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年后 广大的草原上,骏马成群奔驰,和天际的斜阳交织成壮阔的景色。 袁长风勒马立定,这片以往让他充满骄傲的景色,如今已激不起任何的涟漪。 他的心已经麻木了,除了仍在规律地跳动着,跟死了几乎没有两样,只有在想 起她时,会微微地怞痛,他才感觉到心的存在。 在杜红璎做出那件事之后,隔日他立刻派人联通放妻书将她送回江南,并警告 她不准对杜老提到任何有关禹绫所做的事。 不久之后,他就收到杜老派快马送来的信,指责他不负责任,竟休离掉怀有身 孕的妻子,并警告他若是不将杜红璎接回去,他将与袁家断绝生意往来。 直至那时他才知道杜红璎想将私生子赖给他的计谋,也知道杜红璎碍于他的恐 吓,果然将禹绫使计抢位的事瞒得好好的。 对于负心汉的指控,他没做任何反驳,只回了封简短的信函,叫杜老永远都不 用把女儿送回来。因为只要他一解释,就会将禹绫扯进来,为免杜老找她麻烦,他 宁可自己吞下抛妻弃子的罪名,就此放掉杜老这个合作多年的生意伙伴。 很傻,他知道,但他就是没办法忍受让她受到欺侮,即使他比任何人都有权去 报复她的瞒骗,他还是选择自己承受一切。 “大哥,我数过了,数量正确。”袁长地纵马来到他的身边,回报状况。 袁长风拉回心绪,将表情敛得平静无波。 “好,交代大伙儿回去歇息吧。” 传下吩咐,他掉转马头先行离开,一路上他维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没多久就 听到小弟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追上他和他并肩而行。 沉默一阵,袁长地开口:“今天来的买家如何?” 即使他们已不再将马匹售往江南,但这些年袁氏马场已打出名号,仍有许多买 家亲自前来塞北买马,带来更大的利润,只是这些对他而言,已不具任何意义。 “很好。”袁长风简短回应两字,将话题结束。 这段期间,他变得冷漠寡言,自半年前长云出嫁后,少了一个人逼他,他更是 惜字如金,小弟总是 被他气到跳脚,却仍拿他没办法。 “最近马儿生得太快,你要不要去找找有没有其他的买家?不然我怕马场会塞 不下。”袁长地暗暗咬牙,又起了个话题再接再厉。 “不用。”仍是两个字,又将话题堵死。 袁长地气极,突然纵马超越,横在前方将他挡下。 “你到底要这样到什么时候?放不开就去找她啊,已经一年了,你没笑过,甚 至没生气过,你让我们很担心你知不知道?” “别提她。”面对小弟的激动,袁长风仍是清淡又简短的寥寥几字,转而深沉 的眸色不见怒意,却透出无声的警告。 他不准任何人提起有关禹绫的事,把自己关在紧锁的心房之内,他不想说话、 不想笑、也不想生气,他知道在他们面前他就跟行尸走肉一样,但他就是要这样才 活得下去,他们又能奈他何? “我偏要提!”以往会就此住口的袁长地这次铁了心,气势强悍低继续咄咄相 逼。“别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你是没那个胆,不敢去面对大嫂不爱你的事 实,否则你又何必把自己关在北方,再也不踏进关内?为了一个女人,你宁可放弃 大好生意,当个缩头缩脑的懦夫,你还算是个男人吗?!” 那一字字都击中他的心坎,将他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又撕得千疮百孔,袁长风握 紧缰绳,把已然开始波动的情绪抑下,扯动缰绳想从小弟身旁绕开。 “别走,我还没说完!”袁长地伸手拉住兄长坐骑的辔头,不让他走。“别再 拿你离不开当借口,我长大了,比你当年接下马场的年龄还大,有我在,我可以帮 你扛,你不是肚子一个人,你不要再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了!” 被那番嘶吼震慑,袁长风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才猛然发现这段 期间以来,小弟已从男孩蜕变成一个男人,稚气全然褪去,沉稳的气势足以与他匹 敌,这一切他却视而不见。 这是兄长这一年来第一次直视他的眼,袁长地忍不住哽咽,他真的不想再看他 这样子了。