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力夫,你觉得……”宋慧芹望着儿子,他坐在沙发近两个小时,一份合约 已反反覆覆看过十数回。 “宋女士,你有要好的男朋友了吗?”放下契约书,力夫走到母亲身边,大 手一环,环住母亲肩膀。 “我以为契约书讨论的是你的婚姻,与我无关。” 推开儿子,她拿起瓷杯,喝一口不加糖、不加奶精的咖啡,她喜欢这种苦涩 却带了浓郁香气的黑色饮料。“说吧,它符合你的要求吗?” “还不错,比起江起华那份要好上几十倍。” 这次和他谈企业联姻的是东远百货章家,章育启的大女儿,今年大学毕业, 容貌清妍娇丽,未毕业已让娱乐圈相中。听说她的国标舞跳得极好,许多企业小 开正展开猛力追求。宋慧芹不懂,既然女儿的条件这么优,章家怎会送上合作契 约,把脑筋动到乔力夫头上? “其实你还年轻,不必急着联烟。” 儿子有多现实,当妈的会不懂?光看他研究契约书的那份认真,她就晓得儿 子有多么“感兴趣”。 “先见面再说吧,说不定她长得很吓人。” 力夫扬扬浓眉,他有一双极好看的眼睛,年轻女孩们说那是一双会慑人心神 的眼。很夸张的说法对不?他哪有什么慑人心神的眼睛,分明是遗传到他老爸, 见钱眼开的双瞳。 不过,说真格的,力夫的画展开幕后,得到许多画坛前辈称赞,名气一下子 拓展开来。报纸杂志喻他为最有文艺气息的商业奇才,甚至一下子将他往台湾名 单身汉排行榜推进,这下子,批评他吊儿郎当、不求上进的商界老友纷纷投出不 同眼光。 “被娱乐圈相中,能长得多坏?” 宋慧芹推推儿子,生儿子是她这辈子做过最正确也最有成就的事,她希望他 的未来有个爱他、他爱的女人相伴,至于金钱,她赚得够多了,实在不需要儿子 帮忙。 “那可不一定,娱乐圈各种人都有,美的、丑的、胖的……谁确定她是什么 模样?不过基础条件是,她一定要能和你相处得很好。” 揽揽母亲,他们母子情深,全世界都知道。 “下星期章小姐生日宴,我们一起出席吧!不过……”看一眼儿子,她还是 忍不住叹气。他的固执属于隔代遗传,遗传家里最难缠的老爷爷。 “不过怎样?”拉拉母亲的鱼尾纹,她这阵子忙凶了。 “你再满意她,章家给的条件再好,你们都先相处个一年半载再考虑结婚吧。” “你害怕升级当阿嬷?”力夫揶揄母亲。 “我觉得,以利益作前提的婚姻不牢靠。” 她觉得自己是受害者,儿子却认为她是受益者,母子两人什么都好沟通,独 独这点,他们始终达不到相同观点。 “谁说的,你和老爸不就是这种婚姻?你回头看高中、大学时期的同学,有 谁比你更好命、更有成就?”力夫说。 “你父亲死得早,要是他健在,你将有个二娘在家里等你早晚请安,然后我 会变成煮饭婆,照顾你难相处的爷爷,当一辈子怨妇。”她点出事实。 有今天,她要感谢的人太多,而最该感谢的是老天。这种话说出去大逆不道, 哪个当老婆的会感激老天把丈夫收走,好让自己有机会冒出头? 力夫的父亲曾经大闹过,想把外遇迎进门,闹到连爷爷都同意了,只有母亲 不肯松口,她说除非离婚,否则任何女人别想踩进乔家大门,父亲只好花大钱把 外遇养在外面。 后来父亲生病,最需要人照顾之际,外遇却拿了钱、卖掉房子,不知躲到哪 里,母亲一人忙进忙出,还要对抗大伯小叔的挑衅,连一向和他们同住的老爷爷, 也搬出家里和母亲对立,母亲没有埋怨,认分地做自己该做的事,慢慢地一路走 到今日。 “女人比较吃亏,幸好我是男生,这种婚姻对我而言只有利益,我同意你, 我没打算在近期结婚,至少要等到……” “等到你玩够,不让婚姻埋没你风流花心的特异功能?”母亲嘲笑他。 “不,我要在结婚前,先替你找到好归宿。”母亲是个好女人,她有权得到 幸福。 “你想弃养老妈,随便找个男人把我嫁掉?”宋慧芹斜眼瞄儿子。 “说弃养太难听,我是担心你吃饱太无聊,虐待新媳妇。” “哈!老婆未进门,先不要娘?”她笑说。 她当然明白儿子的想法,不过爱情,岂是人人能撞见?她快五十岁了,五十 岁的女人有本分、有责任,哪有爱情? “古有明训,家和万事兴,我发誓,一定在结婚之前,先把你嫁掉。”他举 起四指向天宣誓。 “要是我抵死不从呢?” “那只好把你送到养老院,不然在温哥华替你买个房子和菲佣,颐养天年。” 够大逆不道吧,居然要一脚踢掉老妈妈。 “儿子……”伦理在他们家被彻底消灭。 “好好好,我不说话,你工作吧,不打扰你赚钱。”把母亲摊回办公椅,他 又拉扯出那种迷死人的笑容,这孩子,简直是专危害女性的祸害。 “你什么时候……” “接手亦达?妈,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你不会忘记我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一 年吧!” “是,守信是我的本分,你的本分又是什么?” “玩喽!妈,拜拜,我约了正品的林秘书。”话才说完,他正闪到门后。 你以为他约林秘书做什么?讨论公事?想太多!他们恐怕是约了一起运动— —床上运动。 这些年,东远章家的实力不容小觑,小小的生日宴会办得像国宴,不管是商 界或政坛的重量级人物全数出席。 宴会在章家庭院举办,方入夜,几千几万盏昭霓虹灯在树梢上闪耀,管弦乐 团在临时搭起来的舞台演奏仲夏夜之梦。空气里弥漫着甜甜的栀子花香,上百个 宾客在其间穿梭,衣香鬓影。高雅的绅士贵妇、浅浅的交谈声,不像生日宴,倒 像文化盛宴。 乔力夫牵起母亲走入章家,和章家联姻的念头更盛。 “力夫,你来了,快过来坐。”章育启看见乔力夫,立刻挥手招呼他们。 他自认看人很准,在新生代里,配得上女儿的人不多,虽然乔力夫满脸的玩 世不恭,但他相信他是个有能力的男人,尤其他在画展开幕时面对各方人士的从 容大方、得宜应对,更让章育启确定看法。他认定力夫不仅家教良好、品格高尚 优雅,还是个有见识、有魄力的男人。所以,他主动送上合作契约,为女儿敲下 这门亲事。 “章叔叔,你好,这是我母亲,宋慧芹女士。” 章育启是个很好看的中年男子,合宜剪裁的西装套在没有发福的身躯,慈蔼 的脸庞挂上一副金边眼镜,他的气质不像商人,倒像大学教授,高贵气度令人激 赏。 “宋女士你好,我是章育启,第一次见面,很难相信,叱吒商场的宋女士居 然这么年轻。” “谢谢,章先生也一样。”宋慧芹礼貌性地与对方握握手。 寒暄过后,章育启将女儿招来。“这是我的大女儿章娉艾。” “乔妈妈好,乔大哥好。”娉艾大方地向两人打招呼。 “长得真漂亮,难怪人人称赞,听说你很会跳国标?”宋慧芹握握娉艾的手, 这女孩真讨人喜欢。 “只是兴趣。”她谦虚道。 “听说你拿过不少奖项?” “还好。”她的谦逊恭谨,赢得宋慧芹的选票。这个媳妇不拿满分,谁可以? “娉艾,请乔大哥去跳支舞吧!”章育启提议。将空间留给年轻人,他要和 宋慧芹单独谈淡合作事宜。 “乔大哥,愿意和我跳支舞吗?” “为什么不?”乔力夫牵起她的手,走向舞池。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她的长相熟悉,依稀在哪里见过。她穿着粉红色低领洋 装,可爱的蝴蝶在裙摆处随着舞步飞扬,卷卷的长发在脑后形成波浪,她的五官 精致得让人惊艳,光用漂亮无法形容她的给人的感觉。 “乔大哥,你在想什么?”娉艾仰头问。这是一首华尔滋,速度不快,很适 合用来和初见面的男子共舞。 “没什么?你的容貌让人印象深刻。” 