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母亲落土,人生的最後一段有父亲伴著走过,算是幸抑或是不幸? 跪在堂上、母亲的遗照前,白玫燃上一炷清香,袅袅余烟环绕,她的心再也 无法平静。 莫靖嘉面对著照片上的叶桦,心已枯槁……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 面对父亲,白玫无心无情、无言也无语。 念了二十多年的父亲乍然出现,她不知该庆幸,还是为母亲悲哀? 妈妈为他守了一辈子的节,他竟是好端端地活在人世间,娶妻生子。 认定了是痴情专意的父亲竟成薄情寡幸,相较於母亲的有情,他是何等无情 …… 珠泪滑落,心疼母亲的情:心疼母亲的痴,爱情路……苦呵! 「白玫,请告诉我,这几年妈妈过得好吗?」莫靖嘉苍老的语调中,刻著深 沉的哀恸。天地苛他,以为终将团圆收场,哪知……再见面竟是天人永隔。 她抬起眼冷言问:「问这些不嫌多余?」 「你在心中谴责我?」他无力地问。 她是有权恨他,他没尽过一天为人父的责任,他让她们在山野僻壤间独自生 存,不曾过问。 「白玫,莫叔有他的不得已,当时他正病著,无力阻止桦姨的离去。」皓尘 不明白一向善解人意、处处为他人著想的白玫,怎会变得如此固执而不通情理? 当年的事情他已经清清楚楚地向她解释过了啊! 「他病好的时候呢?有没有试图找过妈妈?就算他不知道妈妈人在哪里,也 可以向妈妈的家人求证,结果呢?他什么都没有做,放任妈妈一个弱质女子独自 带著两个女儿在外飘零。」 「当年……莫叔误会桦姨……」 「误解她和别的男人跑了?枉费我妈妈倾尽心力爱他,在他心中却终其一生 背负著不贞的罪名……不值得,妈妈的爱不值得!」她继而转身面对父亲,指控 地说:「你不懂她、不配爱她!」 白玫落下的泪再也停不住,妈妈……我为你叫屈,这些年来您告诉我们,父 亲是多么爱您、多么爱我们,原来全是谎言! 他从不知道我们的存在,更没有珍视过您……揭开虚伪,现实原是教人憎恨 的丑陋啊! 「别这样子……」皓尘心疼地拥她入怀,抱住她小小的身躯,他的心被她的 泪水灼烫成伤。「桦姨看见你这样愤世嫉俗会心疼的。当年的错误已经铸成,再 追恨没有意义。」 莫靖嘉看著这对小儿女,默默地退出厅堂。但愿,皓尘能抚去女儿心中的下 平。 「告诉我,爱情只是文人笔下欺人热泪的东西,撕掉那层虚伪表皮就什么也 不是了?」倚著他,人生有什么是能够确定的?生命脆弱如蝼蚁,恩爱是否也转 眼成空? 「你在钻牛角尖。」抱起她坐入沙发里,皓尘让她坐在膝间,环住自己的腰。 「我宁愿不钻牛角尖,宁愿回到从前,宁愿自己是那个没有父亲,只有母亲 和妹妹的叶白玫。虽然有著淡淡的遗憾,也不要用一个母亲换来一个父亲。」窝 在他怀中,白玫但愿就这样窝著、靠著、躺著……让他的手臂支持著,再不用面 对人生所有不公平。 「我懂、都懂……」他爱怜地顺顺她的头发。 「你不懂的,爱一个人好苦、好苦……」就像自己,爱上一个不爱她的男人, 心苦、心涩,却只能躲在暗处独自饮泣。 「傻白玫……我怎会不懂?」 是啊!他深爱著书瑾、书瑾也深爱著他,然一方死了,没有带走记忆,仅留 下爱、留下思念、留下痛楚……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们同是爱上不能回馈对等爱情 的人。 他没听到她说话,抱住她的柔软,在她馨甜的体香中,他的心找到归宿。 那是怎样的感觉?是放松安心、是甜蜜幸福,再加上一点点淡淡的酸甜—— 一种让人尝了就爱不释手的滋味。 他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在上面盖上他的专属气息,宣告著他的所有权。「 相信我,爱情是种愉悦的经验。」 是吗?因为你是过来人?因为书瑾给你的爱让你终生回味?想这么问他,话 到嘴边她却紧急踩住煞车,她不愿让嫉妒伤了他的心。 「我……很难相信……」 「桦姨生前一直以为莫叔去世了,你告诉过我,即使辛苦、即使孤独,她仍 然佯装坚强,也许桦姨不是佯装而是真坚强,忘了吗?在她背後有著莫叔的爱在 支持著。」 「你确定?」她仰起头对上他深邃的眼光。几曾何时,他迫人的灼热眼光竟 成了她最大的精神支柱? 