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离家仅仅三日,当孟海心因归宁之名得以再度踏进家门,看着那熟悉的院落, 她怔仲了。 她从不知道,原来自己过去认为平淡无奇的生活,其实就是种幸福,如今,她 再也无法拥有这样的幸福了…… 自奴仆开门迎她进门后,没人敢迎上她的视线。礼俗上,归宁应该由夫婿陪同 一起返家,不见新郎倌的身影,没人问,她也没费心解释,原因为何大家都心知肚 明,又何必说破让场面难堪? 进到厅堂,爹爹一看到她,未语泪先流,那张原就因辛劳而布满皱纹的脸,因 心神备受煎熬而更显苍老,娘也哭得泣不成声,和她相对无语。 见到这情景,她的眼泪反而落不下来。 “我很好”这种没人会信的谎言她说不出口,出演安慰怕更伤了老人家的心, 她只能静静地坐在那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原谅爹……” 她停留了约莫半个时辰,这段期间爹爹口中只有这三个字,不停地、不停地重 复,伴随着抑不住的啜泣声,一下又一下地重击在她的心上。 她知道,这个家她以后再也回不来了。 她不恨爹娘,她知道做出这个决定他们的心比她还痛,看到他们不住垂泪的自 责模样,她只感到心疼,然而也就是因为如此,她才不希望他们再看到她。 见了面又如何?只会让他们因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痛苦不堪,她的出现不但没 办法带来安慰,反而是种更深的伤害。 与其所有的人都陷在伤痛的泥沼里,倒不如由她一个人承担,反正她的处境已 不可能改变,又何必为了满足自己一时的逃避,不断地提醒所有的人这场罪孽? 时间会冲淡一切,她会渐渐适应樊家的生活,至于爹娘……就这么将她和伤痛 一起遗忘了吧,忘了她,回到以往平淡恬静的日子,她的牺牲才有价值。 孟海心要自己抬起头,虽然爹娘都避开了目光不敢看她,虽然他们流泪的表情 让她心如刀割,她还是要自己紧紧地凝视着他们,因为……她很可能以后再也见不 到爹娘了…… 当她强忍悲痛登上接她回府的马车,看到樊仲遇坐在里头,她怔了下。 樊仲遇没说什么,只是等她坐定后,扬声朝外喊道:“出发。” 他怕她会就此躲着不回去,所以亲自来押她吗?孟海心凄恻一笑。他多心了, 孟宅依然在那儿,却已经不是她的家了……想到自己默默在心头下的决定,不禁悲 从中来。 直至此时她才明白原来生离是比死别更重的痛,明明能见却又必须狠心斩断所 有的思念,那种委屈和不甘好痛好痛…… 难过一涌而上,她瞬间红了眼眶。 她不想在他面前哭,因为她很清楚他不会因为这样而心软,反而是将自己的无 助摊在他面前,但这几天强忍的情绪已达界限,她紧紧捣唇,吞下了啜泣,却停不 住奔流而下的泪。 樊仲遇定定地看着前方,以为这样就可以不受影响,但那只比呼吸大不了多少 的细微声响仍紧紧攫住他的心。 为什么?她不是一直想回家吗?见到父母,她应该会因倾诉委屈而稍感释然才 是,结果她却是哭成了泪人儿,,纤细的肩头拼命颤抖,像是她已无法再承载更大 的悲痛。 除非,她不但没释放自己的难过,反而将父母的苦全背负到她身上。 这个念头一掠过,樊仲遇立刻回想她刚上车时的表情——虽然沉重,却不见哭 泣的痕迹——猛然漫开的梗塞让他说不出话来。 他早该想到,连他都恨不了的她,又怎么可能会去埋怨父母?娘家是她唯一可 以放松的地方,回到樊家后她只能再度把苦往肚子里吞,这些她应该都很清楚,为 什么她就不让自己好过些?! 强烈的怒意让他手紧握成拳,既想痛骂她,又气自己亲自前来押阵的小人之心。 她不可能逃的,若她真是那么自私自利的人,成亲那晚她早就拼死拼活地离开 樊家,又何必忍到这时候? 心整个拧起,樊仲遇缓缓吐气,却释不去心头的郁闷。 “抱歉。”等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歉语已脱口而出。 懊恼自己失言的同时,那股梗塞也因直承过错的坦然而稍获纾解,他才明白原 来他的良心并不像他所想的清除得那么彻底。 