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最近听到一件事情,朋友问我看法,我回答後,也想知道你们的看法,所以 把它写在序里面。 那是发生在一班中学二年级学生身上,这个班级是学校里面所谓的A 段班, 功课好、秩序也好。 班上有位同学,得了种叫做软骨错生症的病,刚开始同学很乐意帮助他,直 到同学们发现,他们的帮助要是做的不够好,还要让这位生病的学生骂几声,他 总认为自己的病本来就该得到优渥的对待。 於是,渐渐地,同班同学疏远他,不再愿意和他一起。 二年级时,学校换教室。搬到另一栋大楼的二楼,这位生病的同学行动不便, 家长要求学校把教室换到一楼。当然,这个要求同学老师们都不愿意,因为二楼 的教室环境都比一楼好,而且一楼教室近水沟,蚊蝇多、臭气冲天,再加上一组 放在教室墙边的发电机,时间一到就会隆隆作响。 但这位生病的同学家长,翻遍法令,找出学校应对残障同学优惠的条例·硬 性要求学校把整个班级搬到楼下教室。老师提出建议,是否请这位学生转班,家 长却执意让孩子留在这个班级,认为他的小孩转到别班会被同学欺负,於是在家 长的坚持下,事情成定局,整个班级调到楼下教室。 开学後,恶劣的读书环境自然让同学们很生气,更加排斥这位生病同学,班 亲会时,家长们私底下讨论起这位学生家长的自私,但说再多,都不能改变现状。 然後,第一次月考结束,全班的成绩下降,独独这位生病,可以天天请假在 家念书的同学考了全班第一名,接下来的事情,我想,大家都可以猜测,这位生 病学生面对同学的不友善,处境只有更艰辛,不会更好了。 当时,我是这样说出我的看法的——如果这些A 段班学生,能够在这种恶劣 的学习环境下,仍然庄敬自强,表现出良好成绩,岂不是更能让老师同学们刮目 相看?何况,就算教室不给他们用,总得有班级搬进去上课呀!所以,我鼓励这 些学生不被恶劣环境打垮,并努力求得更佳表现。 至於学校,发电机的问题该解决、水沟问题该解决,因为学校本来就是为了 提供孩子良好的学习环境而设立,若是经费不足,向上级申请或募款乐捐都会是 好办法,下应该无视於学生的眨弹。 再来,我想问题最大的就是那位生病的同学了,我觉得同情弱者是对的,善 待生病同学是对的,但这是一种自发性的心情,因为自发,所以乐意,因为乐意, 所以在助人当中获得快乐心情,是种良性正面的循环。但这个班级的情况似乎不 是这样了,被强迫的不满导致耳语、批评,许多不理智的看法於焉产生。 他们只是一群不成熟的青少年,我们不能要求他们隐瞒自己讨厌对方的情绪, 这样下来,最受伤的还是那位生病的孩子,你们说是不?生病的孩子委屈,健全 的孩子变得偏激,生病学生家长的坚持,坚持出了一个损人不利己的结局。 这是我的看法,也许并不完全正确,但在这件事情中,我学会,若我的坚持 伤害到别人,我该改变的是自己,不是要求别人为我的坚持妥协。 楔 子 我是一个颜面伤残者,不是天生的,事故发生在我二十三岁那年夏天。 事故发生之前,我以为自己踩在幸福道路上,这条路我将用一辈子时间前进, 走走停停、悠悠哉哉,手牵著他的手,一路欣赏好风景。 事故发生之後,我的右半边眼眶凹陷,颊骨缺一角,整张脸有著严重的不协 调。我害怕这种不协调,更害怕别人看见我的不协调,所以我用及腰长发遮去右 半脸庞。 我生活、我工作、我天天搭捷运往返职场、我用隐在发幕後面的眼睛观察世 界,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寻找和我同病相怜的女人,告诉她们,我乐意成为她 们的朋友。於是,我注意到她…… 嗯,严格来讲,我注意到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她身後的男人。 男人很高,高到从老远地方,就能一眼瞧见他,约莫一百九十几公分吧!他 有张严肃的脸,方方的下颔、方方的唇,他方方的五宫中缺乏柔和线条。 比起他脸部的严肃,他的头发显得有人情味多了。他头发微卷,在额问,将 他直直的脸部线条,拉出一丝亲切。不过,你可以轻易发现,他的亲切只给他身 边的小女生。 和男人的高相较,女孩显得很矮,站直时,二八五应该跑不掉,但她很少站 直,不倚靠东西时,左半边身体有些下陷,走起路来,颠颠跛跛,动作像是顽童 在跳脚。 她不漂亮,但相当可爱,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颊,圆圆的酒窝掀起甜甜的笑。 她的笑让人感觉像是喝下蜜酿醇酒,忍不住满足! 男人常常牵著女孩的手,同她走到捷运站台前,说话聊天,大部分时间都挺 愉快的,最後,她笑著坚持他先走,唇边甜甜的迷人笑容甜了他的心,也甜了我 的快乐。 然而,迅速地,在他转身後,灿烂春阳隐没,垮台的肩膀背上落寞,她的沉 重在他背影後尽数显露。 我在捷运站里遇过她七次,第八次,她落单了,没有男人的扶持,她的脚步 比平时更艰辛。 女孩一路行来,侧目的人不少,有人礼貌地假装没注意到她的缺憾,却免不 了趁她不注意时,眼光偷偷往她的腿上瞧。 