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自景书阌离家后,程氏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墨儿天天唤何大夫来看诊,每 次只得来一句“你要提早准备后事”和一帖于事无补的药材,夫人病情日益沉痛。 她成日守在程氏身旁,非不得已不敢离开一步。 看着她瘦削脸颊,墨儿心痛如绞,她是她相依相恃的“亲人”啊!想起那年, 她和姐姐也是这样子守在娘床前,一遍遍用湿布为娘拭净身子,娘是极爱干净的, 久病卧榻不能净身,让她睡得不安稳。 那时,三姐守着炉火烧热水,她拧来湿布予二姐,她年纪小,手劲不足,使 尽全身力气还弄不干,又怕湿了床褥,娘的病情加重,害怕恐惧占满她的梦境。 半夜里,她睡不沉,醒来偷偷走到娘的床边,却看见大姐、二姐、三姐早就 悄悄窝在娘床边挨着,这才知道大家的心思皆相同。 大寒天呐!只煨着那盆半熄的火星子,每个人的嘴唇都冻成青紫。她抱起仅 有的一席棉被,蹑手蹑脚走到娘床边,盖到姐姐们身上,暖暖的被子、四颗相依 靠的头颅,成了她们童年的印象。 现下,姐姐们不在、少爷不在,她能依恃的只有自己。 已经请王奶奶孙子托封信,可是老公公不在山上、少爷进京赶考,可想像这 封信的功用不大,但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拢拢“娘”身上的被子,紧握她的手,冷冰冰的掌心只余些微温度,很冷吗? 是秋老虎的天气哪!看着她鬓边霜白,比前阵子又更瘦了,怎么办?她受少爷托 付,要好好照顾夫人,见她这般赢弱……她怎对得住少爷…… “墨儿。”程氏的声音扰乱墨儿沉思,回过神,她堆起一脸甜笑。 “娘,您醒了,我去把炉上煨着的药汁给端来。” “不用忙,这药儿……对我没助益。”摇头,她反手拉住墨儿的手。 “您觉得何大夫的药不行,不如明儿个我雇顶轿子,咱们上城里寻大夫,那 里的大夫多,一个个看,总会找到个中用的。” “我这身子还不了解吗?风烛残年……当年本该随着老爷一起去,心想阌儿 年幼失怙,才勉强拖着,这些年看他一年比一年成熟独立……我也能安心了。” 说着,又是一串虚咳。 “别这样子,少爷说他要立下功名,用八人大轿来接您一起享福。” “福我早享过,当老爷还在的时候……阌儿的孝心我知道,他能有一番成就, 我就有脸去见他爹。”虽是叹气,她脸上却是一片祥和。 “娘……你说这话不吉祥,墨儿不爱听。”努努嘴,墨儿撇开头。 “墨儿,不要别过头,仔细听我说,我没有太多机会同你讲话,趁今日神清 气明,让我把话挑清楚说。” “娘,别吓墨儿,墨儿胆子小,有话要训示墨儿,您尽管说就是。”握住娘 的手,泪水不肯争气,滴滴答答沾湿衣袖。 “记不记得我们约定好的事情?我当你娘、你当我媳妇儿。” “墨儿记得。” “你喊我将近九年娘,告诉我,这些年我待你可好?” “轻拍墨儿手背,她眼里净是诚恳。这女娃儿是她打第一眼就喜欢上,执意 留下的,世间人口中常说的缘分不过就这么回事。 “娘待我如亲生女儿,悉心教导,终日疼爱,哪还能说个不字。” 她是最幸运的,姐姐们自始至终最担心的就是年幼的她,担心她不懂世情、 不解人意,怕她当不来婢女,哪里知道会让她幸运地遇上“娘”和少爷,这些日 子,她从未有过一刻,觉得自己是个下人。 “那么,愿不愿意在我面前立誓,说你会想尽办法嫁给阌儿,成为他的媳妇 儿?” “我想嫁给少爷啊,可是……说起这个,少爷就要发火,我不晓得该怎样努 力,少爷才会答应让我当媳妇……” “书阌是个重责任的男人,只要生米煮成熟饭,他会允的。” “生米煮成熟饭?不煮熟能吃吗?”程氏的话说得墨儿一头雾水。 “傻孩子,这是比喻,不是指字面上的意思,娘的意思是说……接着,她将 夫妻间的闺房事一一教导予墨儿。 