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三日后,在孟海心已有体力可以下床行走时,樊仲遇派人将她送回了孟家。 小产回娘家休养,看在外人眼中可能是个值得非议的举止,但对于樊家里头所 有的人而言,都知道这是无可避免的打算。 大房穷到连专属婢女都聘不起,待在这儿哪能好好养病?倒不如回去娘家,至 少也还有人帮忙照料。 加上最近自家产业受到不少损失,以大老爷为首的男人们忙着稳定局面都来不 及了,哪有时间管这种小事? 于是孟海心顺利离开了,而这场意外也以天暗失足结案。 自从送走孟海心之后,樊仲遇将所有的心力完全投入了收网的阶段里。 他并不想找出凶手,因为和之前经历的事一样,找出动手行凶的人并没有用, 其他人没动手,不代表他们不会动手。 真正的凶手是险恶的人心,对他们最好的惩罚,并不是以命抵命,而是让他们 得不到他们所苦苦追求的事物。 之前为了怕打草惊蛇而有所顾忌,樊仲遇行事还留有一些余地,如今他却毫无 保留,手段变得更冷狠、更迅捷,用之前累积下来的财富当成基础,大肆收购樊家 名下的产业,却只要一得手,就以低价转手卖出。 好几回,大老爷才刚从子孙们口中得到令人愤怒的消息,一上街就看到那些铺 子里面的摆设、伙计全都未变,只是门匾从大大的“樊”字换成了其他那些他向来 不放在眼里的商号名称,差点气坏了他。 这挑衅似的举止引起了大老爷的疑心,进而追查,这才发现原来这一、两年来 接连的亏损,并不是因为市道不好,也不是因为运气不佳,而是有人存心想斗垮他 们樊家! 大老爷见状况不对,一改放任子孙斗争的态度,开始统整各房产业,打算率领 所有族人联手抵御外侮度过难关。 但实际上分崩离析的家族早已成了一盘聚不起的散沙,每次有人奔进门,他就 心惊肉跳,怕又有一间店铺从他手中被人夺走,他却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敌 人像收拾残局般地将他们各个击破。 “……五间粮行、两家布庄、西街及桂花胡同的客栈,这是近五日来的成果, 已全数卖得白银三十万两存进银庄。” 樊仲遇依着账簿记录逐笔禀报,冷俊的面容不带任何表情,平稳的声音更是不 闻起伏,像他口中说的只不过是几十两的交易。 “还有那批……” “够了。”樊伯临越听越心惊。“老家伙已经起疑,开始派人调查有无内贼, 你做得太过火了。” 仲遇那股狠劲像是将此当成对她及未出世孩儿的慰藉,宛若阎罗般在商场上将 樊家杀得血流成河。 这个举止将老家伙逼得狗急跳墙,从婢女的闲聊里,他听到府里最近正在准备 一场筵席,与会的除了一些官吏,还会找来经手买卖樊家产业的人,为的就是要指 认出内贼。 “反正他们也无法挽救颓势了,又有何妨?”樊仲遇微微勾唇,笑意却未达眼 里,黑眸里只有冷,无边无际的冷。 “老家伙和官府关系良好,这你应该很清楚,要是被他抓到证据,我们会没办 法全身而退。” 父亲的事让老家伙有所警惕,这些年来花了不少钱和官府拉拢关系,而对于这 一点他们早就考量周全,终于从不对外现身,为的也是不让老家伙抓到把柄,将谋 夺家产的罪名往他们头上扣。 斗垮樊家、拿钱远走高飞,这是他们的最终目标,虽然他们一直都很小心,但 也不得不谨慎提防,要是最后被抓进官府,那他们暗中铺线、虚设好几个商号来掩 人耳目的心血不就全都白费了吗? “放心,就算他找到证据,抓到的人也只有我,你不会有事的。”樊仲遇将帐 本合上,不见诧异的神色表示他已知道此事。 看似莽撞躁进的他,其实对于族人间的一些动作都了然于心,他只是不在乎了, 在失去她之后,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忆起那日她离开时的模样,樊仲遇的心一抽,他暗暗握拳将那股痛楚不动声色 地掩下。 他知道她会恨他,心里也做好了准备,但没想到当她对他视而不见时,那股强 烈的悲痛还是让他几乎无法承受。 当她离开时,他的生命及情感也被全部带走,他仿佛又回到刀山上,眼前一片 茫然。 这和四年前的状况有什么两样?早在那时就可以结束的伤害他为何还要让它继 续轮回下去? 第一次,他为了追求胜利害了兄长,早在那时他就该清醒,结果他却是再次爬 上那座刀山,而这一次,他将她的身心伤得鲜血淋漓。 他一直将“为了兄长”挂在嘴边,然后盲目地赎罪,但其实他该做的是将兄长 劝出这个地狱,而不是和他一起沉沦下去! 咽下喉间的苦涩,樊仲遇将翻腾的思绪也全都一并抑下。 