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青儿提早回到石头村,她使了银子修老屋、为爹娘整起新坟,看着焕然一新 的坟地,青儿心里有太多安慰。 蹲下身,新种下的小树枝嫩芽翠,小小的新生命将在这里陪伴爹娘,有一天, 它们将会遮荫起爹娘,为爹娘挡去仲夏炽阳。 成串咳嗽咳得青儿站不直身子,她扶过墓碑缓缓坐下,靠着爹娘,心底一片 澄明。 她就要死了,青儿明白。看着手中的鲜血,回想娘去世前,也是这样一口一 口呕尽胸中鲜血,然后撒手世间。 那年她多大?才九岁……九岁……是个好遥远的记忆。 九岁,她失了双亲,受宠的小女儿成了堂下婢女,还有……她在九岁那年遇 见了将军,她爬着踏着,不顾身上疼痛,终于爬到他身边,拉住他衣摆,求他救 下自己。 是那双眼睛告诉她,有他,她将安全无虞;是那双眼睛告诉她,他值得她全 心交付……于是,他救了她,她花了十年来爱他…… 情分这种事是天底下最难解释的东西吧!要说谁欠谁,便要认认真真计较起、 偿还起,那么……在她生命的最终,青儿忍不住要问一声,她偿清了情债吗?若 是偿清了,是否在下一世她能得到公平爱情? 他知道她离去,是否松一口气,少了负担,少了累赘,也少了麻烦?或者… …他是愤怒,严重愤怒她不告而别,伤害他尊严? 想起他,甜甜的滋味在心间漾开。 问声后悔过她的爱吗? 没有,她不后悔,只是遗憾,遗憾她到将死还等不到他的爱,遗憾她尽了全 力爱他,只换得一声假意虚伪。人心欺不得,爱了便是爱了,否则……再强求也 求不出一份真情爱…… 霜雪自天空降下,一片片晶莹铺上大地,离家那年也是这样的天气。 当时,身上没有暖裘,只觉寒风刺骨,冻了手脚,呵再多口气也呵不出一丝 暖意,坐在驴车里,身子苦、心苦,但总抱着一份希望。 希望自己能赚足了钱,给爹娘盖新坟、给爹爹上诉状,然后四个姐妹又能聚 在一起,围着火盆儿,谈谈十年里发生的点点滴滴。 到时,她会这样形容他——他是一个高壮威武的大将军,也是一个痴心痴情 的好男人,如果能得到他的真爱,将会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她还会这样说——他常常一个眼神就吓得众人噤声,可她是不怕的,虽然她 总是装得小心谨慎,可是一不小心、忘了假饰,她就敢大着胆子和他争论起来。 争论……想起那些个欢爱的夜里,棉被余温,靠在他胸臂间,他们侃侃而谈, 谈国事、谈家事。谈女人的悲伤、谈男人的自傲……他们有太多话题可聊…… 雪飘上肩膀,点点寒意窜进心头,有点冷,但是她不在意。 轻抚碑石,青儿低语:“爹爹、娘,吴知才作恶多端,终是有了报应,您们 在天上是不是也感欣慰?” 这是戏码的最后结局,坏人得惩、好人获报,人间是是非非到头来,不过是 图个公平。结局?她的生命也将结局…… 不过,她还没见着亲人,这样的结局未免遗憾太多…… “爹娘,不知道大姐、橙儿、墨儿变得怎样了,她们会不会认得我?” 握住胸前玉坠,温润的玉在手中逐地加温…… 相隔十年,亲人再见会是怎样光景?墨儿还是一派天真浪漫,橙儿还是永远 的侠女风范?大姐呢?独立坚强的大姐找到终生幸福了吗? 咳咳……腥膻的血在喉间、在唇边,点点鲜红在清白的雪地上,点出刺目。 “大姐……你们快些来吧,青儿要等不及了。” 雪在她身上覆盖,睫毛让重重的雪压住,睁不开来,寒意渐渐渗入四肢百骸, 冻得她唇发紫、手脚不得动弹。 好冷,睡一觉吧!等醒来就好了……睡醒后春天会到……睡醒后情殇远离… … ☆ ☆ ☆ 再启眼,两双关怀瞳眸望住她,不冷了……是春天来临? 青儿张嘴,语未出,灵活瞳眸的主人泪光闪闪,握起她的手,哽咽不成声。 “你是青儿、橙儿还是墨儿?”男人温柔的眼神让人舒服。 “我是青儿,大姐……是你吗?”她挣扎着要起身。 “是我,我是大姐。