就算大嫂骗了他们又如何?他还是很怀念有她在的日子,也怀念那时候 的大哥。 “如果你还是听不了劝,我也没办法拿刀逼你,我只想让你知道,要走的时候 通知我一声,我会把马场守得好好的,直到你回来为止。”抛下这段语重心长的话, 袁长地朝与家门相反的方向骑去,让他有足够的时间独处及神思。 直到已看不见小弟的身影,袁长风才又开始前进。 他想再把自己关回紧闭的心门,但小弟的那些话却不断地在心头绕,想到出嫁 后仍放不下心的妹妹,想到部属及奴仆看着他的关怀眼神,想到当时离他而去的纤 细身影,他发现心墙已开始龟裂,再也关不住那已开始蠢动的思绪。 而,他怎么也没想到,击碎他心墙的最后一击,竟会是那名出乎意料的访客- -当他返回家门时,一脸风霜憔悴的杜老爷正等着他,见他进门,立刻歉疚地红了 眼眶。 “红璎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对不起,是我教女无方,累得袁爷你受了那么 大的苦……” 邻近北方的某座大城城郊有个小村落,约莫有十来户的住家,其中有幢小木屋 位于村尾的位置,此时门前停了匹马,有名汉子从木屋里走了出来。 “禹大嫂,多谢你的赶工帮忙,不然要是误了军队拔营回返的日子,我就吃不 完兜着走啦!”将一大捆军服堆上马背,汉子不住弯腰道谢。 “哪儿的话,我还巴不得赵大哥您多多益善呢。”身形娇小的女子抿唇轻笑, 甜美的模样令人如沐春风。 “那是你手艺好,收费又合理,有需要当然找你。”鲁直的大汉直搔头,脸儿 有点红。 其实有个原因他没敢说,禹大嫂的笑容会让人想一看再看,再加上同情年纪轻 轻的她就已是个寡妇,就算她不住城里,只要有需要他还是会尽量把衣物拿来给她 缝补。 女子笑了笑,提醒他。“您不是赶时间?还是快回去吧,咱们下回再聊。” “好、好。”记起自己的职责,汉子赶紧翻身上马,抛出一锭银子给她。“别 找了,剩下的买糖给大宝吃吧!” 接下银子,她没有推却,微笑目送他离去之后,她才走回屋里。 里头小小的,一桌一椅,桌上堆着待缝的衣物,墙边摆了张让客人等候时可坐 的板凳,她没钱筑炕,只有一张简陋的榻,只要入了秋,怕冷的她就得整天讲炉灶 燃着,这样也好,既能取暖,又能随时煮东西,方便极了。 看着这个她安身立命的小窝,禹绫心里好骄傲,虽然破旧狭小,却全是她靠着 帮人绣补衣物一针一线亲手挣来的。 当年她离开家乡之后,不知为何,南方的气候她待不惯了,即使怕冷,她还是 一直往北走。 经过这个村庄时,她已大腹便便,不适合再远行,而这里刚好有着北方的气息, 又不致近到被他发觉,于是她就在这儿定居了下来,以缝补维生,这一待,也已经 一年多了。 遇到人问,她就说自己是个寡妇,大宝是个遗腹子,虽然没人知道,但她仍打 从心里将相公视做丈夫,怕她用来掩饰的说词会害他折寿,所以她将本姓当成了夫 姓,成为旁人口中的禹大嫂。 这儿的人很好,都很照顾他,阁邻的大婶更是热心,常来带大宝回她家去跟她 孙子玩,虽然大婶总说是怕孙子寂寞,大宝和他同龄刚好有个玩伴,但她知道,其 实大婶是看她工作忙不过来,怕她耽误到期限会少了收入,所以用这种方式帮她。 其他邻人也都会尽量帮她从城里招揽生意,让她生活不虞匮乏,这些好意她无 以为报,只能感怀在心。 天气开始转冷,以往让她难熬的季节,现在她恨不得它快快来。因为这个时候 一到,大家就会开始翻找出冬衣,被虫蛀了、或是想加点新花样的,就是她大展身 手、赚得荷包满满的时候了。 不行不行,她站着发什么呆?还得赶工作呢,趁着有日光时多赶些起来,才能 省下灯油钱。 她将银两收进榻下的瓦罐里,坐到桌旁继续缝补。不多时,她听到有马蹄声接 近,在屋外停了下来。 又有生意上门喽。禹绫开心扬笑,视线往门口瞟去,手上的缝补工作仍舍不得 停下,拼命地把握时间。 外头的日光先是将一抹长影映进了屋,随着那人的踏入,那高大的身形几乎将 狭小门框填满,连带地挡去光线,让她看不清他的面容。 靠近北方就是有这个坏处,高大的男人很常见,害她总动不动就想起他……这 个念头才刚在脑海里转过,却在来人一走近,让她足以看清他的长相时,她用来迎 客的诚挚笑容也顿时僵凝嘴角。 