇帝费尽苦心想让他们有多一些 共处的时间。 一听到师傅说休息,静不下来的班羽就飞也似地冲出书房,聂安怀则是规规矩 矩地将书本收好,这才快步追了出去。 看到前面那个好动人儿一下子看看旁边的花,一下子追扑跳跃的蟋蟀,聂安怀 只是缓步跟着,视线丝毫没离开他身上,与其说是玩伴,倒不如说是保护者还比较 贴切。 虽然同龄的聂安怀长得比班羽还矮小一些,但那超龄的沉稳和内敛让他犹如小 大人似的,加上他所展现的聪明才智,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安全感,只要有他相伴, 就算让两个孩子独处也没人会担心。 “待会儿师傅要考默书,你准备好了没?”任他玩了一阵,聂安怀不忘负起提 醒之责。“要不要我帮你复习一下?” 他知道班羽很介意这件事,每当师傅用“朽木不可雕也”的无奈表情对班羽摇 头,班羽那眸光一黯的沮丧神情也会让他觉得很难过。 他并不喜欢师傅老是夸他而轻蔑班羽,每个人的才能本来就不一样,没道理因 为班羽书默不好就否定他的一切,但他没办法指责尊长,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帮 班羽能让师傅刮目相看。 正忙着追蜻蜓的班羽笑容僵住,眼中原本闪耀的喜灿光芒顿时被恼怒取代。看 到自己的衣袍因方才趴在地上而染了尘土,再看到身后的聂安怀净秀得像刚刚沐浴 完毕,活脱脱就是皇上嘴里赞不绝口的温文尔雅模样,心头的不满更甚。 “不用你假好心,谁不知道你是想装乖孩子讨人喜欢?我才不会让你如意。” 班羽皱鼻嗤哼。 她最讨厌他这样了,明明和她同年纪,却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没看他动怒变 脸过,也没看他兴奋欢呼过,脸上最多只挂着淡淡的笑,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皇上说这是谦逊,是难得的美德——骗鬼啦!装模作样才是真的吧,她敢打赌, 聂安怀只要一回到家,绝对都笑得合不拢嘴,和恭王爷一起嘲笑他笨。 “我没这么想过,何况讨人喜欢的是你才对,你没发现皇上只要一看到你心情 就很好?”对他的敌意早习惯了,聂安怀微笑,心平气和地说出事实。 其实班羽很细心、反应很快,他只是定不下心背书,但这掩盖不了他其它的优 点,开朗活泼的他跟任何人都能很快打成一片,他还没见过比班羽更有人缘的人。 然而总是笑脸迎人的班羽,只要和他独处,从来就没给过他好脸色。 但说也奇怪,尽管爹老是在他面对说谨王爷和班羽的坏话,他还是觉得这个弟 弟很让人疼惜,就连任性蛮横的小缺点都显得很可爱。 “心情好有什么用?他们还不是只夸你不夸我?”先入为主的观感作祟,她就 是认定他是在假惺惺,聂安怀越和善,班羽就越气。 “在乎这个做什么?”聂安怀无谓一笑,小小年纪的他已有豁达的胸襟。 班羽气鼓鼓地瞪他。样样比人强的他当然不在乎,要是老被唠叨叮咛的人换成 是他,看他还说不说得出这种风凉话! “不跟你说了。”她扭头快步奔离,心烦气躁地一边走、一边用力踢着小径上 的石子,一不小心用力过猛,左脚的鞋子飞了出去,落进一旁的草丛里。 搞什么?连鞋子也要跟她作对?班羽不可置信地瞪着草丛,懊恼抿唇。 “怎么了?”聂安怀随后追上,关心问道,看到他脚上的白袜,眉宇拧起。 “你的鞋呢?” 班羽的小脸困窘爆红,好想把那只脚藏起来。 讨厌讨厌讨厌!就不会当成没看见吗?都是他啦,害她永远都成不了爹爹满意 的儿子,害她永远都像个不成材的小鬼头! 自惭形秽将班羽累积的怨怼全然掀起,激起了邪恶的念头,在她意识到自己打 算做什么事之前,手已往旁边的大树指去。 “在那儿。” 聂安怀抬头看向几乎和屋脊齐高的大树,眉头拧得更紧。“怎么会在那儿?” 他踮起脚尖仰头,视线在枝叶间搜寻。 