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 门敲两声,世泱没回应。 又敲两声,他仍自顾自说话。 然后门开启,端着精力汤和五谷馒头的管家妈妈领殷殷进门。 她们走近,看着纪亚和世泱,管家妈妈恍然大悟,背过身,泪水翻下。 殷殷拉拉纪亚,小声说:「妈妈,不要睡了,起来喝精力汤,这杯精力汤我有帮忙 哦,管家妈妈说我是能干的小帮手。」 纪亚没睁开眼睛,世泱还在说话,他还有很多事没说,他要一件件说、一件件提, 直到她牢牢记在脑袋才行。 「妈妈不喜欢精力汤吗?那我们吃五谷馒头,一口,一口就好……」殷殷把馒头放 到纪亚嘴边,软声哄着。 殷殷不是笨小孩,她隐约知道不对劲了,声音带上哽咽。 「妈妈,吃一点嘛,吃完你就有体力,不会想睡觉,妈妈,吃一点点就好,好不好?」 馒头一块块,她塞进纪亚嘴边又掉出来,殷殷越塞越心慌,她的手在抖,她的心脏 狂跳,不是的,妈妈只是睡着,睡得太沉。 「妈妈,你乖,先吃一点点再睡。」从啜泣到哭嚎,殷殷不放弃喂纪亚吃东西。 管家看不下去,抱住殷殷,不顾她的反抗挣扎。 「小姐,你不能哭,你要说些好话,让太太走得安心,不然她会很痛。」 「医生开了新药,妈妈说新药很好,她不痛了。妈妈叫我要好好照顾爸爸,像他照 顾我一样。我答应了,妈妈就不痛了呀!」 「好小姐,别哭、别哭啊!」管家用力抱住她。 但……怎能不哭?生离死别,人生至恸…… 八年后。 天堂鸟长得很好,园丁伯伯简直是神仙,几年来向日葵园、油菜花田和天堂鸟园, 开得精采灿烂。 黄昏,太阳把少女的影子拉长,她一蹦一跳,跳到天堂鸟园边的墓园。 在那里,比她更早,一个颀长身子伫足,微卷的鬓角处掺杂几丝花白,鱼尾纹划过 眼角,形成些许风霜。 少女勾住父亲的手,小小的头倚在他肩上。「爸爸,你又来看妈了。」 「嗯。」男人坐在墓前,把带来的木瓜丝分一些给女儿品尝。 经过几年经验,他做的木瓜丝,味道比外面卖的好上几分,酸酸甜甜,那是爱情, 也是他和纪亚不断的情分。 「妈妈,爸爸很担心你在天堂被坏男人勾引,你有没有洁身自爱啊?有没有面对帅 哥临危不乱?爸爸对你可是忠贞不二呢!村里多少阿姨、阿婆想介绍女生给爸爸,爸爸 连看都不肯多看。」 「殷殷。」他阻止女儿的话题。 「是是是……妈妈,我不说了,爸爸在瞪我,等一下他不爽想打我,你又不能跳出 来救我,识时务者为俊杰啰,我们来说说别的。今天,我的数学考九十八分,理化考一 百,老师夸我有天分,我将来想念妈妈的母校,和妈妈一样成为台大人,你觉得好不好? 中文老师今天问大家,鹣鲽情深是什么意思,同学说一对夫妻相亲相爱、白首偕老, 叫作鹣鲽情深。我举手告诉老师,他是错的,就算不能共度白首,只要两颗心相系,便 叫鹣鲽情深,老师居然说我错了,可不可恶? 于是,我告诉她,妈妈去世八年,爸爸从未忘记过她。妈妈生日的时候,我们吃蛋 糕;他和妈妈认识那天,我们开香槟、看妈妈的VCD ;结婚纪念日当天,我们全家人开 庆祝Party 。 有一次我闹情绪,我问爸爸,妈妈不在了,做这些有什么意义?他拉起我的手,贴 在他的胸口,告诉我,谁说妈妈不在,妈妈在里面对你招手。 妈妈在,妈妈一直都在,在我们心里、我们脑海里,我们对妈妈诉说心事,妈妈用 笑容抚慰我们的心,这样的夫妻,谁说他们不是鹣鲽情深?」 殷殷看一眼父亲,他没说话,但笑纹刻在唇边,他爱妈妈,不需言语说明。 「妈妈,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昨天,第一次,我月经来潮,我吓一大跳,临时没 反应过来,居然躲在厕所里尖叫,爸爸听见,硬要撞门进来。我都吓坏了,他还撞门吓 我,真气人! 我拼命告诉他没关系,他就是听不进去,我要他找管家妈妈来,他也不听我,结果 我们僵在那里,谁也不让步。到最后,我只好骗他,要是他再不去找管家妈妈,我会痛 死在马桶上面,儿童福利联盟会控告他虐待未成年少女,我只好哭着到天上找你。 