墨儿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少爷口中的“男女授受不亲”。她懂了,没 成亲前,孤男寡女不能同处一室,她满面飞霞一路从额上窜人颈根底部。 “你这表情,莫非你已经和阌儿……”程氏面有喜色。 “没有、没有的事儿,只是……我不知道未婚男女不能睡在同张床上,上回 少爷也说过这番话,我半个字儿也听不懂,原来……是这样子。”她嗫嚅说起, 红晕久褪不去。 “这些事,本是做娘的在女儿出阁前该教导,以前不教你是存了私心,盘算 着你们会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哪知道阌儿这般自持自重。 今日我将夫妻事全教给你了,别教我失望才好。书阌这孩子心高气傲,不爱 别人替他安排路子,所以我只是说说,从不敢太勉强他,担心他反弹,而娘能帮 你的也只到这里。剩下来的你要靠自己,知不?“ 偏过头,她想不透。 “为什么非要我嫁给少爷,说不定他有更喜欢的人,根本不想要墨儿。” 比方那个“不是一般女子”的师妹啦,何况人家出生武林,伟大得很,和她 这乡下丫头“不一样”。 想至此,墨儿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吃醋,还是吃个素未谋面的“师妹” 的醋!? 摇过头,这样不好,这样的孟予墨连自己都不喜欢,更甭说是少爷。 “你不喜欢少爷吗?” “喜欢啊!可是喜欢一个人又不是非要和他天天在一起。” “说说,你所谓的喜欢是怎么回事?”程氏问。 “就是见他开心,过得快乐无忧;我爱看少爷春风得意的样儿,不爱看他着 恼。假若少爷有喜欢的人,我只要能留在他身边照顾他就可以了,不是非嫁给他 不可。” “你说得对,爱一个人是不应该自私,但是……若娘想求墨儿自私,一定要 嫁给少爷呢?”望着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女孩儿,她的善良让她佩服。 “墨儿会听话,可……看见少爷不开心,我也会不开心。”嘟起嘴,她为难。 “娘来告诉你一件事,听完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我非要你嫁给阌儿。”轻咳两 声,她靠回枕头里,闭目沉思。 “娘,您累了,不如先休息,剩下的话改日再说。” 她缓缓摇头拒绝。 “那年,伍先生来家里,是阌儿那张酷似老爷的脸引得伍先生入门,并牵扯 出他和老爷的一段故缘。祭拜过老爷,问了阌一回学问,还要来阌儿的生辰,他 说阌儿在成年之后会有个大劫,要是能逃过,便一生飞黄腾达,若没逃过……幸 而伍先生说阌儿一生贵人多,只要碰上,自然能化解灾厄。墨儿,还记得你初见 伍先生那回,他也跟你要了生辰八字这件事?” “不记得了,很重要吗?” “是重要。伍先生起了心思替你算计八字,算过方知,你原是能助阌儿躲过 劫难的贵人,告诉我,你愿意帮娘这个忙吗?” “我当然要帮的,不过,确定是我吗?我觉得娘和少爷才是我的贵人。” “这就是了,人间的缘分情事,哪是我们凡人参得懂、悟得透。答应娘,嫁 给阌儿,守他一世安全无虞,好吗?” “墨儿懂,我一定会守着少爷,帮他躲过劫难。” “听你这么说,我便能安心,往后娘能帮忙的不多,我把阌儿托给你了。” “墨儿知道。”点点头,握住她枯瘦的掌心,她的心燃起疼痛。 程氏挣扎起身,自颈间褪下一块温玉。 “墨儿,你收下这个,这是景家传媳不传子的传家宝,景家三代单传,盼你 能让景家开枝散叶,我死后,你以媳妇的名义为我立碑,懂不?” “墨儿知道。”她的交代,让墨儿恐惧,莫非这回,娘真要离她而去? “行了,交代清楚,我可以安心走了。”吐口气,她气度安详。 “娘,不行的,您要撑下来,少爷就要回来,您不能教他失望。”