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年後,思颖十二岁,溱汸十七岁了。 小书桌上,躺著的还是粉红色日记簿,不过书页的封面换成一个荡秋千女孩, 没有锁匙,小女孩的心情不需经重重关卡,便能得知。 小女孩念国小六年级,现在,她正趴在书桌上写日记,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 寥寥几句,写下一天心情。 一九九三年五月十八日 好想吃薯条、喝可乐、炸鸡和汉堡,每次从麦当劳经过,我的口水就会直流, 香喷喷的炸鸡咬一口,汤汁流出来,天呐!为什么会有人发明这种好吃东西来勾 引别人的胃? 要吃、要吃……我要吃啦!等我从舞台上退休下来,我每天都要去吃麦当劳 慰劳自己。 像发誓般,她在日记下方画了一大份麦克鸡块餐。 「小溱,我肚子饿。」 老外婆从门外走进来,拉著思颖的手臂往外走。外婆更糊涂了,她常常搞不 清楚溱访和思颖。 「我是小颖,不是姊姊啦!」 阖上日记,她把外婆拉到床边,拿起梳子,把她银白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小颖……小颖去跳舞了,不是有个比赛吗?」 「比赛完了啦!我拿到第一名,姊姊带我们出去面摊庆祝,你忘了吗?」 外婆的健忘已经很严重了,医生束手无策,他们说那是阿滋海默症——一种 无药可医的病症。 思颖俐落地把头发在脑後盘出一个髻,坐在床沿,把硬鞋套在脚上。 「小溱,我饿了。」 「你又弄错,我是小颖啦!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肚子饿,姊姊在厨房煮饭, 我们去外面等,好不好?」 没有回应思颖的问题,外婆又说了:「天亮了,小颖要练舞。」 她的话提醒思颖,回头,小闹钟上显示五点半。 「糟糕,我快来不及了。」 蹬蹬蹬,她飞快跑到前面房间,开始暖身,要是让姊姊知道她偷懒,又会被 念上一顿。 以前的客厅、餐厅和妈妈房间,姊姊请人打通,二十几坪的空间全成了她的 练舞场,家里的电视、餐桌不见了,换上CD唱机和整面落地镜子,吃饭时,全家 坐在地面上,报纸铺开,围出一个小圈圈。 思颖知道姊姊在她身上投资下所有心思,所以她从不敢懈怠,在大多数小孩 还在梦乡时,她就早早起床练舞。 放学後,她又急急赶到舞蹈社,练足四个小时才能回家,一天中,她至少要 跳足五个半小时,才能休息。 放下G 小调协奏曲「夏季」。 第一乐章,烈日下慵懒的人们轻声说笑,站定第四位置,双手缓缓高举,慢 慢旋转的身子,像即将被烈日蒸融。 第二乐章中,牧童让雷电扰醒,揉揉惺忪双眼,紧接著越来越大的风雨催快 了牧童的脚步,倾盆大雨不断狂袭,农作物将被摧毁…… 思颖的动作加快加剧,跳跃再跳跃,她是狂怒的暴风,不断摧折田野…… 做好早饭的溱汸,将和了蛋泥和菜肉的稀饭端给外婆後,双手横胸,看著舞 动中的妹妹。 汗水在思颖额间渗出,滴在她肩上、胸前。 这年龄,很多女孩子都开始发育了,思颖还是小小的一个,她担心过,却也 想著,这样的身材,才能在舞蹈界发光发热。 旋身、抬腿,思颖的动作慢慢缓下,她像餍足的飓风,满意地看著受她破坏 的大地。 总在不经意间,溱汸自思颖身上看见妈妈的影子,一举手、一投足,那份自 信、那份耀眼光芒……越长大,她越像妈妈……看见思颖这样,妈妈也会觉得安 慰吧! 「姊,我跳的怎样?」 停下舞步,她巴结地黏到姊姊身边,像乞求赞美的哈巴狗。 「你在第一乐章中,慵懒的感觉没有表达出来,跳跃动作没有尽情伸展。」 面对思颖,她很少正面赞许,她总是严厉地告诉她,这个做得不好、那边做 得不够,她应该这样做、那样做。 许多时候,这些话会让思颖觉得自己很糟糕,但更多的时候,思颖提醒自己, 姊姊的严格全是为她好。 思颖要求自己牢记,要不是姊姊从国中毕业就念夜间护校,白天赚钱供全家 生活,她不可能无忧无虑,把心思全用在跳舞上面;要不是姊姊时时督促,她不 可能年年得奖。 