我快步走到她身边,轻拍她的肩膀。她回头,大大的眼睛写满疑问。 “我可以用一个故事来向你交换一个故事吗?”我笑问她。 她不懂我的意思。 车子来了,她上车,我也上车,运气不错,车厢里还算空,我和她并肩齐坐。 我微微撩开覆盖右脸的长发,她的眼睛在接触到我的右脸颊时,吓一大跳,很真 实的反应,但我没受伤。 “医生说,多动几次美容手术,我会渐渐恢复原貌,但一方面我没有太多钱, 一方面我并不想忘记这个过往。” “它是你想告诉我的故事吗?” “你愿意听吗?” 女孩的犹豫只有一下下。“想。”她点头。 “十八岁那年我想结婚,和一个我爱了一辈子的男人,是双方父母亲反对。 否则我早已子女成群。” “你看起来很年轻。” “我知道,但我的心已老朽不堪。” “为什么?” “因为二十三岁那年,我成了幸福绝缘体。” 她注视我的眼中存著善意,我知道,她是个好听众,於是,我的故事在捷运 车厢中,再次复习。 “他是我的同学,小学三年级,我们被编进同一班,国中、高中六年当中, 我们没分开过,如果缘分是真实存在的东西,那么我相信,我们之间的缘分既深 且浓。 高中毕业,他考上北部大学,我考上南部学校,我们不想分离,便谈论起婚 姻,他父母强烈反对,我爸妈也不赞同,於是我们私下约定,不管怎样,大学一 毕业马上结婚。“ “分隔两地,没疏离你们的感情?” “没有,相反的,分离让我们彼此更确定,我们一定要在一起。 毕业考完,等不及参加毕业典礼,他便带我买了戒指,告诉双方父母亲,我 们要结婚。我还记得爸妈的错愕,和他父母脸上的忿忿不平。年轻的勇气、飞扬 的心,我们要结婚了,我们决定用未来几十年告诉他们,我们的决定正确率是百 分之百。 坐上他的重型摩托车,我们相约去试婚纱,我们讨论又讨论,珍珠白的礼服 是我们的共识……听著风在耳边呼啸,我看见幸福就在眼前。“ “幸福不在吗?” “我几乎握住它了,才想细细品味……”吸吸鼻子,我又情不自禁了。 “发生什么事?”女孩比我更急。 “我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砰地一声,我昏了过去,有意识时,我站在空 无一人的甬道中问,触目所及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漆,我不断对著空气问:”喂, 有人在吗?‘没人回答我。於是我寻了个方向直行,终於,我看到甬道尽头有亮 光,那温暖舒服的光线强烈吸引我,我迫不及待地往前跑,突然我听到他的声音, 他急唤我的名字,我回头、看见他,他笑得很优雅。 他抱住我说:“快回去,爸爸妈妈在後面等我们。‘我犹豫一下,指著光亮 处说:”可是,我很想去看看那里有什么?’他笑笑点头,从来从来,他纵容我、 宠溺我,没反对过我任何一项要求。 他说:“好,我腿长,我跑去替你看看那里有什么,看完就回头追你,你不 要走太慢,一下子就被我追上。‘他常常说,我是最好追的女孩,一瓶弹珠汽水 就能换得我一颗真心。” 泪悄悄漫过我的左脸,有机会选择的话,我但愿,但愿他不要那么宠我。 “後来呢?”女孩对我的故事上瘾。 “我看见他朝向光源方向跑去,立刻拔腿往回跑,笑著怕被他追上,那快乐 心情和小学时期一样,本来他比我矮,直到小六他才稍梢高过我,那时他常约我 赛跑,只为了向我证明,他的腿比我长。” “他追上你了吗?” “我醒了,在救护车里,全身都痛,我左右张望,看不见他。再度清醒,我 在医院,母亲在我病床旁,我追问他怎样了,妈不说话,只是哭,哭得肝肠寸断。 後来我终於知道,那道温暖光线後面是什么……他代替我迎向死亡……” “他死了?” 点头,无奈充斥我的心底。“我常想,如果他少疼我一些、如果我少好奇点, 是不是我们的结局将会不同?” “你怎确定他去世?” “他父母亲恨我,我知道如果能够,他们会亳不迟疑地杀掉我,我太清楚他 们眼中的哀恸,因为那哀恸我也有。他们不让我见他最後一面,不告诉我他的坟 在哪里,他们不让我有机会对他说抱歉。” “你不愿意动手术,是为了惩罚自己?” 一语中的,她说得对,我是在惩罚自己。 “我觉得这是最完美的结局,我要他知道,失去他,留在世间的我,再无法 拼凑完整。我搬到他居住四年的城市、睡在他的床上、走他走过的路、嗅著他呼 吸过的空气、念他渎过的书……我在复习他的故事,这些故事里,曾经存在一个 完整的我。” 故事结束,我们有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你想听我的故事吗?”半晌,她问我。 “想。” “我的故事很长,想不想到我家去坐坐?” “陌生人不方便,但……我叫陆吟双,你呢?” “壮予慧。”我回答。 “我们是朋友了,我的家对朋友从来没有过不方便。”捷运列车停下。她拉 住我的手,一起走。 “我可以先听听楔子吗?”我问。 “我的故事很热闹,有一群疼我的哥哥姊姊,要不是我的腿有病,我不认为 我有权利悲情。”甜甜的笑漾开,然,不展的愁眉替她的笑添上些许苦涩。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