她急急说。 “生死自有定数,谁能勉强?乖墨儿,让娘歇歇,我累了。”拍拍墨儿,她 露出一抹放心的笑容,累了,偏过头,沉沉睡去。 半旬后,程氏含笑离世。 ※※※ 风起,满天冥银当头撒落,在土地画出悲伤。 墨儿一身白衣素缟,哭红了双眼。 娘最终仍等不及少爷回来,她向往的凤冠霞帔啊,她盼的贤子孝孙啊…… 捧住娘的牌位,双腿跪落坟前,纷纷扰扰的仪式她弄不清了,眼里只见到傲 视霜雪的梅花几朵,孤单站在枝头树梢。 那是娘平日最爱,她说,爱它的孤傲自赏,爱它独占幽枝。 快九个年头了,自吴大婶领她来到这个小村落,她和娘相依了三千多个日子, 这些年娘的呵护,她无一不牢记心间,娘教她家事、领她识字,为她储备起当人 媳妇的能力,而今,她抛了她……再次,墨儿领受失去亲人的滋味。 她违背少爷的托付,娘死了,她不知道要怎生面对少爷。 泪在眼中,过去的点滴一幕幕重回心头。 不知几时,人群自她身边散去;引灵白幡挂在坟旁,风起,刮起旗上白布, 风落,吹落发梢粗麻,露出墨儿一张比布还皙白的小脸。 “娘,您安心,答应您的事我一定会做到。”她在娘坟前起誓。 “好孩子,你也该回去了,这里风大,跪这么久,要是弄坏身子,你娘也会 舍不得,你不是不知道,她素日里最疼爱的就是你,回去吧!别让她在天上还放 心不下。”王奶奶推推墨儿。 这一句“素日里最疼爱的就是你”,又引得墨儿泪水汪汪。 “该我打嘴儿,我这是越劝越回去,可怎么才好?” “王奶奶,您别这么说,这些日子若不是您多方照应,墨儿必定处事不周全, 墨儿感恩,少爷回来知道了,也会感念奶奶恩情。” “说起书阌这孩子,瞧他那模样儿,将来肯定是会出头天的,可惜,你娘无 福享受,别再伤感,好好保重自己。知否?” “谢谢奶奶,墨儿让您添心。” “说这些话倒显生疏,你是个乖孩子,村里谁不想多疼你几分,往后你发达 了,还望你多想想咱们。啥事都别说,走吧!咱们一起回去。” 墨儿捧起程氏的牌位,再回头,望上最后一眼。 缓步前行,过竹林、穿小河,她和王奶奶在桥边分了手。 再往前行,这条路她天天走过,第一天,她初来乍到,少爷便是牵着她走到 这里,那时他送她锦囊,她问他,如果她很乖,能当他媳妇儿,能不能将大鱼大 肉的钱省下来交给大姐。 当时年纪小,只把媳妇儿和鱼肉联想在一起,后来懂事了,知道有喜欢做基 础,才能当人媳妇儿,但……不管如何,少爷的回答都是——他不要娶她为妻。 咬咬唇,不管!她允了娘,要说到做到,爹也说过,君子信守承诺。她不能 让娘在天上为她担心,无论如何,她都要助少爷躲过这关劫难。 垂首,她继续往前,穿入另一片竹林。 几声细乐隐隐约约传来,起初她并不在意,仍低着头,一路想着心中事、想 着过往,但细乐管声随着她穿出竹林,变得震耳。 她停顿脚步,呆呆地看向直往家里方向走去的红轿高马,那是…… 突然,她加快脚步,飞足往家里狂奔。 几次踉跄,为保护手中灵位,她让双脚去伤痕累累,让树枝扯乱她的麻辫, 她一心往前跑,泪水再度浸湿双颊,她的心如擂鸣般鼓动,启唇,悲伤哽咽在胸 口。 少爷回来了呀!她的少爷在她日夜期盼中回来了! 终于,她追上队伍后方,干哑的嗓子喊出一声少爷,终于,骏马上的官大爷 回了头…… 是他、是他!娘日日夜夜殷勤盼望的人啊…… 队伍停止,她的脚步继续向前……她来到轿边…… 一手攀住轿辕,她跑不动了,双膝落地,她怔怔地望向马上的人儿。 书阌回头,来不及反应,队伍中的官差拿了棍棒,一棍往墨儿背上打去,冷 不防这一下,墨儿口吐鲜血,身子往前倾,下意识地,她高高举起娘的牌位,不 让它沾上地面尘污。 “乞丐婆子,看清楚,这可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你来这里触啥霉头。”说着, 棒子又落下,在书阌回过神前,墨儿捱过几下。 新科状元?