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来来,新娘子坐这儿,快,交杯酒准备好,可别误了时辰……”孟海心坐在 榻沿,听着喜婆的忙碌张罗及房里的走动人声,这一切都让她觉得好不真实。 知道婚事确定之后,她的心就一直悬着,怕某天一睁开眼,会发现这全是场梦? 他觉得她匹配得上他吗?不觉得她太平凡吗?她那时并不像个大家闺秀啊,他 这么俊逸出众的人怎么可能会对她倾心? 只要想到他很有可能是对自己怀有好感的,她的心就跳得好快好快。 她想向爹爹问个清楚,别再自行臆测弄得心烦意乱,但可能是婚期订得太近, 爹娘忙到连和她好好坐着聊上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日子就这么过去,直到现在都 已拜了堂,她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已成为他的妻子。 他在房里吗?还是仍在喜筵上接受客人的恭贺?忆起自己很可能正被他注视着, 即使镇日的疲累已让孟海心快撑不住,她仍勉强坐直,希望能将最好的一面呈现在 他眼前。 拜别父母的泪眼涟涟,在踏进了樊家大门后,化成了无助和不安,她慌得不知 所措,全靠喜婆的搀扶和指引才能顺利完成整个仪式。 而当进了新房,等着挑起红绢的这一刻,紧紧揪住心口的不只是忐忑,还有更 多的期待和娇羞。 他会用什么表情为她除去红绢?那张偏冷的俊容会为她展露温柔吗?她不自觉 地握紧隐于袖下的手,冰冷的指尖仿佛在等待良人将之包覆在执握中,宠爱地给予 温暖。 “新郎倌请过来,准备挑盖……”喜婆的话被东西落地的清脆声给打断,周围 陷入短暂的沉默,喜婆又再次开口:“哎呀,这碧玉秤是用来挑盖头的,不是拿来 玩的,新郎倌拿好,别再摔下去喽。” 感觉有人靠近,过于紧张的孟海心没发现那段小意外,更没发现喜婆的尴尬哄 笑不像在对一个成年男子说话,她只忙着抑住越来越快的心跳,不知该羞怯敛目还 是要大胆地迎视这一刻。 突然有样食物击中她的胸口,生气的大嚷随即在身旁爆开—— “不要这个,我要我的沙包!沙包还我、还我啦……”那下撞击并不是很重, 却让孟海心整个身子僵直。瞥见滚落脚边的碧玉秤,一股冰寒沿着她的背脊窜起。 为什么新房里会有别的男人?喜婆要新郎倌挑起红绡,但为什么拿着碧玉秤的人不 是他? “伯临少爷别闹,再这样我沙包不还你喽!”别的婢女的声音插了进来。 伯临?这人是谁?这个疑问才刚浮现,她头上的红绢已被用力扯掉。 红绢勾到了凤冠,连带扯得她头皮发疼,她却恍若未觉。因为眼前所见震得她 脑海一片空白—— 有个男人把刚扯掉的红绢往地上一扔,忙着朝婢女扑去。 “拿掉了啦,还我!”抢过沙包,他立刻蹲在地上旁若无人地玩了起来。“一 呀一放鸡,二呀二放鸭——” 最教孟海心毛骨悚然的,不是看到一个大男人做出和外表这么不相衬的幼稚言 行,而是他身上竟穿着属于新郎倌的喜服! 心头恐惧成了眼前无法错认的事实,孟海心骇然站起,下意识地后退。 “别怕别怕,新郎倌只是一时失手,我们赶快把交杯酒喝了喔!”察觉到她的 退却,喜婆赶紧拉住她,脸上堆满了安抚的笑。 “不,你们弄错了……”喜婆的执握更吓坏了她,孟海心慌乱地环顾四周,盼 望能找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但在这个喜红泛滥的新房里,她找不到她的存在。 樊仲遇人呢?他应该在这里的,他才是新郎倌啊! 泪模糊了视线,她拼命挣扎着想把手抽回。 “都拜了堂,哪有什么弄不弄错啊?”完全失控的状况让喜婆也没了耐性,使 尽力气硬要将她拉回榻边。“快回来,赶快把交杯酒喝一喝!” 拜堂?和她拜堂的是这个人?!残存的自持被毁得荡然无存,强烈的惊骇瞬间 席卷了孟海心。 “不、我不要,放开我!放开我!”她不嫁了,不管是谁她都不嫁了,让她回 家,她要回家……她疯狂扯动自己的手,即使被抓出血痕也无暇顾及。 “喂,你们的少夫人呐,还不来帮忙?”喜婆气急败坏地朝婢女喊着,却不小 心被她从手中挣脱。“欸、欸,快回来——”那声喝止只让她逃得更急,腿软了、 不停颤抖的身子没了力气,孟海心仍踉跄地直往门口冲去,一心只想逃离这场恶梦。 就在她即将抵达门边,原本关阖的门突然打开。 看到那张记忆中的面容出现眼前,倏然泛开的心安让她几乎站不住脚,然而对 上那双冷冽至极的眸子,她才刚平稳的心又瞬间坠到谷底—— 樊仲遇的视线并未在她脸上多做停留,甚至是直接扫过她,迅速掠向房中,看 到这一片人仰马翻的情景时,俊傲的脸上找不到丝毫的诧异,仿佛这一切全在他意 料之中。 他不该是这种眼神,不该是这么了然于心的冷静……孟海心僵在原地,觉得眼 前的世界开始旋转。 瞥见来人,喜婆赶紧上前解释。“这不干老身的事啊,她突然中了邪似地说她 不嫁,不是我没尽到职责……” “出去。”樊仲遇打断喜婆的话,虽未看向孟海心,但矗立在她面前的举动其 实都是不着痕迹地挡住她的去路。“所有人,都出去。” 获得赦免,早就希望能结束的喜婆马上开溜;剩下的两个婢女面面相觑,又看 向坐在地上玩得开心的樊伯临,不晓得该不该一并带走。 “有听过洞房花烛夜却少了新郎倌的吗?”樊仲遇讥诮道。 两名婢女呐呐应是,赶紧丢下主子逃离。 洞房花烛夜?孟海心脸一白,慌忙朝房门冲去,想在他还来不及反应之前离开 这儿。 “你能去哪里?”樊仲遇不阻止,只是淡淡开口。 那句话提醒了她的处境,几已碰触到门板的手瑟缩地收了回来。若没有人帮忙, 她是不可能逃出这座大宅的…… 孟海心闭眼,忍住崩溃痛哭的冲动,强迫自己回头看他。 “让我回家,这都是误会,我们以为要娶我的人是……是你,求求你,让我回 去……”想到这些日子的期待和羞赧,她不禁哽咽。 爹一定也和她一样误会了,他应该能谅解吧?他们……他们只是期待太深了… … 樊仲遇眸色转深,表情仍是一片冷然。果然如他所料,懦弱的孟老头连亲自面 对罪过的担当都没有,瞒她瞒到最后一刻,将这残酷的事实留给她一个人承担。 “你以为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样无知吗?”此话一出,樊仲遇立刻看到那张丽容 变得惨无血色,但他仍继续残忍地说道:“我在提亲时表明得很清楚,你爹知道你 要嫁的是我大哥樊伯临,一个比五岁小儿还要麻烦的傻子!” “你骗人,我爹不会这样对我!”孟海心捣住耳朵,不愿相信他所说的话。 “不想嫁尽管离开。”不再看她,樊仲遇往里走去,将坐在地上的兄长扶起。 “当孟记关门大吉之后,你有一辈子的时间足够去悔恨。”纵使心里还存有一 丝丝的希望,也被这段话给完全摧毁。孟海心怔愕地放下手,看着他的水眸盈满了 不可置信。 “你用这条件逼迫我爹?”她颤着声问。 难怪爹会答应,孟记一关门,苦的不只是她们家,还有铺子里十来名伙计的生 计也会受到牵累。“你怎么能?” 樊仲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迳自为兄长除去繁复的喜服,安置他上榻躺下后, 才回过身面对她。 “有什么不能?”俊薄的唇勾起,幽冷的眸中却一点笑意也无。“一个愿打一 个愿挨,不然樊少夫人这个位置轮得到你来坐吗?” 望着那张无情的面容,孟海心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走,必须倚靠身后的门才能 站立。 原来那日在园中相遇,对他而言根本不具任何意义,明明理智一直在提醒她, 如此俊逸的他不可能会看上她这种平凡女子,她却被欣喜给冲昏了头,愚傻地作着 美梦,期待红绢被揭的这一刻。 