孟海心倏地抬头看他,勉强凝聚的意志被他的道歉全数击溃。 “你为什么要骗我?如果你那时就把真相告诉我,我就不会怀着那么大的期待, 我就不会这么痛苦,为什么要骗我?”她已经顾不得掩饰感情了,他难得的失防将 她伤痕累累的心整个打碎,一直盘旋着折磨她的疑问终于脱口而出。 那双盈泪的眼,樊仲遇没办法再自欺欺人。 她说的没错,那一天他早已察觉到她暗生的情愫,因为若是对一个讨厌的男人, 她只会落荒而逃,根本不可能会因为在意他而赧红了脸。 他明明知道,却还故意让她越陷越深,然后再告诉自己他没有隐瞒,只是她自 作多情误会了,天……他真说得出口,那就是骗,他利用她的感情骗了她! 但他又怎能承认?现在再说这个又能改变什么?理智叫他要反驳,像之前那样 用冷言抹去她的希冀,她泣泪惨白的脸容却震慑了他,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能 沉默地看着她。 是他亏欠她,他毁了她的下半辈子,再多的辩解、再多的自圆其说也改变不了 事实,但明知自己有错,他却不能放手让她走,他只能允许自己说出纳于事无补的 两个字。 那双黑眸终于不再那么难以看透,但孟海心宁愿她永远都不要看透。他难过了 吗?后悔了吗?却在她已和他兄长成亲了之后!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你……我想嫁的人是你,是你呀……”已无力撑持的 她将脸埋进掌中,哭得不能自已。 那一声声泣诉敲在他的心上,樊仲遇拳握得更紧,紧到指甲陷进掌肉里,必须 如此他才能羁住拥她入怀的冲动。 他仿佛又回到当初刚将兄长从鬼门关前抢救回来的时候。 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以为自己开创出大片锦绣前程,结果一转身,却发现自己 站在险恶刀山,只要一迈步,他就会坠入万丈深渊,但伤的却不是他,而是被他硬 拖上刀山的无辜兄长! 他顿时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连一步也迈不开的他只能站在原地,毫不反抗 地等着坠入刀山的那一刻来临。 后来是赎罪给了他力量,兄长要他为自己的错付出代价,于是,他咬着牙,即 使双脚被割得鲜血淋漓,即使等在前方的是地狱,他也要背着兄长脱离险境。 而如今,为了保护兄长他又将一个无辜的人拖下水,但他的命只能还给一个人, 他只能背着一个人,他还有什么能补偿给她? 孟海心哭泣渐歇,随着眼泪的奔流,已释放情绪的她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她气他什么话都不说,更气自己就这么原谅了他……那两个字停留脑海,让残 留泪水的柔美丽容浮现了一抹浅浅的微笑。 其实在见到大老爷和其他族人的那一天,她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原谅他,而这两 天从仆人和其他人口中大概明白他们过去的遭遇,仅有的怨也被心疼抚平了。 算她傻吧,算她太软弱吧,她真的恨不了他。 她抹去脸上的泪,深深吸了口气。 “请把刚刚听到的话都忘了。”刚哭过的嗓音仍带着哽咽,却是如此坚定。 “我会尽到一个妻子该尽的职责,好好地照顾相公,请小叔放心。”她将心意 传达给他了,而她也知道他其实不是那么无动于衷的,这就够了,叔嫂这个关系已 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无法逾越的界线,他们注定无缘,从今以后,她会将这份感情 深深埋藏,再也不去碰触。 那两个称谓重重击上他,樊仲遇喉头发苦。 她的坚强只更映衬出他的卑劣,而他却只能利用她的坚强,巩固他已快支离破 碎的冷狠。 她愿意配合自是再好不过。 她是大嫂,已和兄长拜堂成亲的傀儡大嫂。 “劳烦你了。” “海心嫂子留步,你要去哪儿呀?” 糟了,被逮到了。抱着竹篓的孟海心低叹口气,努力撑起笑容,转身正准备叫 唤,结果嘴一张,话却梗在喉头。 她是……二房堂弟的妻子?还是四房叔父的年轻小妾?