在她梦中出现过千百回的他,如今就站在她面前,未蓄髭胡的他一如当年她离 开时的模样,不同的是,那张阳刚的脸庞面无表情,深不可测的黑眸在她身上掠过, 不见任何起伏,就像看着一个陌生的人。 她发不出声音,也无法动弹,只能怔怔地看着他,他怎会知道她在这儿?这儿 离关外至少有数百里远啊! 难道……他是为了大宝的事来的吗?心念一转,她立刻往最坏的地方想去,不 由得白了脸色。但除了当年救了她的姑娘外,认识她的人并没有人知道她怀孕,更 没人知道她躲到了这里,他又是怎么追来的? 她不敢问,怕这一问就是不打自招,只能忐忑不安地等着他说明来意,他却将 一件袍子扔至桌上。 “帮我补好它。”分离近两年,再次听到他醇厚的嗓音,只有这轻描淡写的简 单几字。 简单,却匪夷所思。 他特地找来这里,不是追究她当年的欺瞒,也不是质问她是否藏了他的骨肉, 而是……要她帮他补衣? 禹绫怔愕,好半晌才说得出话:“我、我要大后天才能给。” 她知道用这个理由打发他走只是缓兵之计,他已找出她的藏身之处,带着孩子 的她就算要逃也逃不远,但她必须为自己争取一些时间,好让她定下心好好地想想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状况。 “马上,我在这里等。”他不由分说,就这么在墙边的板凳坐下,大有她不立 刻动手他就等到天荒地老的强悍气势。 禹绫脸色更白了。他竟要在这儿等?有他看着,她怎么可能还静得下心来缝衣 服?! “可是……”她想反抗,却被他再次开口打断。 “马上。”袁长风表情未变,但微眯的眸子透露出她若是再拒绝,后果将不是 她所能承担。 被他的眸光震慑,禹绫就算再怎么不愿,也值得将到了喉头的话全咽了回去, 坐回桌旁,挑了适合的绣线开始穿线。 不管了,赶紧将袍子补好再说。禹绫打算尽快让他离开,但才刚拿起那件袍子, 她的心就开始发颤,她必须费尽全身的力气,才能不动声色低找出撕裂之处进行缝 补。 因为这是她当年帮他补过的袍子,下摆还有她特地为他绣上的鹰……她一分神, 不小心刺了手,她忍住疼不敢叫出声,打死也不愿被他发现她的动摇。 虽说他坐在墙角,但屋内空间不大,他又是那么令人难以忽视,禹绫一直想镇 定下来,却是徒劳无功,反而因他的沉默而提悬了心,整个人更慌更乱。 忙着与浮躁思绪纠缠的她并没有发现,面前的男人放柔了刻意板起的脸,爱恋 地将她的身影敛入眼里,在她咬唇忍住刺伤手的疼痛时,他跟着皱眉的模样仿佛那 根针是刺在他的身上。 “补好了。”好不容易,她终于补好了,就算补得难看她也顾不得,将那件袍 子推到桌边后立刻收手,像她会烫人似的。 袁长风拿起衣袍审视,唇畔浮现一抹几不可见的笑,他随即隐下,在收起衣袍 的同时,他也恢复了冷淡的表情。 “很好。”他掏出碎银放在桌上,头也不回地离去。 屋外的马蹄声逐渐远去,直至听不见了,禹绫仍怔坐原位,看着他方才还坐着 的板凳,不敢相信他已经走了。 他到底想做什么?他找上这儿绝对不是巧合,但他却什么也没说,就只拿了这 件袍子给她补,到底是何用意? 那一夜,禹绫辗转难眠,翌日一早,她就将打包托给了邻居大婶,因为她怕他 又来,要是被他发现大宝的存在就糟了。 当袁长风再度踏进她的小屋时,她很庆幸自己没料错。但他仍同昨日一般,只 言简意赅地要她补衣,拿来的又是她曾经一针一线亲手缝过的衣袍。 就这样,他持续来了四日,让她受尽了心灵折磨,每次都以为他会开口说明来 意,但每次他都是让她紧张到如坐针毡,然后又不发一言地离开。 就在他这一日又等上门,看到他扔上桌的事物,禹绫已被逼到崩溃边缘的情绪 再也撑不住--那是件背心,有她缝上一圈狐毛领围的背心,那漂亮的银白狐毛, 是他那时费尽心思为她找来,却在被她伤透之后,冷着声要她脱下,从此再也无法 得见的珍贵礼物。 他怎么能?怎能用这个来重创她已不堪一击的心?就算他恨她,这么做还是太 残忍了…… “不要再来了,我求你,放过我,别用这种方式惩罚我……”她将脸埋进掌中, 只在离家那日哭过的她,再一次无力自持低任由心痛将她淹没。 第一次看到她在自己面前落下了泪,袁长风心疼不已,却也松了口气。他不再 强装淡然无谓的表情,而是走到她面前,单膝蹲跪下来。 即使他就是那个始作俑者,他还是被她哀痛欲绝的啜泣声绞拧了心。 “没错,我是在惩罚你。”和他的语意相反,他的大掌温柔地拉下她的手,将 她冰冷的掌指敛入包容里。 