这句问话只是单纯的疑惑,丝毫没有夹杂怀疑的口吻,这样的信任让班羽有些 歉疚,但只一瞬,经年累月的嫉妒和不甘又凌越了一切。 “我也不晓得,踢着踢着就踢上去了。”她眨动大眼,表情好无辜。“我爬上 去拿好了……”说着说着,她就要攀上树干。 “太危险了,我找人来拿。”沉稳的聂安怀哪有可能让他做这种有勇无谋的事? 连忙伸手将他阻下。 “你想害我被骂啊?书没读好也就算了,还净会闯祸惹事……好啦,我知道, 你就希望我失宠,去啊去啊,你尽管去告状好了。”班羽跺脚背过身去。 “我没有。”聂安怀哭笑不得,实在不懂他这些心眼是哪里来的。“不然我们 找根竹竿把鞋子打下来好不?” “要上课了,等找到竹竿已经来不及,你别管我,你先回去书房好了。”班羽 挥手赶他走,再度朝大树攀了过去。 “等一下!”聂安怀又拉住他,向来平静从容的俊秀脸庞,这会儿难得浮现踌 躇。“……算了,要爬我来爬。”他拉起衣摆扎进腰带,然后开始卷衣袖。 班羽没想到计策会这么容易成功,她得好小心好小心,才能忍住没让笑容浮上 嘴角。 “不要啦,被师傅看到你会挨骂的,反正我被骂惯了,我自己爬。”她警告过 喽,要是待会儿被骂,可别怪到她头上。 “让开点。”聂安怀没回答他,只是要他退开。 他知道班羽完全没学武,不像他还学了点拳脚功夫,加上班羽脚上鞋子又少了 一只,当然是由他来爬比较保险。 看到他动作灵活地爬上树,班羽不甚服气地皱了皱鼻。她还以为他会爬得很狼 狈呢,会读书、手脚又利落,老天爷真不公平。 “你有看到鞋子卡在哪儿吗?”聂安怀已攀上横生的枝干,四下搜寻。 “我也不晓得,你再找找吧。”慢慢找吧他!最好找到师傅来喊人,让他们瞧 瞧那个懂事乖巧的聂安怀也会做出爬树这种粗野行径。 班羽一面偷笑,一面晃到草丛边,脚尖点啊点的,找到了鞋子勾回套上,她就 故意站在草丛里,免得被聂安怀发现她脚上的鞋子已失而复得。 “没有啊……”聂安怀遍寻不着,丝毫不曾怀疑受骗的他,越攀越往上去。 等班羽发现到他已爬了多高,不禁倒抽一口冷气,那离地极高的距离和摇摇欲 断的细瘦枝干,让她见了胆颤心惊。 “你快下来,别找了!”班羽急喊,看到他踩断了一根枝叶,吓得脸都白了。 “没关系,我很小心。”聂安怀双手紧紧抓着其它枝干分散力道,还有余力安 抚班羽。 “天呐!聂小王爷您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突然传来一声惊喊,吓得聂安怀失去平衡,脚踩了个空。失速坠下的力道加上 身子的重量,让他即使双手都抓着枝干也撑不住,“啪”地一声,枝干双双折断, 随即就是叶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切发生在顷刻之间,正被那声大喊拉走注意力的班羽等听到声音已来不及, 一回头,正好看到他重重坠落地上。 班羽吓坏了,只能怔站原地,看着聂安怀神色痛苦地抱着手臂蜷曲着,红艳的 血缓缓自他的衣袖蔓延开来。 “来人、快来人帮忙啊!”年高德邵的师傅抱不动十岁的男孩,赶紧冲出花园 喊人。 聂安怀痛到冷汗直流,但看到班羽那神色惨白的小脸,他还勉强挤出微笑。 “我没事,你别担……”在发现班羽脚上的鞋后,他的语音顿时凝住。 意识到他看见了什么,班羽的心猛然一震。她该道歉、该说对不起,但她的喉 咙却哑了,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她甚至不敢看聂安怀的脸,怕会看到失望憎恶的神 情。 “在那儿,快!” “聂小王爷您别怕,御医马上就来了。” 师傅带着一群人奔过来,团团将聂安怀包围,一阵嘈杂后,随即将他抬离。 班羽默默地跟在后头,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他重坠在地的画面一次又一次重 演,紧紧揪住她的心口。 