他真办到了……难怪娘会安心合眼,难怪她会走得安祥…… “停手、停手!”书阌连声大吼,翻身下马。 他跑来,直奔向墨儿身前,停住身形,他对着墨儿手中牌位久久审视。 娘竟是不等他,他的努力顷刻间化作虚无……一路上的欢欣在这时候,当头 浇上冷水。 “娘……”他跪下,泪水一颗颗落在泥地里,形成深浅沼泽。 拭去唇边鲜血,墨儿勉力撑起身子,柔柔笑着。 “娘都知道,娘去世前曾醒过来,她说你得了文武双状元,她还说……说老 爷来接她……她说……可以瞑目……”话齐全了,她轻轻一笑,又咳出一口鲜血。 “她知道?”书阌接手墨儿手中牌位,书僮阿木忙将墨儿支撑起。 娘知道他得了双科状元?那娘也知道他得皇上赏识,入上书房点翰林?墨儿 的话带给他安慰太多。 “她全知道……她死得很安慰……是老爷、老爷来相迎……”见他拢起的眉 头渐渐松弛,她的心也跟着放下,缓缓吐口气,好痛哦,几夜几日的忙碌,终算 有人接手她的辛苦……她好累,软下身,墨儿昏厥…… 书阌及时接住她,他将牌位递给阿木,抱起她,他在墨儿耳畔轻言。 “墨儿……谢谢……” 再抬头,他扬声。“来人,将老夫人迎进轿中。” 书僮阿木走过来,迎了程氏牌位进入八人大轿,书阌起身抱着墨儿上马。 马蹄扬起尘土,萧萧落日在身后拉长了人们的影子,细乐暂停,欢乐队伍蒙 上淡淡灰色。 ※※※ 夜深,墨儿习惯起床到程氏房里探探,掀起帘子,她才想起娘已不在,抚着 旧物,泪水偷流…… “你醒了。”书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墨儿惊呼,忙转身。 再见书阌,她才回想起黄昏那幕。“那些抬轿的叔叔伯伯、官差大哥呢?” “我打发他们到镇上暂宿,明儿个,我们一起回京。” “哦!要走得那么匆忙吗?这里的东西我还没整理妥当。”环伺屋内,整理 起来要花一番工夫,看来得加紧动作,免得耽误少爷行期。 “墨儿。”他低声呼唤,让她陡然心惊。 “嗯……”她回身,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对他。 “我们谈谈好吗?”说着,他首先在床前坐下。 “好啊!你说、我听。”她喜欢和少爷谈天,靠近他,她也在床沿坐落,与 他齐肩。 “这些年幸好有你,不然娘独自在家,我着实难以放心,对你,我心存感激, 感激你代我尽人子孝道。”他思索半晌,寻出一个适当话题。 “我才感激你,当年要不是来这里当丫头,说不定我早被打死,哪有那么多 幸运,可以学字读书,又可以学大小活计手艺。” “你那么讨巧,怎会让主子活活打死。”嗤笑,墨儿仍然单纯。 “我很笨又不精明,大姐最担心我,还不是吴大婶一再跟姐姐保证,说夫人 是贤德宽厚之人。” “你大姐操心太多,世上没那么多恶主子,光一个不精明就能拿来当借口, 将人活活打死。” “我原也想,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坏人呐!可是,你知道吗?我爹爹就是让坏 主子给冤枉入狱,死在狱中,我们连最后一面都没得见,官差叔叔将爹抬出来得 的时候,全身伤痕累累,寻不出一片完肤。这件事,我想过好多年,弄不清问题 出在哪里,后来才想通,原来世上真有很多坏主子、坏官爷。少爷……”心中有 话藏不住,却恐怕话出口,他恼怒,又摆出那副冷冰冰模样。 “有话直说,我在听。”嘴角掀掀,没多大意义,可墨儿就拿它当个十足货 真的笑容。 “往后,你会当个好官爷吗?会不会欺负穷老百姓,会不会谁交不上银子, 就判人冤枉?”她不想少爷和那个坏官老爷一个样儿。 “我不会,别忘了我也是‘穷老百姓’出身。”他刻意模仿她的语调说话。 “是吗?太好了。以前我想过,只要我赚很多很多银子,不当穷人,就不怕 坏人欺负,但后来又想,会不会有人不为银子欺负人,单单就为了自己开心寻人 麻烦?” “没错,世间真有这种人。” 