怎么能?他可以看不上她,但他怎么能如此狠心将她推入地狱? 她想哭,想对这不公的遭遇忿恨尖叫,可她却动不了,只能怔怔地看着他,任 由心痛将她啃蚀得体无完肤。 樊仲遇笔直迎视她的目光,要自己对她眼里的伤痛欲绝视若无睹,做到无动于 衷的冷狠境地。他们无法回头了,要做就做到底,现在收手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上榻去。”他沉声道。 孟海心猛然一震,水眸惊惶瞠大。 “不、不要……求求你……”她拼命摇头,盈眶的泪就快落下。 别这么狠,逼她嫁给他人已经够了,给她一些喘息的余地吧,至少不要今晚, 她做不来和那人同床共枕,她没办法! “四相叠、五搭胸……我的沙包……”躺在榻上的樊伯临已快睡着了,口中还 在念念有辞。 瞥了兄长一眼,樊仲遇缓步朝她走来。 “你可以选择被绑或是自己上去,不然就滚回孟家。”语调虽轻,话里的冷硬 及狠绝却不容错认。 随着他的靠近,孟海心完全无法动弹,她觉得自己像是被猛兽盯上的猎物,逃 不了;也没办法逃。 她有选择的余地吗?她一离开,等于是用整个孟记陪葬,只是……他怎能这么 狠?若一开始就没打算娶她,那日又何必那样地撩拨她,让她迷失到忘了自知之明? 才刚体会到喜欢一个人的滋味,思思念念、牵牵挂挂,却又被同一个人教会心 痛的感觉,她好恨,恨他的残酷,也好恨如此天真的自己! “别碰我,我自己……”哽咽冲上喉头,孟海心硬是将它咽回,深吸口气。 “我自己走。” 她凝聚所剩无几的力量,挺直背脊朝床榻走去,每走一步,心就痛得像被人狠 刺一刀,但她用尽所有的意志不许眼泪掉下。 她已经够可悲了,她不要再在他面前示弱。 孟海心木然地坐上榻沿,不看他伤她至极的脸,也不看那已经倒卧榻上呼呼大 睡的“相公”,就这么僵直地坐着,强撑着不让自己崩溃。 从她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中,樊仲遇看出她已不会再试图逃脱,但这场胜利不 但没有带给他丝毫喜悦,反而是挥之不去的沉窒梗塞了整个心口。 他当然不会因为这样就感到开心,这只不过是起头,等之后开始采收成功的果 实再来欣喜也还不迟。他为自己的反应,迅速地找了理由,不愿去深思真正原因。 她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这颗棋子所要改变的整个战局。他不断地告诉自己。 “大哥就麻烦你照顾了,大嫂。”抛下这句话,樊仲遇离开。 那声称呼将她所有的努力全数击溃,门一关上,孟海心再也无法撑持,蒙面失 声痛苦。 “吵死了!”睡梦中的樊伯临咕哝一句,翻进更里面的位置。 孟海心吓得停住了哭泣,直到确定他再度沉沉睡去,松了口气的同时,抑不住 的泪又潸然而下,她紧紧捣唇不敢哭出声,怕又惊扰了他。 天,保佑他今晚别再醒来了,她没办法承受更多的大几了…… 明知躲过了今晚,仍有无穷无尽的每一晚在等着她,但她只能无助地缩在榻边, 自欺欺人地祈求这一刻不要来。 日阳自窗棂透进,映在凤冠上发出亮眼的银光,坐在椅上的孟海心怔怔地看着 那抹光,一动也不动。 整夜的沉淀,换来的不是认命的释怀,而是身心俱疲。 她根本没办法睡,怕身旁的人会突然醒来,她的心神一直紧绷着,只要一点点 动静都让她犹如惊弓之鸟。幸好他一夜熟睡,早上清醒后就安静地坐在榻上,有一 下没一下地玩着沙包,对她完全视若无睹。 见他不理她,孟海心就悄悄地退坐到一旁的座椅,她只敢摘下凤冠,嫁衣仍穿 在身上。她不晓得他懂得多少,更不可能主动探问,她只希望他可以永远都不会发 现她的存在,也不要记起任何有关圆房的事。 不能一直坐在这儿,她还有很多事要做,要换装、要梳洗、要向长辈奉茶…… 纷杂的思绪在脑子里转,但她依然坐在原位,怔怔地看着灿亮的凤冠出神。 