禹绫被震惊得停住了哭泣,对上那双充满柔情的眼,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完全 反应不过来。 “我气你走得那么干脆,我气你让我找了那么久,我气你居然为了一个恶毒自 私的杜红璎和两个不成材的兄弟,选择放弃我。”即使他已原谅了她,一提起,还 是忍不住火大。 要不是杜老找上门,他不会知道原来心机深沉的不是她,而是那个将错都推到 她身上的杜红璎。 他早该想到这其中有诡,也该想到他所深爱的她,不可能会是那种自私自利的 人,但他却被伤痛蒙蔽了心眼,宁可相信别人捏造出来的谎言,而不相信再清楚不 过的事实。 多亏杜红璎说溜了嘴,杜老惊觉追问,才发现了这整个事实,愧疚不已的杜老 立刻启程亲自前来北方请求他的原谅。 听完来龙去脉,他甚至等不及送杜老离去,随即收拾简单行囊,依着杜老所给 的卖身契找上她老家,见到了她两个混账兄弟。 他们不但不关心她的下落不明,还只会抱怨她竟就这么将他们弃之不顾,就在 那时,他开始懂得她的乐天知足,其实全是被生活给堆积出来的认命,也懂了她并 不是狠心丢下他,而是她早已学会顺应命运而走。 她不会去争,不会去怨天尤人,她唯一能做的是尽力在困蹇中找出生路,若不 如此,这些重担会将她压垮。 知道了这一切,让他只想将她带回北方,用无尽的疼宠要她忘记这些伤害她、 利用她的人,可他却找不到她。 “你……你怎么会知道?”从他口中听到这些人,禹绫更是讶异。她从没跟他 提过家里的人啊,更甚至……还知道他们不成材? “我知道的比你知道的还多。”恼她让他担虑了那么久,袁长风故意语带玄机 地哼道。 这一年来,他不仅花了大钱雇人找寻,自己也天南地北地到处找,只要有人传 回疑似发现她身影的消息,再远他都会冲去。小弟信守了他的承诺,接手马场事务, 在他四处找寻她的踪迹时,能够无后顾之忧。 皇天不负苦心人,在他花费了无数金钱及心力后,终于从些微的线索找到了这 个小村落,也终于找到让他朝思暮想的她。 当然,也发现了那个可爱的大宝,才一岁多的娃儿,已会跑会跳,有他的强壮, 还有他娘那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容。这些天,他除了来这儿,就是去邻家大婶那儿逗 大宝玩,那娃儿已经跟他熟透了。 在他的恳求及说明下,大婶很尽力帮忙,还会帮他把风,要是见到她靠近,都 会赶紧打手势叫他躲起来,才能够瞒到这时候。 “还、还有什么事?”那带着笑意的面容清楚地告诉禹绫他已释怀,但她不敢 相信踪迹会这么幸福,胡思乱想的她不禁又心虚了。 怎么可能?她只不过才掉了几滴泪,就将一切误会及伤害全都解决了?不可能、 不可能,就算上天要弥补她,也不会对她这么好啦! 那明明担心却又要假装无事的模样,让袁长风不知该狠吻她,还是狠狠地骂醒 她。 他当然气她瞒着他怀有身孕这件事,但想到她的顾忌,再大的气也就跟着消了。 她无法说明事实真相,以为他会一直恨着她,怕他知道之后会将大宝抢走,无路可 走的她并没有其他选择。 只是他都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告诉她误会已全都解开,她不但不知道要把握, 还因有所顾忌而裹足不前,这个就让他没办法原谅了。 以前都是她在戏弄他,现在风水要开始流转了。 袁长风眸中掠过一抹笑意,却是故意大叹,拿了那件背心转身就走。 “罢了罢了,我还是直接带着大宝回北方去吧!” 大宝?一听到这名字,护子心切的禹绫什么担虑、顾忌全都抛到脑后,赶紧追 了出去。 “等等,你在说谁?别走,说清楚啊……” 她气急败坏地跟到了大婶家,不但拦不下他抱走大宝,还反而被整个人扛上了 马,发现她自己受到捉弄时,已经来不及了。 那个宠她疼她的男人,就这么一路将他们母子俩带回北方,让她当上了名正言 顺的袁家主母,用满满的温柔让她再也不会怀疑自己的幸福与幸运。 只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她仍一直想着要捉弄回去就是了。 那你来我往的甜蜜玩闹,直至此时还在持续着呢----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