她记忆中的面孔全乱成 一团,这几天来找她的人太多了,谁是谁她根本人不出来。 “……我要去洗衣服。”怕叫错人反而失礼,她只好用笑带过。 只是她很清楚,自己脸上的笑一定僵到不像话,没办法,谁教她学不来这些虚 伪客套,而且心头的焦急也让她笑不太出来,孟海心悄悄看向天色。她没时间啊… … “洗衣服?”衣着华贵的少妇掩嘴惊喊。“哎呀,你怎么不跟我说呢?这种事 交给下人做就好了呀,快快快,去把少夫人手上的东西接过来。”她连忙指使身后 的两名婢女。 “不用了,不麻烦你了。”看到两个婢女脚重得像迈不开的慢吞吞举止,孟海 心直接先开口拒绝。 “大家都是一家人,你跟我客气什么?”嘴上虽这么念着,少妇并没再提起要 帮她的事。“不是听说仲遇堂弟最近生意还挺有起色的吗?怎么不聘个婢女来帮帮 你呢?” 听到后面,孟海心不知该叹气还是该苦笑。 她从没客气过,现实让她没有傲骨可以去客气。 樊家各房分得很清楚,除了膳食会统一由厨房烹煮送到各房院落,其他的生活 所需全靠自己张罗。 大房没有专属奴婢。樊仲遇说过的这句话,她一开始还以为只是代表没人服侍, 现在回想自己真的是太过于单纯。 以往可能多少还碍于樊仲遇的面子,大房的家务是由府里总管轮流指派直属樊 家的婢女兼着帮忙,不过主子势利,奴仆们当然也有样学样,一看到大房多了个少 夫人,总管不派人了,以往轮流的几个婢女也跟着默不作声,乐得把事情全都丢在 她身上。 她娘家虽然不像樊家其他房奢华到奴仆成群,但她也是被捧在掌心上呵疼的, 只拿过针线的手根本没操持过家务,洗衣、打扫、收拾相公弄出来的残局,这些事 让不得要领的她忙到焦头烂额,当有人说需要帮忙可以找她时,她几乎感激涕零。 她第一个求助的是三房的叔母,因为她的笑容最慈祥,语气也最热络。结果她 等了又等,叔母答应的救兵一直没有出现。 当又有人说不用客气时,她又傻傻地信了。结果对方拉着她将大房的状况问了 个巨细靡遗,她浪费了整个下午的时间,对方一句累了,就把她请出了房。 就这样,被人敷衍个几回,再笨再单纯也该顿悟了,她总算明白原来那全都只 是场面话,也总算看出那些隐于笑容之下的诡诈心思。 难怪她记不住谁是谁了,每个人都是相同的眼神,笑容都是一样的虚假,她忙 到事情都做不完了,又哪有心思去辨认她们的脸孔? 像现在,眼前这人一开始那些仿佛心疼不已的话语只不过是在铺陈罢了,后来 以虚探实的问句才是她过来的主要目的。 “可是我没听小叔说过。”应该说她已经两天没见过他了。孟海心在心里默默 更正,努力让自己不要说得很心虚的样子。“如果手头上真变宽裕,我想他不会对 这种情形坐视不管才是。” 虽然住在同一院落,但忙碌的他早出晚归,从不跟她们一起用膳,她见到他的 次数屈指可数,而通常他也都是为了探望相公而来,根本不会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更别说是跟她闲聊。 她并不是故意要说谎,而是她不喜欢她们和她谈完后,带着莫测高深笑容离开 的表情。其实她们的消息比她还灵通,许多事她还是从她们口中知道的,但她很怕 自己会不小心透露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让她们去跟丈夫大做文章,反而害到他。 不过她很有自知之明,要像她们那样面不改色地隐藏心思的本领她永远也学不 来,只能避重就轻。 “唉,真苦了你了。”少妇一脸同情,眼梢却闪着笑意。大房虽然不足为惧, 但总是三天两头就过来探探,免得一时大意让他们窜出了头。“我会请我家相公拉 拔一下仲遇堂弟,不过堂弟实在是有些上不了台面,顶多只能把一些小商家唬得一 愣一愣的,要是遇上一些高官权贵马上就现出原形,没那个气势呀!”他才不像她 说的那样!孟海心好生气,却只能笑,拼命地挤出笑。 后来从她们口中她才知道原来所谓的二当家不过是个敬称,掌权的大老爷还没 宣布由谁接手,底下的子孙个个都有希望,称一声二当家,仿佛大当家的位置就近 在眼前。 但不知为何,即使众人直指,即使她已因贫困而苦,她还是没办法将他们说的 那个无用男人和他联想在一起。 