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不该让你进端康王府工作, 他们苛待你了吗?你为什么又病又伤?”搂住妹妹,予蓝心疼啊! “予蓝,别这样,青儿刚醒,还需要调养。”苏彧茨扶起过于激动的蓝儿。 “大姐,我很好,没事的。”青儿直眼看蓝儿,心里净是激昂。十年了,十 年后她们姐妹终是相聚首。“姐……我好想你们……” “我也是、我也是啊!”予蓝紧抱住妹妹。 “他是姐夫吗?”偏过头,她看看予蓝身边的儒雅男子,他……配得上大姐。 “我是,我叫苏彧茨,你跟予蓝口中所说的一样美丽,不!更加美丽。”他 诚心褒扬。 “谢谢姐夫。”自古红颜多坎坷,如果可以,她但愿自己不要美丽。 “你病了,需要一段时间调理,你有到别处去的打算吗?” “没有。”她还能到哪里去?离开他,去哪里有何不同? “到我们家里来住好吗?” “青儿,你姐夫是人人称颂的苏神医,他说你是郁气伤肝,肝不藏血,因此 神色不定,他要开敛阴止血的药方儿给你。不过你身子太弱,要花点时间调理, 再加上……” 蓝儿猛地住口,看看彧茨,泪又滚落。青儿怀孕了,她不想说也不敢提,害 怕对青儿来讲,那是一段伤心。 “我的情况很糟吗?没关系,我心里早有准备,娘死前也是像这样……”垂 了头,青儿误解蓝儿的话。 彧茨拍拍蓝儿,领她到椅上坐落,再走回青儿身边,握住青儿肩膀。“你太 看不起我的医术,让我很伤心。” “姐夫,对不起……我只是……” “我应该让你看看家里那些病患致赠的牌匾,也许你会对我有信心些。” 他的幽默同时逗了两个含泪女子破涕为笑。 “青儿,刚刚你大姐没说出口的话是——你怀孕了,可是这次你并没有带回 妹婿。”他用最轻的话点出心中疑问。 “我怀孕了?!”这个消息让她震惊。“怎么可能,我居然……”唇边掩不 住的笑意昭显了她的心情。 “你爱他是吗?”彧茨轻声问,她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是的,很爱很爱。”抚着腹部,想象着里面将有一个小小的赫连暄烨,她 忍不住要开怀畅笑。突然间,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又重新燃起希望。 “他呢?他也一样爱你吗?”挖掘青儿的伤心太残忍,但苏彧茨见不得妻子 几度落泪。 “姐夫,你呢?你很爱很爱大姐吗?”青儿不答反问。 “是的,我很爱她。”彧茨毫不迟疑。 “有多爱?”青儿再追问。 “如果没有她,我的生命会失去存活意义,这辈子我要时时刻刻守着她,不 教她有机会自我身边离去。”他郑重回答。 “你觉得我比姐姐漂亮吗?” “是的,你比予蓝漂亮许多。”彧茨实说。 “哪天,你失去了她,你会考虑接纳我,让我在你心中取代姐姐的位置吗?” “不可能。失去予蓝,也许时间一长久,我身边会有其他女子存在,但她们 无论如何都取代不了予蓝的位置。” 青儿从另一个男人口中获得答案,是的,取代是神话,痴情守候是蠢话。 “那个男人也是这样爱着他的心爱女子,但那个女人不是我。我曾经想过替 补,哪里知道爱情是拒绝替补的。” 幽幽叹息,不遗憾了,有了孩子她要尽全力活下来,也许活着会有太多艰难, 但她要赌上这一局,不悔! “青儿……”予蓝走来抱住青儿,忍不住鼻酸。 “曾经,我以为生存之于我再无希望,可是有了孩子,我又有了生存价值。 姐夫,帮我保住他好吗?”她用眼神恳求彧茨。 “好,我会帮你。你也要当个合作病人,再苦的药都不能抗议。” “一定!”青儿笑了,大姐和姐夫像一堵墙,稳稳实实站在前方,护卫起她 的无依,亲人……终是血脉相连…… 不怕了,生命中的韧性再度抬头,她采集足够勇气,准备迎接未来。 ☆ ☆ ☆ 门外风雪交加,已过了约定之日,橙儿和墨儿仍不见踪影,于蓝和青儿一面 猜测她们会不会当时年纪小,忘性大,忘记了她们的十年之约;一面担忧起风狂 雪骤,延误了她们的归期。 