书阌发觉自己喜欢上她那种歪着头,百思不解的憨傻模样,要不是娘的百般 想法,他不介意将她留在身旁当义妹,扣除她有恩于他不说,她的确是个相当可 爱的女孩子。 “那该怎么办?是不是少出门,就碰不上这种人?” “很难说,有人见人家出糗倒霉,就会觉得心情愉悦,没事也会上门寻衅。 告诉我,如果你碰上这种人,要怎么处理?” 偏过头,她又想了半刻。 “我会……我会讲故事予他,就说那个想寻孔融麻烦的中大夫陈炜,他一句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却换来孔融一句‘想必大夫童时必定了了’的自取其 辱故事。本来嘛,欺人者人恒欺之,他想欺侮我,我不理他,他就自辱了。”她 说得理直气壮,将人性简单化了。 “你能联想到这个故事,谁敢说你笨?” “人人都说我笨的,不过,我才不担心呢,爹说过,凡事不计较的笨人会福 寿绵延,计较得越多、得失心越重,只会惹得自己不开心,所似啰,懂得放下的 人,就是最快乐的人。” “好一句懂得放下的人,就是最快乐的人。对了,墨儿,我记得当时吴大婶 替你签下的契约是十年期,你也说过,你和姐姐们约定好,十年后回石头村再相 聚。”他言归正传。 “是啊!”她但愿他能陪自己同行。 “距离十年约期只剩下一年,是不是?”书阌再问。 “对,明年我满十七,就是该回石头村的时候。”探探腰间锦囊,隔着绸布 摸摸那截断玉,她没忘记姐姐的嘱咐,希望到时,少爷能陪她回家,姐姐们看过 他,一定会放心。 “既然如此,不如趁这回我们一起离开,你回石头村,我入京述职,就在这 里分手,不过你放心,我会给你一笔银子当作这些年的薪俸。”他一口气将话说 全,别过头,不想看见她眼底的失望。 什么……他在说什么!?在这里分手?不能分…… “不行啊!我要和你一起入京,你说过的,要带我和娘……不,是和夫人一 起上职。”她临时将娘改口,怕少爷生气、怕他真撂开手再不肯管她。 “情况不一样了,当时我说带你和娘上京,是因为娘离不开你,可是……娘 去世,我带着你总是名不正言不顺。” 深吸气,再回头,她眼中的委屈果真让他狠不下心,他的口气出现松动。 “可是,我起过誓,答应夫人一定要嫁你为妻。” 他不要她了?可是,不可以啊!她允过娘,不能说话不算数。 “那是戏言,我早告诉过你不能当真。” 他不爱听这些话,不懂她和娘到底是怎么想法,话题绕来绕去,总在亲事上 头转。 “不是,那不是戏言,伍爷爷为你批过字,他说你将会有大劫难,我能帮你 度过此劫,真的,我一定要嫁给你!”她说得认真,一脸的不妥协。 “墨儿,我不相信这类鬼话,忘记吧!子不语怪力乱神?你想用这套话来说 服我,根本不可能。” “我不是想说服你,我说的全是事实,要不,你上任之前,我们先绕道去伍 爷爷家里,当面听他说过,你便知分晓。” “我不会信这些荒谬言辞,明天我就要离开。” “我跟你一起。”她固执。 “我没计划带你上路,银子我放在你房里,什么时候回石头村,或者你想继 续留在这里,我没有意见。”他比她更执拗。 “不行,我答应过娘……不,我答应过夫人,要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直 到生米成炊。后面那句,她只敢在心里说。 她答应过娘?很好,标准的墨儿风格,她会坚持到底,就为了她心中那把信 义尺标。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我不会带着你。” “你带不带我,我都要跟你走。” “此路迢迢,你一个弱女子走不了那么长的路。” “走不了也得走,夫人说……” “不要再跟我讲什么夫人说、你姐姐说、你爹爹说……你就不能有自己的想 法吗?我们的主仆情谊到此为止,你该做的是替自己以后打算,不是你允了谁的 戏言、你听了谁的话,非得跟着我等等。