爸爸被我弄得哭笑不得,只好去请来管家妈妈,我们在房里讨论怎么处理,爸爸在 我的房门外走来走去,好像我不是月经来而是要生小Baby,妈妈,你说扯不扯?」 世泱笑了,同样的事,纪亚对他说过,但不管有没有纪亚的经验,他都做不出正确 反应,这叫作天下父母心。 殷殷转头,向父亲提议:「爸爸,去采几朵向日葵送给妈妈吧!」 「又要对妈妈说秘密?」每次都用这招打发他,世泱莞尔。 「是啦、是啦,这是我的隐私权,你不准偷听。」 顺从女儿的提议,他绕到另一头采花。 看父亲走远,殷殷压低声量说:「妈妈,今天有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来找我, 她问我记不记得她。我没说话,只是望着她、想念你。妈,她才是我的亲生妈妈对不对? 虽然当时年纪小,但我记得她有多讨厌我,她绝不会像你一样,把我紧紧抱在胸口。 我还以为她会扑过来,用眼泪鼻涕打动我,拼命解释自己抛弃女儿的原因,没想到,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看着我,然后坐上计程车离去。真是的,害我有点小伤心。 不过没关系的,我永远记得你说过,你有多爱我,有你的爱,我心满意足。妈妈, 爸爸快过来了,这是秘密,不可以告诉爸爸哦!」 「说完了?」世泱走近问。 「说完了,我把妈妈让给你。」摆摆手,她背起书包进屋。 世泱面对墓碑,把手上的太阳花一朵一朵插进琉璃花瓶,他把金黄夏季送给她。 「纪亚,那丫头越来越像你,她遗传到你的聪明,年年考第一,她说她要上台大, 当你的学妹,我没有异议,随她高兴。 我一直以为你的死会带给她抹灭不去的阴影,没想到,她受你的影响比我所想的还 要大。你刚离去那年,她常在半夜跑进我房间,搂着我的头,轻拍我的背,告诉我别害 怕,她会全力照顾我。天!我居然变成一个六岁孩子的责任,该不该汗颜? 因为殷殷,我振作了,比我预估的伤痛期还短,从不相信宗教的我,决定相信除了 地球,还有另外一个四季如春的世界,相信你在那里做好准备,迎接我移民,重新开启 我们的爱情。 有件事,我考虑很久,到底要不要把你不是殷殷亲生母亲的事告诉她?也许是私心, 我认定你是殷殷的亲生母亲,不希望事实被揭开,你是不是也同意我不说?好吧,这件 事就当作我们的小秘密,再不传给第三人知道。 殷殷在叫我,是肚子饿想吃饭了吧?她最近饿得快,青春期到了,我先进屋,明天 再来看你。」 世泱转身,慢慢往回走,未进屋,殷殷先迎上前,勾住他的手臂,一起进屋。 这对父女,爸爸有爸爸的秘密,女儿有女儿的秘密,只有妈妈,同时拥有两人的秘 密。 靠近德国与荷兰边境的科隆,是莱茵河沿岸最大的城市,而传说已经盖了八百年还 没完工的科隆大教堂,是人间最接近上帝的地方。 世泱站在米兰圣母像前,手牵心爱妻子,那是纪亚,他爱了一辈子的女人。 「要祷告吗?」他轻声问。 「要。」无神论者余纪亚,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有佛寺庙宇、教堂圣殿,都要跪下 来祷告,她感激每一位上帝神明,虔诚地谢谢他们留下她的生命,让她二十年来,拥有 世泱和他的家庭。 松开她的手,世泱双手合十,同她一起祷告。谢谢圣母,让他们度过人生最艰辛时 期。 艰辛?可不是,他几乎忘记那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好几次,他以为自己失去她 了,好几次连固执坚持的他都准备松手,但奇迹地,她活下来了,一次一次。 偏头,望望世泱,她的生命中有很多奇迹,从认识世泱开始,奇迹不断降临。 她认识爱情、战胜病魔,她找到手足姊妹,甚至为世泱生下一个儿子,她的情况连 医生都不敢相信,一个癌末病患,居然度过病危期,并结婚生子,简直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多简单的四个字,怎道得尽辛酸?为了她的病,他的泪水几乎流尽;为 了她的病,他失眠成习,往往夜半她一翻身,他马上坐起来、拥她入怀。 