于是,他们在小屋里住下来,彧茨派回家中的奴仆带来足够薪柴、食物和药 品,在等待中,她们互诉十年的离别光阴。 这夜饭后,青儿坐在厅前躺椅,刚喝过汤药,裹起锦被,予蓝和彧茨坐在她 身前闲聊。 往昔这幢小屋里只有两个房,后头房间很小,四个小丫头挨挨蹭蹭足够用得 了;前头是爹娘睡房,外加一张桌子、两条长板凳,既是吃饭桌子也用来充当书 桌。门外随意搭起的小茅屋,就是平日煮饭烧茶的地方。 这回青儿最先返家,聘人增盖四个房间,于是前头这间就清理成客厅,虽简 陋却是温馨。 炉火燃上,红色火光驱逐了寒冬,刺骨冰冷被锁在屋外,谈起往事,身子是 暖的,心是甜的。 突然,门外传来几声急促敲门声。 青儿和予蓝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说:“是橙儿和墨儿!” 予蓝慌慌张张按下欲起身的青儿。“我去开门,你不要乱动。” 说着,予蓝转身去拔开门栓。门外是一个男子与一名年轻少妇,年轻少妇手 里拿着一条镶了金链子的玉坠,对予蓝摇晃。 “我是橙儿,你是大姐还是二姐?”橙儿捶捶腰肢,隆起的腹部让她颇觉疲 惫。 “橙儿,我是大姐,青儿也回来了,你一回来,就只缺墨儿。快快进来,还 有你……我是不是该喊你一声妹婿?”予蓝对门外一脸风霜的冷漠男子问道。 “他不是,他是路人甲,看见我身上这块玉坠子硬要跟我来。” “你夫婿呢?”予蓝问。 “我把他休了!进去吧,我快冻坏了。”呵着手,她直往门里走。 橙儿进门,予蓝迟疑着要不要把这冷峻男子迎进来。 “我找青儿。”说着,他径自往门里走,径自替予蓝下了决定。 走进屋内,他无顾众人目光,直直往软榻前走去,手一提,将抱着青儿、眼 泪鼻涕直晃的橙儿拉开。 “你瞎了吗?没看见孕妇在叙旧,闹啥……”橙儿大叫。 直到这时,青儿才正视入门男子,光一眼,泪水便蓄满眼眶,咬住下唇不教 它落下,然晶莹在眉头皱起时,仍不由自主…… “为什么走?”冷冷的眉目直逼向青儿。 “将军……”他来了,为什么?青儿猜不透。 “我们进房,这边留给他们谈谈。”彧茨看出男子的满心焦忧,是他吧!青 儿口中的无心人,看来他并不如青儿的眼中认定。 带起予蓝和橙儿,他们一起走进内屋。 “为什么要走?”他走到青儿榻前,抱紧她,紧紧、紧紧的……终于在几十 日的寻觅后,她再度真真实实窝在他怀中。 深吸口她的气息、她的发香……她回来了……空悬的心找到定位,焦灼的情 寻到依归。 “为什么不走?”她想不出不走的原因。 “你不该走,更不该一并带走我的心。”他指控。 带走他的心?他高估了她,她顶多是带走他的习惯。 他习惯日日见着她,习惯在午夜和她聊上一段,习惯穿她做的衣裳、听她弹 的曲子、看她做的画,偶尔和她下盘棋、品盅好茶,至于,带走他的心。 不会吧!习惯可以逐日养成,早晚他会习惯醒时看见明珠格格、夜里拥起明 珠格格……想着,她心痛难耐。 “你来做什么?你的心并不在我手上。”他的心若不在明珠格格身上,便是 在玉歆格格身上,怎么都轮不到她啊! “我来……告诉你答案。” “答案?你欠我答案?我忘了。”她摇头。 “你问我,若你长得不像玉歆,我还会喜欢你吗?答案是——会的,我会喜 欢你。事实上,这几天我反复回想,我猜我开始喜欢你的时间,比我所知道的更 早。”一用力,他把她抱上自己膝间,牢牢锁住她。 “你在说笑。你将要大婚了,你这样……明珠格格……”太大的转变让她不 安。 “没有大婚、没有明珠格格,我拆穿她的谎言,她用借尸还魂的把戏骗我允 下皇上赐婚,她模仿玉歆的举止行动,让我以为她真是玉歆回魂,而最可笑的是, 我居然信了她!” 原来,他终究是为着玉歆格格,而非转移目标。 “那天我一弄清事实,就上御书房找皇上退婚,没想到回到府里,你居然不 告而别。你故意气我,为了我冤你。” “不,青儿离开并不是为了生气,而是……想清楚。”