明明不夸张的舞步,她的舞蹈还是吸引了舞池内外男人的专注眼光,说她是 聚光体半点不虚伪。 “你夸奖人真直接。”咯咯轻笑,他看见她唇角的酒窝。 “你比较喜欢迂回的夸奖方式?” “不,我讨厌猜谜,我宁可直接知道,你对我的感觉。” “所有男人对你的感觉都很相似吧,你根本不需要费心猜测。” “那可不一定。” 娉艾想起她的教授,那个让人牙痒的男人,他从没把她看在眼里,从没对她 有过一点点感觉。让人气馁的坏男人! “当然不一定,你不能要求全世界男人的视力都在正常范围内。” “你真的很风趣,乔大哥,你知道我们要被凑成一对的事吗?”娉艾问,她 一向直接,没心机。 “知道。”他没想过,她会开门见山问。 “你有什么想法?你反对吗?” 娉艾大大的眼睛望住他,似曾相识的感觉浮上,他见过这双眼睛,他一定在 哪里遇过娉艾,只是眼前想不起来。 “给我十个理由,否则我没有道理反对。” “你不反对的原因是太孝顺长辈,还是觉得放弃联姻带来的利益太可惜?” 娉艾反口问。 除了美丽,她还很聪明,这是短暂交谈后,力夫对娉艾的看法。 “你怎就没有想过,我是不由自主,让你的美丽迷惑?” “比我美丽的女孩子比比皆是,尤其在科学昌明的今日。”娉艾跟着音乐旋 身,裙摆飞起,场边的男孩猛鼓掌,为了她曼妙舞姿。 “什么意思?” “别骗我你没听过化妆品,或者整型医师。” 嗤一声笑开,和她交谈很有趣,她是个和自己旗鼓相当的人物,这个婚姻, 就算给他一百个理由,他也不肯反对了。 “就算你的美貌是上述两种人、物相助而成,我还是很乐意接受联姻。” “为什么?” “因为你头脑下面的东西。” “多谢称赞。”音乐将要结束,但他们的沟通尚未进入正题,娉艾笑笑问: “你急着回去吗?你还有别的约会?” “你希望我早点离开?”乔力夫不答反问。 “不,我有话想同你讨论。”她实说。 “好啊。” “问题是……今天很不凑巧是我的生日会,我该应酬的男性多到吓人,如果 你有意愿的话,可不可以请标到二楼左手第二个房间等我,一有机会,我就溜上 去,把该完成的话题谈完。” “你的香闺?” “是啊,里面有一些书,无聊的话,我不介意你翻一翻。” “第一次见面就约我进房间,居心叵测。”他笑着摇头。 “是司马昭之心啦!”她笑着回他,在音乐结束后,一个国标式敬礼,她将 他拉到场外,凑上力夫耳边说:“等我哦!” 很暧昧的动作语调,但乔力夫相信,这么伶俐剔透的女孩,没道理发出暧昧 邀请,于是,他合作进屋,合作地趁众人不注意之时,闪入楼梯间。 是左边第二间还是右边第二间?考虑三秒钟,他进入右手边房间。 门推开,他知道为什么娉艾敢大方地邀他入门。 说香闺倒不如说是间小小的套房,左边是客厅,沙发电视音响应有尽有,右 边邻窗,可从窗口望向外面庭园的热闹,往前走几步,有一扇门,他猜,门后才 是她的香闺。 让人讶异的是,靠窗的空间里,她摆满画画工具。画架上有一幅未完成的水 彩画,那是一群采葡萄的村妇,一边弯腰采集果实,一边高声笑谈,栩栩如生的 人物,几乎让他听见村妇的交谈声。他没想过,除了舞蹈,她还擅长绘画,好得 很,夫妻有共同兴趣,有助于婚姻的维系。 他专心地盯着画纸,忍不住地,将搁在地面上的画笔拿起,调过水彩,在葡 萄叶间绘出光影,一笔一笔。他不确定自己画多久,直到身后的门扇开启,他想, 娉艾来了。 “你的图让我联想到法国的香槟亚丁区,娉艾,你去过那里?”他没抬头。 娉艾没发出声音。 力夫回头,他看她,终于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娉艾。对,是她,他们在法国 见过三回! “我们见过,在今天之前。”他放下调色盘,走到她面前。 她没说话,大眼睛里添上警戒。 “你几时换上黑衣服?我必须说,虽然黑色可以衬出你皙白肌肤,但粉红色 更适合你。”他是大众情人,赞美是他和女生交谈的第一步骤。 她还是不说话,直直盯住他,仿佛他是新世纪瘟疫。 “怎不说话?要不是和你谈过,我会误以为你是沉默寡言的女生。”她仍然 望他,一语不发。 “记不记得我们在法国特华市和汉斯圣母大教堂见过面?我记得,你对夏卡 尔的画非常着迷。你该提的,刚刚跳舞,我一直想,什么时候见过你,原来我们 是旧识。” 有缘对吧?乔力夫笑眯眼,据说这种阳光笑颜会让女性心醉。她转身,打开 门,冷冷丢出一句:“你走错房间,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 “终于开口说话?太好了,你这种忽冷忽热的态度,容易教人误会你有双重 人格。” 还不走?她双手横胸,叹气,站在门口处同他对峙。 “章娉艾……” “我不是章娉艾,她的房间在对门。”丢下话,她迳自往画架走去。 她微跛的脚步,让乔力夫猛然想起,对啊,她是“瑕疵女孩”,不可能是国 标高手章娉艾,除了相同的容貌、身材之外,她们的谈吐气质、装扮统统不同。 拿起画笔,她不舒服,因他动了她的图,但她不得不承认他很高明,几笔加 强,让她的叶子增添立体感。 “对不起,我认错人,不过你不能否认,我在法国见过你。” “又如何?” 她没忘记他,他在她的画纸里鲜明,飞机上几次勾勒,不知不觉间,图画成 形,她才发觉无意间,她将他烙入心。 “你记起来了。”他笑开,咧大嘴巴的笑法,仿佛天下事没有困难烦忧,仿 佛人生本就轻松快活。她憎恨这种笑法,却又不能不被这样的笑容吸引,她是怪 人对不?没错,矛盾一直是她性格特点。 “你以为自己是宇宙中心点,人人都该记住你?”还是忍不住刻薄,她啊, 真要命的不受欢迎。 “听起来我好像有点自傲。”他笑笑,不介意她的挖苦。 她没理他,继续作画。 “你是章娉艾的双胞胎姐妹?”手环胸,他为自己找来椅子,坐到殷艾的画 架旁。 点上几点深紫,她在农妇的衣服加上小碎花。 “那么,今夜的生日宴会不单单为娉艾举办,你也是主角之一。”他自顾自 说。 主角?从出生起,她就不是主角,她是影子,听懂没?她只是影子,没有表 情动作,只有厘不清的灰黑。 “为什么不下楼,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里?楼下有很棒的音乐和食物。” 音乐是用来跳舞的,不适合残障人士。殷艾挑挑眉,一脸的不以为然。 “音乐可以用来欣赏、哼唱,可以怡养人心,没人规定听见音乐非得跳舞, 如果真有这种规定,我会第一个举枪,消灭音乐的存在。”他居然猜出她的心思? 力夫的话,让殷艾的画笔顿了一下,过度的紫在农妇身上晕出大痕迹,抢救 不及。吸气,她转头瞪他。他有特异功能,能看透人心? 宾果,他猜中了。 “饿不饿?我没吃东西,要不要我下楼偷渡一点食物和你分享?”力夫问。 殷艾恼怒,用力吐气,她痛恨被看透,她比较爱当“孤僻、不晓得满脑子装 什么怪东西”的角色。 “别气,和我心意相通不是坏事情。”说着,他抽走她的画笔,将不小心晕 上的紫修补成背光处。 不多久,他成功地将图画修补,殷艾惊讶,他的画功比自己高明太多。他转 头,笑望她的讶异。 “怎样,陪我吃点东西好吗?你可以不说话,但我要拿你的安静当默许。” 鸭霸吧!无妨,很多女人欣赏他的霸气。 反正不管她说不说,他都当她默许了不是? “我在五分钟之内上楼,你最好利用时间把手洗干净。”说着,力夫把门关 上。 殷艾低头看着沾了颜料的手心,不自觉间,笑开。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