用用脑子努力想,你跟着我有未来吗?” 这回他真火大了,气她的冥顽不灵。 “大概我的脑子真是不好,我想过好久好久,还是想跟着你,想和你成亲, 不想一个人回石头村,也不想留在这里。”她拼命摇头,摇开他所有建议。 “我不会和你成亲!”他暴吼一声,吓得墨儿捂住耳朵。 久久,见他不再说话,墨儿才放下耳上的双手。 她轻言问:“是不是你嫌墨儿太笨,才不肯跟墨儿成亲。我可以认真些啊! 只要我每天都认真,迟早会变得精明伶俐,少爷,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 书阌快被她的单纯气死,若是寻常女子,一句“别妄想成凤凰”早早打发了, 偏偏他的对象是个单纯到无法忍心伤害的女子,能拿她怎么办?但任由她胡缠下 去?不、不行!他还是要说重话,清醒她的笨脑筋。 “如今我是个官,皇上对我赏识有加,京里多少殷商富甲、王爷高官要将女 儿许配予我,你说,我有什么道理将就于你?”他口气严峻,不存分毫置疑。 墨儿细细咀嚼他的话,许久,她才弄懂他的意思。 哦……是这样子啊……有那么多的女生喜欢少爷,她们的家世好,聪明温柔, 是人人都爱的大家闺秀,认真想想,她果真是不配。 严格说起,她不过是个丫头,虽然娘待她好,视她为女,她怎就忘记,自己 不过是个卑微的小婢女? 少爷话没说错,可选择的人那么多,的确没道理将就她,可是,答应了娘她 怎能出尔反尔? 心在痛,不明白是为着不能实现承诺,还是为着自己不配喜欢他。 她向来挂得安安稳稳的甜蜜笑容凝在颊边,歪着头,眼底居然起了湿雾,很 想哭……但想起大姐的话——“当下人不能哭丧—张脸,会惹主子不开心”。他 已经不开心她、已经不想让她跟在身边,这一哭,他会更厌恶她的! 急急忙忙拭去泪水,堆起满脸假笑,却是僵硬痛苦。 这颗心啊!痛起来就没完没了,她要怎么管住它? “墨儿……” 她的每寸表情皆落入他眼底,她的心思单纯到外人一眼就能看透,他的眉也 跟着僵硬,一如她的笑容。 真厌恶她吗?不!事实上除了感激之外,他不但不讨厌反而还喜欢她,喜欢 她的纯真无瑕,喜欢她毫不掩饰的喜怒哀乐,甚至只要多相处一天,他就会多喜 欢上她一分,而这份喜欢对他和师妹来讲,是个威胁。 严格讲,他没道理非要墨儿离开自己不可,硬要找出借口,就是她的非分想 法,他心里已经有妻子人选,这个人不是墨儿。 “等等,我笨,想事情慢,给我些时间,再让我想想。”嘴角还是笑着的, 但眼里的两颗晶莹却趁机滚下。 墨儿久久无语,书阌后悔对她刻薄,从很多方面来讲,她到底是个孩子,可 是,留下她,任她抱起无可实现的期盼,对她又何尝不残忍? 走近,他想安慰,墨儿抬起头来,笑得一脸灿烂。 “少爷,我懂了,咱们不成亲,可是仍旧让我跟着吧!我留下来可以服侍你 的生活起居,照顾人的工作我做得很熟练,而且……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少爷!” 在“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少爷”这句话之前,书阌以为她想通,并开始松动 绝不带她走的想法,哪里知道墨儿又添上这句喜欢,让他心底响起警讯。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我不会带你走!” 甩袖,他气她的固执,走出娘房间,书阌不再搭理她。 他走出去,布帘子刮起一阵风,飘飘荡蔼,像她的心。仰起坚毅小脸,不让 泪水滑下,她要跟着他,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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