「是的,是爱情的力量支持她快乐的活著,我相信当她在看著你和红玫时, 就是她最大的安慰,因为你们是她和莫叔生命的共同延续体。」 「我不懂!」 「等你当了妈妈自然会懂。」他笑著轻叩了她的额头。 「你没当过爸爸,怎么就懂了?」靠进他的肩窝,汲取他男性的味道,她爱 上依赖人的感觉。 「因为……我曾经几乎当上父亲。」他的落寞在话出口时,掩上他的双眸。 「对不起,我不该提的。」她歉然地垂头认错。 「白玫,书瑾不会是我们之间的禁忌话题,她是我生命中的曾经,也是我生 命中的一个部分,我爱她!这是事实,不会随岁月更迭改变。将来我们要在一起, 你必须学会包容、必须接受全部的我。」 这是他从淑纹姨身上学来的,对白玫他想坦白,不要有任何隐瞒。 他的诚实伤了她的心,他爱书瑾却要她来包容,他怎可以把她看得这么伟大? 她只是最平凡不过的女子呀! 他说爱情是一种愉悦的经验,错了!爱是辛苦、是痛苦、是艰苦,母亲的爱 苦,她的单恋更苦。 可……要她放手、转过身去,不再放任自己爱他…… 她做不到啊!留在他身边至少看得到他、听得到他、感受得到他的温暖,至 少另一个女人只活在他的心中,不会跑来和她争夺他的怀抱。 捧起她小小的脸蛋,他爱怜地问:「你会介意书瑾吗?她会是我们两人之间 的问题吗?」 凝视著他的眼睛,她违心地轻摇下头,只为著她要留在他身旁,直到老死… … 「谢谢你。」 他的吻轻轻落下,在她柔软的唇办上吻出串串心悸,他的吻逐渐加温,像甘 醇香甜的葡萄酒,醉了她的心,也醉了他的情…… 他贪心地在她的唇上辗转揉吮,舌头轻叩著她的贝齿,闯入她的牙关,温柔 地探索。细细碎碎、绵绵密密的吻在她的胸口炸出一个大洞,从此再也管不住泛 滥成灾的爱情…… 他的吻,吻入她的口、吻进她的心,把两颗心拉的更近,交融成泥…… 终於,他放开了她,她虚软地靠进他的胸口,耳朵贴著他的心脏,听著他强 而有力的节奏…… 重重的,一声一声、一下一下……她陶醉了…… 「皓尘……」 「你说话,我在听。」揽著她的纤腰,他喜欢她属於自己的感觉。 「会不会有一天,你会在心底深处,清理出一个位置容纳我?」 「傻瓜,你早就在我心底了。」好早、好早……早在第一次见面时,她就搬 军进驻。 「那么,你可以喜欢我一点点吗?」 「傻话,我不只喜欢你一点点,我喜欢你好多好多点。」他笑了,笑弄著他 不善耍心机的小小玫瑰花。 「那——会不会有一天,你会爱上我,就像你爱书瑾一样多?」她满怀希望 地仰起头,却在他黯然的脸色中垂下眼睑。 一儿,她强打起精神,在脸上架起笑容,艰难地说:「没关系,是我太贪心 了,你不用爱我,只要我好好爱你,我们就可以过著幸福的生活。」 她明白了,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人可以取代书瑾在他心中的位置,别人不行、 她也不行……不管多努力部不行…… 再度埋人他胸怀间,偷偷吞下哽咽,为什么咸咸的泪水会带著酸涩? 清晨,窗外鸟声啁啾。 白玫梳好长发,打开落地窗望出去—— 近冬,满园的玫瑰花丛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朵玫瑰,绽放今年的最後一次美 丽。冬天至,鱼虫鸟兽要冬眠,玫瑰也不例外,等休养过一季寒冬,它们又会在 春风舞出暖日後,送出一朵朵新生花苞…… 当年,妈妈是在这个高度,眺望满园缤纷的吧?!园里的秋千孤伶伶地在阵 阵东北季风中摇荡,它有否怀念过那个在上面洒下串串银铃笑声的女孩? 门外轻传两下叩门声。 是皓尘来了,他要来接她到医院里看红玫,还要带她到德硕集团看看他的王 国。她轻旋过身,快步地冲到门边拉开房门。 发现站在门外的不是皓尘,而是父亲的现任妻子——凌淑纹。 她手中拿著一把新鲜的白玫瑰,柔声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白玫退了一步。 她不怨她,她认为男人的薄幸不该由女人来承担罪名,花精神去埋怨第三者, 不如责怪男人寡情来的实际。 淑纹走进门,把瓶里的残花扔进垃圾桶里,换过水、插上新鲜的白玫瑰。 「园子里的玫瑰花全都凋零了,这些是从市场上买来的。长在温室里的玫瑰 花总是不分季节盛开,难怪人家要说,温室里的花朵不知人间疾苦。」 