是,谁教他们家是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小商号呢?孟海心自我解嘲,气也就消了。 至少他很努力,而不是躲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她相信终有一天他的付出一定会得到 成果的。 “那个……我还要去洗衣服。”孟海心提醒。 不想听那些无谓的诋毁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是她事情真的做不完了,她洗衣 服要洗好久,要是没足够时间将衣服晾干,那她就白洗了。 “哎呀,陪我聊聊嘛,这些事我再叫底下的人帮你。”少妇热络地拉住她。最 重要的事没问到,哪能放她离开? 如果真会叫人帮她,她还需要烦恼吗?手上竹篓差点被弄掉,孟海心连忙抓紧, 脸上的僵笑已经快撑不住。 她很清楚接下来要问什么,因为每个来找她的人,不管话题绕了多大一圈,最 后总会回到一个问题上头——他们到底圆房了没? 没有、没有、没有,相公没碰她,这样可以吗?!孟海心好想大吼回去,但她 却是只能闷闷地抿唇,把那些话全都咽回去。 不准多谈——他之前特地叮嘱过她,这四个字说来简单做来好难,她只消摇个 头就等于回答了一切,要她怎么不多谈? “海心嫂子呀,你和伯临堂兄有没有什么进展?”果然,少妇如她所料地开了 口。“别看大老爷说得冷硬,堂兄毕竟是樊家长孙,要是能生个曾孙给他抱抱,肯 定会对大房多些援助的。” “这……”没办法回答的孟海心只能故作羞窘地低下头——这种话题也真的很 让她羞窘就是了,他们可以大肆将这种事情挂在嘴边的本领她实在是学不来。 她不知道目前状况算好还是坏,但至少对她而言是值得庆幸的,相公好像不太 喜欢她,他对一些婢女还会发些小孩脾气吵吵闹闹,但只要一对上她,他就冷着脸 不说话,就连她帮他打理衣着、喂食这些事,他也没拿正眼瞧过她。 晚上他会自己上榻睡,睡在他惯睡的内侧,而她就窝在另一端的角落,知道他 对这种事——或是她——没有兴趣之后,她已渐渐能睡得安稳。 “唉,这怎么成?嫂子你要加把劲呀!”越是眉开眼笑,少妇叹得越大声。 “如果真不成,我那儿有些春宫画,让堂兄有样学样也好。” “噗!”此话一出,婢女们笑到花枝乱颤,还不住地交头接耳,眼神直往她身 上瞟。 春宫图?不敢相信竟会听到这种词,孟海心丽容整个羞红。早知道她们只将她 当笑话看,所以她并不是很在意那些冷嘲热讽,但没必要说到这种程度吧? “不、不用了,谢谢关心。”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孟海心只能尴尬回拒。 “不说了不说了,我还有事忙呢,先这样啦!”挖到消息,少妇鸣金收兵,带 着婢女开开心心地离开。 终于走了。孟海心叹了口气,感觉就像刚从噬人野兽口中逃脱后一样累。 他呢?脑海掠过那日他被众人攻诘的情景,她的心口倏地揪紧。只是应付这些 女眷就已让她感到头痛不已,面对那些更冷悍的男人们,他所承受的苦难怕不比她 更重伤百倍? 他那么忙,会记得按时用膳吗?下次再看到他时,问问他要不要回来一起用餐 吧,这样她也不会老是挂虑着……发现这念头有多像妻子在关怀丈夫,孟海心脸一 红。 不,她没别的意思,她只是将他当成家人一样关心而已,就像相公不吃饭她会 帮忙哄,相公把水打翻她会怕他淋湿身子是一样的道理…… 孟海心举了许许多多的例子努力对自己证明,但最后她停住了,红潮淡去的丽 容只余下淡淡的凄苦及怅然。 太难了,要羁紧心思别去想他真的太难,就让她藉由关心稍微释放吧,不然她 怕一直压抑下去,会累积到她自己也无法控制的地步。 他不用来用膳也好,别太常见到面,她就可以比较管得住自己的心,不然每次 在他离开后,她的心都会揪疼,久久无法平息。 别想了,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她深吸口气,把所有的念头全都抹去,抱起竹篓,快步走出院落。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