她好累,她好想能就这么坐着,什么都不要去面对…… 咿呀一声,门突然被推开,昨天那两名婢女走进,一看到里面的状况,互使眼 色,纷纷掩嘴窃笑。 孟海心先是怔愣了下,随即尴尬地红了脸。看得出她们早就将主子的洞房花烛 夜当成笑话在谈论,而她仍穿在身上的嫁衣正好说明了一切。 “伯临少爷,起来了,迟了大老爷会骂人的!”其中一名婢女走到榻前,直接 伸手拉他下榻。 “你要自己来还是我帮你?”另一个则是问她。 两名婢女来得太突然,加上她因缺乏睡眠神智有些昏沉,孟海心直至此时才觉 得有些不对——不管是直接推门而入或是取笑主子私事,都不是奴婢该有的行为, 而且她们的言词间也丝毫不见恭谨。 “好的,劳烦你。”但才刚嫁进门,对于樊家的规矩并不熟悉,也怕是自己的 误会,她没说什么,随着指引到镜台前落坐。 服侍她的婢女动作很粗鲁,好几次都扯痛她的头皮,孟海心都隐忍下来,而这 段期间身后樊伯临的反抗和婢女的斥喝声乱成一片,让她心头的疑惑越渐扩大。 “好了。”不一会儿,婢女收手,转身去帮同伴。 看到镜中的自己,孟海心傻住。婢女只随便帮她点上胭脂,发髻也是简单盘起, 甚至还有些遗漏的发丝在颈际飘摇。 直至此时,她已确定不是她多心,她们不但没将她这个新进门的少夫人放在眼 里,对待樊伯临的态度更是完全失了尊重,她们明显的不耐喝轻蔑简直像是在喝骂 小猫小狗。 如此富有的樊家怎能纵容奴婢这么没有规矩? “先把他的沙包拿走,不这样他不会乖乖听话。给我,啧!”随着那名婢女的 加入,战局更形火爆。 从镜中看到那两人对樊伯临又拉又骂的景象,孟海心好想出声阻止,但忆起自 己的身分和婢女对她的态度,她踌躇了。才刚嫁进门的她都自身难保了,她还想帮 谁?她只能强迫自己充耳不闻,默默地将发髻打散重盘。 好不容易终于换完装、打理好,一名婢女离开,另一名婢女则是带着很不开心 的樊伯临和她准备前往大厅。 穿过一座又一座的院落,广阔的占地让孟海心惊讶不已。 昨天太紧张加上红绢覆脸,她不晓得自己走了多少路,直至现在亲眼所见,除 了震惊,恍若无边无际的大宅院也给她一种无法得见外头天地的错觉。 经过一道拱门,伫立前方的顺长身影让她不禁顿住了脚步—— 樊仲遇站在那儿,双手负在身后,沉敛温雅的脸上让人读不出思绪,察觉到他 们的接近,视线不疾不徐地朝他们的方向睇来。 孟海心慌忙低下头。她知道今后见到他的机会太多太多了,但她现在还没做好 准备,她甚至不晓得该用什么表情对他。 “二少爷。”原本还对樊伯临唠叨骂着的婢女一看到他,态度立刻转为恭敬。 “下去吧。”樊仲遇淡道,对后方的孟海心视而不见,带着兄长迳自往大厅的 方向走去。 他的无视让孟海心心口阵阵绞拧。新婚翌日该去向长辈奉茶,此事虽然与他无 关,但不论是放心不下兄长,抑或是监视她是否会藉机闹事,看到他逅在这儿,她 并不会感到惊讶。 只是,他怎能只顾他的兄弟却对她的处境袖手旁观?她对樊家的成员一无所知, 对于会见到哪些尊长更是毫无头绪,就算娶她的人不是他,他这个始作俑者也该尽 点责任,而不是对她视若无睹。 这一刻原该是夫婿在她耳旁细细叮咛,柔声安抚着她的不安,但这个画面永远 都不会实现了……强涌而上的酸楚在心口泛开,孟海心紧紧咬唇,不让心痛化为哽 咽。 一路上还在吵吵闹闹的樊伯临一看到他就安静下来,两人并肩走在前方,差异 立现—— 樊仲遇较高,肩膀宽阔而不过分魁梧,挺拔的身形透着慑人的气势;而身为兄 长的樊伯临矮了他约半个头,背影斯文,让人很难把他蹲在地上玩耍的模样联想在 一起。 樊仲遇不需回头,也可以从那细微的脚步声听出她正安静地跟在身后。 看似没正眼看过她的他,其实已将她憔悴的神情整个敛进眼里。他要自己别去 顾虑她的存在,也刻意不往她的方向看去。 