姊姊的衣柜里只有护士服和学校制服,她不出门、不花钱,她把家中所有资 源都用到她身上,为了这些,她必须比任何人都更认真。 「我懂了,我会改进。」点点头,思颖送给姊姊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 「把巴洛克玫瑰练两次,再去洗澡吃饭,准备上学。」溱汸习惯对妹妹下命 令。 「好。」 思颖听话地按下Play键,巴洛克玫瑰的音乐传出,仰头、抬手,脚站定第一 位置,掌心两次内侧旋转,向上,盛开在春阳下的灿烂玫瑰苏醒,抬腿、两个蹬 跃,轻轻巧巧的露珠在玫瑰花瓣上跳跃。 旋转、再旋转,春风亲吻上含苞玫瑰,催促著它展露娇颜。她尽情舞动身体, 在音乐声中、在早起的朝阳里…… 仍是一本浅蓝色日记本,用锁扣上,除了她,没人能窥知她心中秘密。 严格来讲,它并不能算日记,应该说它是一封封没有地址的信,虽然寄不到 对方手中,溱汸仍日复一日,不间断地对著收信人写出心声。 一九九三年五月十八日 亲爱的妈妈: 再过七天,小颖就要去参加国中舞蹈班甄试,老师说小颖考上的机率很大, 希望到时候她别紧张得怯场。 昨天小颖回来,告诉我,她想去补习英文,说班上有些同学都开始补了,只 有她还没开始准备国中课程衔接。 我实在不想让其他课业影响她练舞时间,却又想到,将来要是她顺利进入皇 家芭蕾舞圈,英文对她是很重要的工具。所以眼前,我先找几本参考书,要求她 每天背几个单宇,要补习的话,等她考上舞蹈班後再讲。 妈妈,小颖常追著我说:「姊,我知道你最爱我了,对不对?」 我多想大声对她豌:「不对,我恨你,要不是你和你父亲,我不会失去妈妈!」 可是她的笑脸总让我狠不下心说重话。我不爱她,真的不爱,可是你却用这 种方式把我们绑在一起。 当我答应你,尽全力让她成为芭蕾舞星的同时,我便把真实情绪埋进心底深 处,偏偏小颖的追问,常引起我的愤恨,我真希望有一天能当著她的面,把我的 想法说出口。 不谈这个,七月份我准备考大学,夜间部没有跳级制度,否则我可以更早念 完大学护理系。毕业後我的薪水会好得多,到时,我就有足够的钱送外婆到疗养 院,免得她每天被我们关在家里面,让人不忍心。 对了!陈院长升我当病房护士,从今天起,我要在病房里面服务。陈院长对 我很好,他常向我提起你,说起当年他对你的崇拜之情,常说到不胜欷嘘,他感 叹岁月流逝,感叹时光催人老,可是五十岁的他看起来还很精神,一点都不见老 态,要是外婆也像他那样子,不知道有多好。 阖上日记,落下锁,脸上的微笑一并收入日记本中,她的温柔、她的真心真 情只独独留给爱她、宠她的妈妈。 「小颖,你不上课了吗?」敲敲浴室门,溱汸冷冷对著门扇说话。 「姊,我马上好。」小颖在里头快手快脚地穿上衣服。 溱汸转头,床铺上,小颖睡的那方是一贯的凌乱,她睡觉从不安分。 俯身收拾一团纷乱,溱汸没有抱怨、没有不耐烦,她是个最尽心的姊姊兼妈 妈,对於小颖,她不需要她帮自己分担家事,只要求她把分分秒秒全数摆在舞蹈 上面。 顶著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连著一室蒸气,思颖走出浴室时,活像仙境下来的 小天使。 溱汸插好吹风机,热热的风浪吹向思颖的头发。溱汸的动作很温柔,却没有 一副温柔表情相搭衬。 「姊,你对我真好。」 镜中,思颖笑的甜甜的。 思颖两道浓墨的眉毛,让溱访联想到傅易安,恨意窜上,溱汸吞下唇齿间的 苦涩,告诉自己,她不是对小颖好,她只是不想小颖感冒,影响到舞蹈班甄试。 她加快手上的动作,吹乾头发、梳齐、套上发圈,她面无表情地把书包交到 小颖手中。 「晚上我会和郑老师联络,别让我听到你在课堂中分神。」她严苛的口气中 有浓浓的威胁,这是她对小颖的说话模式。 郑老师是思颖的舞蹈老师,思颖能有杰出表现,她居功至伟。 「放心啦!郑老师对我很满意。」 踮起脚尖,无视溱汸的威胁,思颖圈住姊姊的脖子,在她颊边香一个。 溱汸来不及反应,她已远远逃出房门。 「姊,拜拜,晚上见。」 抚上颊边湿润,溱汸怔愣。思颖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总是让她反应不及。 