重新靠回这个胸膛, 她没有预期的安全感,谁晓这个胸膛她还可以靠上多久? “你想清楚什么?” “想清楚人各有命,你的命里有玉歆格格、有贵族豪门、有荣誉尊贵,而我 ……我有亲人、有石头村,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既无交集何苦纠缠?” “就凭我喜欢你、就凭我荣华尊贵,我要你!” 他的霸气让青儿无力招架。 “你喜欢我、你要我……” 不公平啊!他可以要很多个孟予青,她却不能要求一个完整的赫连暄烨。当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连她自己都吓一大跳,在哪时起,她变得贪心? 暄烨接下她的话。“是的,我要你,就要你一个,其他的人再也不要了。” 他有很多理由这样说,因为只有青儿会和他一样,诚心盼望玉歆幸福,只有 青儿会因他幸福而幸福,只有青儿眼里的赫连暄烨,是单纯的赫连暄烨,不是显 赫的将军大人,所以他要她,一如她要他。对这点,他有自信。 青儿不敢置信。“我有没有听错?你说就要我一个,其他的人都不要?” 是吗?意思是,不会有更多更多的“搜集品”来提醒她,她只是替代;不会 有更多更多的“相似”来告诉她,她不过是影子? “是的,你没听错,我要你当我的福晋。”义妹?福家的予青格格?很好, 他喜欢承泰的提议。 “可是……你怎能忘记王歆格格……这是不对的……”他的话教她吃惊,恐 惧随之而来,格格是她的恩人,她这样……是违心。 “傻瓜,我不会忘记玉歆,她在我心中永远占住重要位置,我怀念她、思念 她,终此一生。告诉我,你能忘记她吗?” “我不会忘记她,她对我的影响有多大啊,她教我乐观、教我勇于表达自己、 教我勇敢追求不退缩,虽然我做得不够好,可是我真的不一样了。我怎会忘记她? 她是我第二个姐姐,是改造我生命的大恩人。” “是了,你和初到将军府时的胆怯小心模样相差多大,难怪你敢当着我的面 批评天子、对我辩驳,原来全是玉歆的‘功劳’。” “我不会忘记格格对我有多大的恩惠,说实话,离开将军府、离开您,我有 遗憾,但同时也松了口气,蛰伏在我心底的罪恶感稍减,我不再觉得自已是抢去 格格心爱男子的罪人。”她一口气诉尽心底想法。 “记不记得,你说过——我幸福你便幸福?为什么这样说?因为你爱我吗?” 念头一起,他突如其来发问。 “是的,因为我爱你。”她诚实面对自己的心意。 “爱一个人总是希冀着对方幸福,是不是?” “我认为是。” “那就对了,我和玉歆互爱,所以我要她幸福,不要她的魂魄因我的不舍而 羁绊、痛苦;她爱我,她会要我寻找幸福、寻找快乐。青儿,我绕了好大的圈子 才认清你是我的幸福,愿意回到我的身边吗?” 她看着他,好久好久。是的,她但愿他幸福。但愿格格幸福,也但愿自己幸 福,她怎能拒绝幸福? 圈住他宽厚的腰身,埋首入他的胸前,这里一直是她最期待的归依啊!猛地, 青儿想起格格临死前坚持要她允诺,她对将军也有太多的不放心吧! “我愿意,我要她幸福,也要他幸福!”她面有羞涩地握住他的大掌,覆上 自己腰腹。 “你是说……”他不敢置信。 “他在里面,我不知道他是男生还是女生,但我已经决定爱他。”青儿微点 头。 “我们一起爱他,是男孩就叫歆儿,是女孩就叫玉儿,我们共同来教养出他 一副磊落乐观的开朗性格。 “好,我们一起努力。”再度投入他怀抱,这回青儿真真切切握住她的幸福。 屋外,雪静静飘着,熊熊炉火驱走寒意,两颗亲近的心相偎,爱情慢慢走近 …… (完) 编注: l.欲知孟予蓝与苏彧茨之情事,请翻阅会数限情《孟家女系列》之一“可人 泪娃儿”。 2.欲知孟予橙之情事,请锁定《孟家女系列》之三“媚人泪娃儿”。 3.欲知孟予墨之情事,请锁定《孟家女系列》之终回“泪人泪娃儿”。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