她是不是一夜无眠、是不是受尽恐惧折磨,这些都与他无关,他给过她选择的 机会,是她自己决定留下。 问题是,那真是选择吗?察觉到拘抑的心思终究还是偏移了,甚至还带着点自 责的意味,樊仲遇不悦地眯起眼,睨向已近在眼前的厅堂。 那儿有一整群的豺狼虎豹在等着他,他专心应付都来不及了,还分神去想她的 事做什么?她既然选择了牺牲,再苦她都得甘之如饴! 樊仲遇绷紧下颚,将所有的思绪完全摒除,须臾,那张面容已沉敛到看不出任 何异状,原本宽阔沉徐的步幅收敛了,肩背也不再那么挺直。 所有的变化都微小到让人察觉不出,却奇异地将他傲然自信的气势全然改变。 “抱歉,我们来迟了,因为有些事情耽搁了点时间。”踏进厅堂时,他已成了 一个谨慎有礼、却仍掩饰不了心中忐忑的男人。 孟海心无暇注意到他的改变,因为一进大厅,出乎意料之外的庞大阵仗让她倒 抽一口气—— 偌大的厅堂两旁各有双排座位,坐在椅上的有老有少,而那些座椅后头还站满 了人,总数至少有二、三十人。 充满谈话声的大厅因他们的到来而静默下来,而后又因交头接耳的细微声响转 为嘈杂,每一张表情不是诡笑就是像准备要看好戏,那一双双朝他们射来的眼也不 见丝毫善意。 孟海心不禁顿住了步子,等到发现厅堂里全是男人,紧张和害怕更是完全覆盖 了心头。她还以为只是向公婆及几位重要的尊长奉茶而已,但这场面几乎是将整个 家族的人聚集在一起。 “大哥、大嫂,请到这儿。”樊仲遇示意他们前进,而后朝向一旁的奴婢吩咐 道:“去请大老爷过来。” 面对他那张温和有礼的俊容,孟海心傻住。 虽不到笑脸迎人的地步,但和他刚刚连看她都像是会污了眼的态度,如今的他 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和蔼可亲,要不是一路跟着他进来,她真会忍不住以为他有个孪 生兄弟了。 她很想找出原因,但这状况却容不得她盯着他看,孟海心只好忍住满腔的困惑, 接受指引站到厅堂中央,垂首静候。 自从他们进来,周遭的窃窃私语一直没停过,还不时传来讪笑,全都明显针对 他们而来,这种气氛让孟海心感觉很不舒服。 身旁的樊伯临似乎也感受到那股诡谲,挂在嘴边的沙包口诀收敛成了咕哝,相 形之下,这原本让她难以接受的奇怪行径,此时反倒带来一种心安的熟悉感。 “仲遇啊,不是我这个做叔叔的要说……”众人交头接耳了一阵,一个中年男 人率先开口。“想延续香火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伯临傻成这样, 你想他还懂得那档子事吗?” 虽然那人并不是对她说话,但仍然让孟海心觉得很难堪。就算樊伯临听不懂这 些,这种事也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来讨论,更何况她也在场,身为长辈的人怎 能连这种基本的礼节都不顾? “回禀二叔,仲遇主要是想为大哥找个伴,其他的倒没多想。”退到一旁落坐 的樊仲遇神色有些僵硬,对于那番嘲讽仍能平心静气地回话。 “少来了,你的如意算盘大家可是很清楚。”另一个年轻男子直接拆了他的台, 说得更是露骨。“伯临堂兄是大房长子,只要能生个带把的,比你这个次子生上十 个还有用,反正脑袋傻了,那话儿应该还能用,为了确保大房的地位,当然得试他 一试喽!” 樊仲遇置于膝上的拳握紧,像是在隐忍什么,过了片刻他才又开口:“如果可 以有后,自是再好不过,也算是完成了先父遗愿。” “你们别这样,大房也算是风光过,现在却沦落到比我们这些旁支还不如,也 难怪仲遇会无所不用其极了。”又有一名老者开口,听似好意解围的言语市集上却 是在落井下石。 他们真实亲戚吗?讲话怎会如此地尖酸刻薄?孟海心惊讶不已,然而最让她震 惊的是他的反应。 