现在说这些都来不及了,没有她的生命里,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促使他继续做 着这些事的,是他对兄长的承诺。 帮兄长夺回一切,让兄长可以带着这些钱全身而退,他只想做到这样,至于他 自己的下场又是如何,都没有关系了。 樊伯临听懂了他的意思,那不将任何事物放在眼里的无谓态度更是让他心凉了 半截,因为他很清楚那不是傲气,而是心灰意冷。 那个女人已经离开一个多月,这段时间仲遇都没提过她的事,对他的态度也一 如以往地尊敬。 唯一明显的改变,是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感觉不到他的情绪。 他不以为意,以为这只是短暂的影响,时间会慢慢平复一切,仲遇会忘记那女 人,他们会回到那女人之前那种心意相通的日子。 结果他却是打算弃他而去! “你敢?”樊伯临咬牙恨声道。“你要是被抓,我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你救 出来,你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和你一起受苦吗?” 樊仲遇看着手中的帐本,须臾,他缓缓地叹了口气。 “……放过我吧。”不带怨怒的平抑嗓音反而透着更教人心拧的无奈。“这一 切全是我的错,我不该执着权势,害得大哥也跟着偏了心思,我已经尽力补偿,你 若感动醒悟也罢,继续执迷不悔也罢,我仁至义尽。” 闻言,樊伯临背脊窜出了冷汗。 “她只不过是小产罢了,人还活着不是吗?”为了骂醒他,樊伯临只得将自己 最讨厌的孟海心抬出来。“什么叫偏了心思?那是我们该得的,别因为一时鬼迷心 窍就说出这种蠢话!” 樊仲遇低低笑了,然后转为不可遏止的大小,笑到樊伯临胆颤心惊。 “别笑了!”樊伯临怒喝。 樊仲遇总算停下,看向他,停了许久,然后才犹似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我 们这样,和那群禽兽又有什么分别?一样是自私自利,一样是只为自己,如果这不 是偏邪了心思,我没办法找到更贴切的形容。”他等于是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明明可以罢手,明明可以见好就收,他却和他所深恶痛绝的祖父做出相同的事,牺 牲骨肉来保全自己。 樊伯临如遭雷击,樊仲遇的话和神情完全震慑住了他。那道视线虽看往他的方 向,却是穿透了他,眼中并没有他的存在。 “仲遇,听我说……”他强持镇定,想要说服他。 樊仲遇起身,没让他将话说下去。 “我希望您能及早醒来,别到像我这样的境地才……”声至语尾,只余下唇畔 苦涩的笑,樊仲遇悄步走出了他的视线。 樊伯临怔坐原位,强烈的震惊让他无法动弹。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早在他设计陷害那女人的同时,他的仲遇也被他亲手 害死了,被他用愧疚当成利剑,逐步逼到绝境而心死。 而今,仲遇还想将自己的生命当做祭品,偿还给那个女人和那个来不及出世的 胎儿。 为什么?他只是想将仲遇留在身边呐,事情怎会变到这地步?樊伯临痛苦地抱 住了头。 一整夜,他就坐在那儿,想过往,想那股恨意,想接下来的局面,任由纷乱的 思绪在脑海里不停地绕。 当日阳从窗棂透进时,他已下了决定,眼里布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将手中的沙包放在桌上,步履沉稳地往外走去。 “伯临少爷吃……”刚踏进院落的婢女朝他走来,正要像平常一样呼喝时,却 被他脸上充满气势的神情吓到顿了口—— 那是在痴傻之前府里人人敬畏的尊贵模样! “去通报大老爷,他所看重的长孙回来了。”樊伯临不停步地朝外走去,见那 名婢女仍傻在原地,他冷眼一睨。“还不快去?” “是……是!” 婢女总算回神,飞也似地往外跑去。 不多时,这个消息几乎将整个樊家掀翻,在一片惊叹及恭贺声中,到底存有多 少的真心诚意?也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了。 孟海心站在庭院中,美眸望向池塘旁的大树,她仿佛看到有个傻姑娘站在池边 摇摇欲坠,她没掉下去,却从此遗落了心。 她闭眼,环抱住轻颤的身子,像是这样就可以将那时透过强健臂膀所传来的温 暖留在身旁,只是,如今当她再睁开眼,她已不复单纯,而他也不在身边。 孟海心咬唇忍住痛楚,不让眼泪盈眶。