白玫没答话,她看著她的身影来来回回地忙著,那忙碌的动作像极了母亲。 「爸爸和姜垣,一大早就带著红玫瑰到医院去看红玫了,姜垣这两天常嚷著 校庆当天要邀请你和红玫到学校去,让全班同学羡慕他有一对好漂亮的姊姊。」 「你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白玫冷冷地问。 不恨!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要她走入这个家庭成为一份子,她做不到! 「我只是影子!」淑纹深吸气,脱口而出。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白玫困惑地摇摇头。 「我只是你母亲的影子。那场车祸後,靖嘉认定了你母亲是听到他将终生在 轮椅上度过才弃他而去,他自暴自弃,自惭自悲,甚至於连找到你母亲问明真相 的勇气都没有,他口里说著祝福,心里却不能不恨,恨桦姐也恨自己的残障。」 「我母亲的爱换来的是他的恨?不值得!」 「他那时天天喝酒,企图用慢性自杀来结束自己,我不能说他没错,可是我 不知道你能不能体谅,一个原本意气风发的大男人,突然倒下来、再站不起来的 挫折有多大? 那时候朋友、亲人对他的支持都没有意义,他真正想要的只有桦姐的陪伴。 我想公公婆婆一定在当时就知道自己做错了,所以,他们找来了好多个神似 或貌似桦姐的女人让靖嘉选择,我就是其中之一。很幸运地我被选中了,说选中 是好听的台面话,真正的情况是——醉眼迷蒙的靖嘉,随手一指,指在我的照片 上,我就这样成了莫家的媳妇。」 「你可以说不要的。」白玫脸上有著动容,是多大的挫折会让一个刚毅男人 企图用自杀做结束? 「我说过「幸运」两个字不是吗?在见到靖嘉的第一眼时,我就爱上他了! 奇怪吗?世上真的有一见锺情?我很难解释! 那时靖嘉被迫坐在相亲桌上,一脸的宿醉未醒和不耐烦,这样子的男人实在 制造不出好印象的,可是我就是爱上这样子的他,不管我的父母怎么劝我,我都 执意要嫁入莫家。 到最後,他们没有办法了,只好语重心长地说——女儿大了,留也留不住, 是好是坏都是她的命,当父母的能帮上几分忙呢?」 「你爱他?为什么?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你怎敢这么大手笔投资,不怕血本 无归?」 「你问进我心底深处了。我爱了他整整二十五年,他心里却从来只有一个叫 叶桦的女人,我不知道这项投资算不算彻底失败?」 「你後悔了?」 「曾经後悔过!不过我渐入佳境了。想不想知道我刚嫁进门的情况?那时称 呼你父亲为烫手山芋一点都不过分,谁接手谁倒楣。 婚礼当天他缺席了,由他一个表弟替代娶我入门,脱下白纱礼服,发现他没 出席婚礼的原因是——他醉死在酒乡中,怎么有力气爬得回来结婚?」 「你该当场拂袖而去的!」 「凭良心说——我想过!可是哭过一场後,我告诉自己认命,这条路是我自 己选的,再崎岖也要硬著头皮走下去。 於是,我卸完妆、洗过澡,拿起抹布把满地的呕吐物清乾净、换上床单,扶 他上床睡觉,隔天醒来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我踢下床。 当时,尚未全然清醒的他,对我破口大骂:「这是叶桦的位置谁都不准侵占。」 我才知道,他心底有著另一个女人。」 回首过往,淑纹的眼眶仍然忍不住泛红。 「之後呢?你怎么熬出头?」同是女人、同是脆弱的一颗心,她无法不心怜。 「我当了六年有名无实的妻子,他处处挑剔我,欺我、骂我、拿东西砸我。 你看,这是一次他发酒疯拿酒瓶扔我,留下的伤痕。 还记得那天是个台风夜,我独自撑著伞到医院缝伤口,伞开了好几次花,我 忙著闪避迎面过来的空瓶、垃圾,忘了头上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 不过,那天後我的日子稍梢好过些,至少我帮他做复健按摩时,那个叫人触 目惊心的伤口,让他不再推开我或是恶言相向。大概他心里想,家庭暴力都没办 法甩掉我,再骂我、再刻薄我都无济於事了。」 「你哪来的勇气撑下来?」 