她以为他会愤怒地驳斥回去,或是不卑不亢地将对方反击得哑口无言,但他却 是这么沉默了,连再试着缓和或辩解都没有,任由其他人又说出更多夹枪带棒的话, 衬上樊伯临那断断续续的沙包口诀,更是成了可笑的讽刺。 这是爹爹口中那精明干练的樊二当家吗?就算再怎么难敌众口,就算他的心机 被人揭穿,他也不该就这么束手无策啊…… 她偷偷朝他的方向睇去,不敢看得太明显的她只看得到他置于膝上的手正紧握 成拳,那力道仿佛握在她的心上,让她不知该为知己被当成争权的工具而生气,还 是该为他被攻到无力反抗而难过。 “你那些无谓的心思若能用在正轨上,我自然会重用你。”一道苍劲的声音自 门口传来,随着迅捷的脚步,来人已走过孟海心身边。“可偏偏你的所作所为都让 我失望透顶!” 四周变得悄然无声,就连樊伯临也完全噤口,这些变化都说明了来人的威严及 地位,孟海心还来不及反应,沉喝声已在前方响起—— “你,抬起头来。” 孟海心强忍紧张抬头,看到一名发须皆白的严厉老者坐在上位,锐利的视线在 她脸上绕了圈,眉头拧起。 “你经商的手腕有待磨练不说,怎么连挑个人都挑成这样?”老者直接对樊仲 遇骂。“这种没见过世面的软弱女人持得起大房吗?你真存心把大房搞垮不成?” 夹杂鄙夷和轻蔑的话毫不留情地朝孟海心扑来,她忍住不让受伤的表情显露出来。 她很清楚这桩婚事是樊家纡尊降贵,但他们从头至尾不将她当人看的态度真的很伤 人。 “是。”樊仲遇默默接受斥责,对于能力受到质疑并没有做任何反驳。 “伯临没出事之前,你们大房的表现一直让我很满意,结果呢?伯临痴了,你 也一再让我失望,整个大房就这么一蹶不振,传出去还像话吗?!”老者的脸色越 来越难看。 看见他被痛骂,在场所有的人无不暗喜在心。不过敌人不只一个,把握机会将 他人也顺带踩上一脚才叫高招。 “爹,您消消火,仲遇前些日子才帮了老三,也算功劳一件了。”方才被樊仲 遇唤作二叔的男人插嘴。 “你没事提整个干么?你手上的布庄前几天才弄砸了一笔交易,要不要顺道把 这损失也一并禀报?”另一个中年男人脸色一变,立刻反击回去。 “别吵了!”老者斥喝,见两人安静下来,凌厉的视线又射向樊仲遇。“你以 为你真有功吗?买来的货价格比平常足足贵了一倍,救了急,却是白忙一场、好不 利润,这只更证明了你的无能!” “是。”樊仲遇依然没有反驳,只是恭敬回答。 那温驯的反应却让老者更生气。 “我不管你替伯临找来媳妇是为了什么,我从以前就说得很清楚,想要继承家 产全靠实力,有了你爹的例子,我想你应该比任何人还清楚,要是子孙不成材,管 他是大房还是长孙都别想从我手中接过一个子儿!”伟岸的身子几不可见地一震, 只须臾,樊仲遇已用垂首掩饰了过去,更没让人发现他眼中熊熊的怒火。 “是。”哑声低应的模样看在众人眼里,反倒像是被教训得无话可说。 “你们都好自为之吧!”老者起身,丢下这一大群人直接离开。 以为樊仲遇被骂到垂头丧气,不少人都露出微笑,暗暗在心里将这名对手删去。 大房已不足为惧,就算再怎么搞小计谋也只是白费心力罢了! “要是当初三房那件事你没强出头,交给我们来处理,至少也不会血本无归。 想表现是好事,但也要懂得量力而为,不然樊家再怎么有钱,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 啊!”坐在上位右侧的一名老者嗤笑站起,带着身后五个儿孙离去。 “可惜一个人的才能有限,再怎么努力也难挽颓势,我看你还是求求老天爷, 看能不能早日让伯临有后还比较实际,只不过……”另一名中年男人也跟着起身, 话没说全,但话里的意思不言已明。“哈哈哈哈——”他大笑着走出厅堂,身后又 是几个小辈跟着离开。 就这样,没人给予安慰,扔来的全是明嘲暗讽的言语,不一会儿,刚刚还是满 满人潮的大厅已走得剩下他们三个。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