他记股票的能力弱了,记她吃药的时间却精准无比,他不是医生,却看得懂血液报 告里的每个数值所代表的定义,他吃有机餐吃到变成营养师,有本事测出她少吃了哪一 项矿物质。他把所有的精力用来对抗她的疾病。 你说,这样的毅力,他怎能不赢? 所以她谢天谢神,感谢枕边人,新生不是她的努力,而是他的心机费尽。 「到外面走走?」世泱问。 「好。」纪亚起身,勾住他的手臂,半靠在他肩膀,他是她的天,这是几十年的认 定。 走出教堂,纪亚仰头看,哥德式建筑总是教她一看再看,忍不住赞叹。 「小勤昨天打电话,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国。」世泱说。 小勤是他们的儿子,今年暑假过后,刚上大学,他是个聪明家伙,有他老爸的桀骛 卷发、浓眉和薄唇,但他既不寂寞也不忧郁。 「你怎么回答他?」殷殷、小勤,她有对殷勤儿女。 「我说,等我们把海德堡、慕尼黑、斯图佳特……全逛够了再说。」这是他对她的 承诺,他要带她走遍世界各国。 「他一定要尖叫了。」小勤常说他们是最不负责任的父母亲,世泱则回他一句,这 辈子,妻子是他唯一的责任,其他人……再议。 「没错。」 尤其他把一部分事业转移到儿子名下,要求他学习打理之后,尖叫经常是他们父子 的对谈模式。 「他才十九岁,别对他太严格。」纪亚提醒。 「是你说要给孩子一把锄头,别给他黄金果园。」他记住她说过的每句教育格言。 「你何止给他一把锄头,你是把整台推土机都丢给他了!」他啊,重女轻男,对殷 殷是百般宠溺,对小勤是诸多要求。 「不好吗?他这个人是越要求越有出色表现。」 没错,小勤的确是怪胎,越磨越见出类拔萃。 「殷殷也打电话,她说她快疯了,想去整型。」噗嗤一声,纪亚笑弯眉,他们有一 对怪胎儿女。 殷殷研究所毕业后,进入父亲的旅行社工作,无奈长相太美艳,常被当作花瓶对待。 她说她想当女强人,对爱情不屑,但爱情总是不请自来,她对自己的容貌烦到极点, 好几次闹着要去整型,她老爸不准,说她要是整得不像老妈,就剥夺她的继承权。 殷殷大喊不公平,批评老爸重色轻女,世泱由着她喊叫,反正有钱的才有发言权。 「她敢,我就停掉她的金卡,剥夺她的工作权。」没办法,谁教他爱女儿那张脸, 那张酷似老婆的脸蛋。 「你真是希特勒。」他的希特勒性格没改变过,从年轻到现在,恐怕未来还是一样。 他不介意她的批评,反正她很清楚,他对她不希特勒就行。 「纪亚。」他抓起她的手背,放在嘴边亲吻,她是他的珍贵,是他永远的宝贝。 「嗯?」 抬头,她望他,他有白发了,双鬓间染出雪花,但她仍然爱看他,千回万回。 「我们快五十岁了。」他站定,拢拢她松开的发丝。 「是啊,到了该喝欧蕾的年龄,明天去买,一人一瓶。」她微笑,她的笑仍然青春 年少。 「我们约好要活到九十岁。」 「我没忘记。」 「你是个重约定的人吗?」 「我是。」 「那我们还有四十年时间。」 「四十年……好像多到用不完。」她叹气,再拥有四十年,不再是不可能任务。 「还有那么久的时间,我想,我不能继续阻止你和巧菱见面。」 这些年,巧菱和克礼想尽办法和他们搭上线,他始终不愿意。他不是小心眼,他是 考虑太多,担心殷殷、担心纪亚、担心巧菱再次出现干扰他的世界。他的生活好不容易 才秩序重整,他害怕,她一出现又带来哀悲。 「你想开了?」她讶异。 「我有点迷信,生怕她出现,改变我现有的一切。但我不该为了自己没道理的恐惧, 不让你见亲人。」 希特勒也会恐惧?真是天下奇闻,但她相信,信他说的每一句。环上他的腰,靠入 他的胸前,她爱他,千年万年…… 「别怕,连疾病都带不走我,还有什么力量可以把我从你身边拉开?我们约定的不 是一生一世,而是永恒。」 永恒?说得好,他们约下永恒,他不该心存恐惧,他该放下担心,他相信她是个守 诺女性,相信她口中的永恒是天长地远…… 世泱亲吻她的额头,在这个最接近上帝的地方,有上帝为他们作见证,证明他们的 爱情早已烙印上永恒…… (全书完) ------ 凤鸣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