「别问我这句话,连我自己都怀疑,但比起你的母亲,我觉得她更是勇敢得 令人敬佩。 在我们那个年代,未婚生子是件多么不容於世的事情,知道吗?决定要生下 你们就等於决定自己将牺牲一辈子,再无出头日。难怪皓尘会说,我和桦姐是属 於同一类人,因为要爱上你父亲,真的需要好多好多勇气。」想起往事令人欷嘘。 「我想知道……他是怎么开始接纳你的?」 「那时,公婆、父母都认为只要有一个小孩,我们的关系就会变得好些,他 们不断鼓吹我生下孩子,但生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办到的,总不能让我到外 面找人代劳吧! 有次,靖嘉又喝醉了,把我错当成桦姐要了我。翌日,他懊恼得不得了,从 此他不再酗酒,不让自己再有机会把我错当成桦姐。 但是那一次我有了姜垣。当时,我想连老天都站在我这边,他还能怎样?好 好玩,我们这对夫妻成日战争,看谁会先低头妥协,他赢了——我离开,我赢了 ——誓言占住莫夫人位置不放。」 「你赢了!」白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这个坚忍的女性暍采。 「是的,我赢了!帮我赢得这场战争的是姜垣,靖嘉对我虽然冷漠,但是他 非常疼爱孩子,他夜夜帮姜垣念童话书,陪他入睡。 是姜垣要求要和爸爸妈妈一起睡,我才能搬出客房进驻主卧房。 是姜垣问了声:「为什么别人爸爸都要去上班,你不上班?」他才回公司, 重新出发。 唉——十五年……这段路好长、好长……漫长得有几次我都差点要放弃。 然而,靖嘉虽然又会笑、又会生气,似乎有了人的正常情绪。可是,我明白, 他不会真正幸福了,因为……桦姐……他最深的爱恋,始终盘踞在他心底深处… …白玫,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这算是赢还是输?」她面向她,嘴角有著无奈笑容。 「母亲去世了,再不会有人和你抢夺,你会有一辈子的时间来掳获他的心。」 「我的想法和你不一样,我总认为——人不在,留下爱。人在的时候,会日 久生情、情生厌:人不再了,只留美好、只留回忆,任谁也无法和梦争些什么。」 是啊!就像她永远无法和庄书瑾争爱。她走了,带走圆满、带走他的心、他 的爱。 她能去向谁抗议?不能!她只能选择待在他身边,享受他没有心的体温,或 者选择远离,让自己也像书瑾……只活在他的回忆里。 「我同情你。」白玫诚恳地说。 「我不要你同情我,只要你原谅你父亲。他的自卑让他失去参与你们成长的 机会,让他此生与你母亲终成遗憾,如果是惩罚,也够了!不要再去恨他,人生 对他已经有太多的不公平。 相不相信,当皓尘带回来你们的讯息时,他好高兴,一心三思只想接回你们, 忘记他还有个名正言顺的结发妻子。 不过老实说,当时我也是高兴快意的,我私心里存了一丝丝希望,以为桦 姐的出现会治愈他的心,等他的心重新活过,等他的心重新有了爱人的能力 ……那么,说不定他在爱桦姐之余会爱我一点点。」 「淑纹阿姨……命运对他不公平,对你也不见得公平啊!你为什么要设身处 地替他著想、替他说话?」 「没有办法啊!谁教我爱他?你不也是,爱上皓尘……他也是个感情受过创 伤的男人,要爱他就要学会包容,就要学会不计较。 白玫……你感情路注定要走得辛苦,但要勇敢坚持啊! 唉……我们家四个女人只剩下红玫了,但愿她的情路可以走得比较顺利。」 她真心诚意地把叶桦、红玫和白玫看成一家人。 「淑纹阿姨……」 「在地震那一夜,看到皓尘担忧焦躁的神情,我就明白他对你是有心的,再 看到他带你返回家门,我直觉相信你们会在一起。加加油,气馁的时候想想淑纹 阿姨,我花了二十五年呢!都还没有出言放弃,所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 力!」她握了拳头,在胸前喊声加油。 「我会努力!」她一点头,笑容漾开,友谊迅速在两个女人之间扩展。 「来!我帮你挑衣服,这件太素了,我记得我买了几套洋装,你喜欢粉红色 还是鹅黄……」 玫瑰花的香气晕染了一室春意,春天未到,但和谐的的暖意已罩上她们的心 底。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