不行,她不能哭,家里的人已经够担心 她了。 好不容易,终于将那股激动抑下,但她的视线仍无法自他们初次相会的地点挪 开。 明明不是很久之前,却恍如隔世。 她以为再也不会踏进的家门,她回来了;她以为自己永远都会原谅他,她离开 了他。 当她回到家,爹娘哭肿了眼,已从旁人口中知道她流产的他们,对此事绝口不 提,拼命挤出笑要她好好休养,什么也别想。 但她没办法不想。 她爱着那个人,即使她的心和身子都已伤到千疮百孔,她还是爱着他。 那时哭喊出对他的指控,其实并不是她的真心话。只是哀痛欲绝的她已无法保 持清晰的理智,当他不说话,她也就将之视作默认。 他在榻旁照顾的那三天,她完全不看他。她只是不停地流泪,为那无辜逝去的 小生命哭泣,懊悔着自己的无能为力。 直到回了家,慌乱受创的心被亲情渐渐抚慰,当伤痛褪去了些,她得以用较为 冷静的心情看待这一切,她就想通他不可能会这么做。 虽然从小生长在那样的环境,但他并不是冷血的人,不然他也不会过得那么痛 苦。 更何况,他是为了保护她才做出这种决定,那他又怎么可能会本末倒置地用这 种危险的方式去伤害她? 想到他默默自行承受的苦,她就心疼到好想回去那个院落里,想要握住他的手, 让他知道她依然站在他这一边。 只是伤太重,恐惧太深,想到要再回去那个有如人间地狱的地方,她却步了; 想到她回去只会增添他的挂虑,她更是裹足不前。 她明白他为何会应允她离开,因为在这里,她才是安全的,她的家人会照顾她, 他对她的深情让他没办法再冒险放她留在樊家。 所以即使她好想好想见他,也得忍着,她相信他曾在她耳旁温柔低喃的“很快”, 一定已近在咫尺。 “……小姐?”小心翼翼的叫唤自背后传来。 孟海心不禁莞尔。即使她已经完全康复了,家里的人仍将她视作易碎的花瓶, 连喊她都不敢大声,活像会将她的魂魄震飞似的。 知道他们全是基于关怀,对于这样的保护她只觉欣然接受,而不是用抗议让他 们更加放心不下。 “什么事?”她回头。 “有一封给您的信……”婢女有些吞吞吐吐,顿了下才又补上一句:“是姑爷 捎来的。” 很少听到有人这样称呼樊伯临,孟海心愣了下,会意过来后更是惊讶。 大哥在日前恢复神智的消息震惊了整个京城,就连身处保护中的她,也从仆婢 的闲谈中得知此事。 刚听到时,她很担心他会来将她这个妻子带回去,但过了几日都没有任何动静, 她也就宽下心来。 或许是大哥认为再神智不清时所做的事都作不得数吧。她是这么猜想的,一方 面为了多了一人可以帮他而感到开心,一方面也为了她不会因为这个身份为难而欣 喜不已。 但这个突来的举动,却让这些臆测可能会变成一种痴心妄想。 “……送信来的人还在吗?”她抿了抿干涩的唇,要自己别逃避现实。 “走了。”婢女一脸关心地看着她。小姐在樊家过得那么惨,若换作是她她也 不想回去。“小姐,你要看吗?还是先交给老爷、夫人过目?” “没关系。”孟海心勉强撑出微笑,不想让婢女担心。“给我。” 接过信封,她深吸口气,抽出里面的纸——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汝胜矣 上头只写着这几个字,孟海心先是白了脸,而后又困惑地蹙起了眉。 看到开头,她还以为大哥知道她和他的事,用这两句诗来讽刺她的不守妇道, 但最后那三个字却又推翻了这个猜测。 孟海心翻过信笺,怕自己有所遗漏,但除了那几个字,她找不到任何其他的讯 息。 她把那几个字在心里念了一遍又一遍,却只觉脑海越来越混乱,最后只能怔怔 地看着那张信笺。 她不懂,大哥为何要写这两句诗给她?而那三个字,又是针对什么事?她从不 曾和他争过任何事物啊…… “小姐,信上到底写了什么?”无法从她的表情判断,婢女急问。 孟海心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每个字她都认得,但她却无法看透里面的涵义。 “没事,只是……问候罢了。” 至少可以确定的是,大哥并不是要催促她回樊家。先静观其变吧,她要是贸然 回去,却反而弄错了这封信的意思,只会给他们添麻烦。 “如果担心小姐的状况,不会自己来一趟啊……”婢女打抱不平地嘀咕着。 不,她不希望他来。 孟海心微微一笑。虽然知道婢女骂的是谁,但在她心里却是主动想成樊仲遇, 对她而言,他才是她的夫君,才是要来接她回去的对象。 她希望他能把心力放在他们的计划上,赶紧将这一切结束,等他得以踏进孟家 门槛时,将也是他们通往幸福的那一天。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