她没想过要害聂安怀受伤啊,她、她只是想让他被骂而已,要是他就这么残废 了怎么办?班羽咬唇,心里懊悔又自责,忍不住红了眼眶。聂安怀一定恨死她了… … 治疗时,班羽一直守在房外等,大家都忙着照料聂安怀,没人注意到她。从众 人的细声讨论中,她拼凑出聂安怀的状况,他的手臂脱臼,上臂还被树枝划破一道 很长的口子,流了很多血。 皇帝闻讯赶来,进去时太担心,并没有留意到蹲坐在廊柱旁的班羽,过了一阵 出来,心安了,也忆起他的存在,视线四下找寻,终于看到他,朝他招了招手。 “班羽,过来。” 班羽知道自己逃不过责罚,认命地走到皇帝面前。 “你一定吓坏了。”结果皇帝非但没厉声骂人,还和蔼地拍拍他的头。“刚听 到这件事时,朕还以为他们把你当成了安怀,没想到真的是他。”好动的班羽爬树 不足为奇,沉稳的安怀爬树可就骇人听闻了。 班羽惊讶地睁大了眼。他没说吗? “安怀说你有拦他,是他不听劝,班羽,你做的很好,已经开始懂得衡量危险 了。”皇帝称赞道。“安怀需要休息,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待会儿朕会派人先送你 回去,明天看状况再决定要不要上课。”安抚地按了按他的肩膀,皇帝这才迈步离 开。 转头望着关阖的房门,班羽茫然又疑惑。为什么聂安怀不说是她骗他上去的? 还把错都揽在他自己身上? 见大家都忙着恭送皇上,班羽犹豫了下,偷偷摸摸地推开门,闪身快速进房。 才刚关上房门,浓重的药草味就扑鼻而来,走进内室,班羽停下脚步——因为 她看到脸色苍白的聂安怀躺在榻上,绵长的眼睫垂覆着,像是睡着了。 皇上说他需要休息,她不该进来吵他的……班羽咬唇,蹑手蹑脚想退出房外。 “……班羽?”虚弱的声音唤住她。 班羽回头,对上一双和平常一样关怀温和的黑眸,不由自主地,她的眼眶热了, 视线被泪水模糊了。 为什么他不怪她?为什么他还能用那种眼神看她? “你干么掩护我啊?不会说是我骗你上去的吗?”怕被发现自己快哭了,班羽 只好用任性无礼的态度掩饰,即使……她心里真的觉得好抱歉。 “是我心甘情愿爬上树的,跟你又没有关系。”聂安怀淡淡一笑。“我没事, 御医说脱臼和擦伤都是小伤,大概半个月就好了。”知道他脸皮薄,聂安怀没劝他 别哭,而是转述自己的状况来安抚他。 “你明明……知道我……我是骗你的……”班羽越说越小声。怎么会和她没关 系?若不是她,他也不会爬上树,更不会摔到脱臼。 “但决定要被骗的人是我,害我摔下来的人也不是你,你说,跟你有什么关系?” 聂安怀好笑地叹了口气。“怪只怪我爬树技术不好。” 这件事,他受的不过是皮肉伤,而班羽承受的却是自责和愧疚的心理重创,教 他怎么生得了他的气? “你干么对我这么好?”班羽不禁哽咽。她对他那么坏,凶他、骂他、欺负他, 他却以德报怨,就算当滥好人也要有个分寸啊! “我是大哥,不疼你疼谁?”聂安怀扬笑,说得再自然不过。 那抹笑击碎了她的自持,班羽再也忍不住,急忙转过身,咬唇抑住了哽咽,却 阻止不了无声落下的泪。她不喜欢这样,这样让她觉得自己好坏,坏的明明是聂安 怀,明明是他啊…… 即使看不到脸,但从班羽一耸一耸的肩头也看得出来他在哭,聂安怀只能保持 沉默,静静地陪着他。 过了一会儿,班羽开口了——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对你好,你、你……我还是很讨厌你。”夹杂抽噎的宣告, 连班羽自己都觉得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听出他语里的软化,也听出他心意不坚的摇摆,聂安怀莞尔,并没拆穿他口是 心非的谎言。 “我知道。”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