对思颖,她只是责任、义务,她心中不存半分惜爱,甚至於,她恨她,虽然 她对自己一心一意依赖、虽然她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包袱,但她不爱她,一点 点都不爱。 对!她不爱、不爱! 对小颖好,纯粹是为了要她代替妈妈站到舞台,要让世人知道,穆意涵後继 有人! 没错,就是这样,她没对她特别好,她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尽责、尽本分。 溱访走出房门,顺手把杯盘洗净,压下电锅,里面有外婆的午餐。 「外婆,我要去上班,要记得,壁钟响了,才可以去电锅拿饭吃,知不知道?」 溱汸凑向前,把外婆的白发再度拢齐,然後弯身替她整理床上的棉被。 外婆没回答,坐在摇椅里,眼睛望著窗外蓝天,几只鸽子飞过天际。 「外婆,晚上小颖回来,会陪你出去散步,你要乖乖在家,不能乱跑!」 其实,就算外婆想乱跑也不可能,溱汸在门外面加装扣锁,必须从外面才能 打得开。 「小溱,我肚子饿。」她老重复同样一句话。 「你刚刚才吃过饭,不饿了。」摇头,她看向外婆。 「我不饿了?」外婆反问。 「对,你不饿了,要等钟响,才能到电锅拿饭吃。」 这些话,她天天重复,就如同她的生活,每天做同样的事、用同样的努力, 目标只有一个——将思颖推上舞台。 溱汸用遥控打开电视,让方盒子里的人物陪外婆度过寂寥一天。 「小溱,小颖去跳舞了?」外婆问。 偶尔,她也会像现在一样清醒,只不过次数不多,不会让人心怀期望。 「对,小颖去上学、跳舞,下课後她会回来陪你。」 下一句,外婆又开始重复每天的对话—— 「我想洗澡。」 「我下班回来帮你洗,现在,我必须去上班。」像和机械对话般,几乎不用 大脑,她的话自动输出。 「小溱要去上班?」 「对,我要去上班,你要乖乖在家里面看电视,不能乱跑。」她走到柜子边 检查开水还够不够。 「小溱,我肚子饿。」 相同的话出现,小溱没有不耐烦,长时间的训练,让她比任何女人都来得有 耐心。 「外婆,你刚刚吃饱,不饿了。我要去上班,外婆,再见。」 拿起小背包,推起脚踏车,她走出家门,新的一天开始,她的工作是——努 力。 真讨厌,明知道她要赶舞蹈课,数学老师还故意把她留下来补考,要是被姊 知道,又有一顿好训了。 「你不晓得只剩下七天吗?在这七天的努力才有意义,过了这七天,就算你 再拚命,也没办法进舞蹈班。你知不知道,整个台北市有多少学舞蹈的女孩子想 进这个班级,她们全都是你的竞争对手,只要你少努力一分,她们就会远远超越 你。」 奋力踩著脚踏车,思颖口中念念有词,念的全是姊乎时唠叨她的话,这些话 她老早听到耳朵长茧。 用尽全力在巷道间冲刺,思颖偷瞄一眼腕表……完了,她迟到了,希望郑老 师别打电话去问姊姊,她怎没去上课,否则她会惨死。 气喘吁吁,汗水和她一样努力,一颗颗从额头滑向她的眉头,浓浓的眉毛挡 不住滚滚而来汗水,咸咸汗珠滚入眼睛,刺痛的感觉传入神经。 幸好练舞的人对疼痛免疫,假设说牙痛是一级疼痛、生产是二级疼痛,那么, 跳舞所要忍受的就叫作五级疼痛。 拉筋是小事,维持在一种诡异的动作不动时才叫真痛,更别提那些摔啊、跌 啊、拉筋受伤等等,所以眼中刺痛?小Case啦! 红灯停、绿灯行,思颖在红绿灯前煞住车,从包包里面掏出发网,嘴巴咬几 根黑发夹,她迅速扎出马尾,翻翻转转,转出一个小包包,发夹固定,乾净俐落 的模样出现。 绿灯亮!OK!冲、冲、冲! 她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冲到舞蹈社门口,三百公尺、两百公尺,转个弯,骑完 最後一百公尺就到罗。 然,事情不像她想的这么简单,在一个完美弧度的转弯後,她的爱车吻上别 人的爱车。 坐倒在地,思颖忘记反应,大脑命令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眼角往地心方向倾滑, 半开的双唇发不出声音,只有细细喘息从喉间逸出。 「你还好吗?」司机下了车,焦虑地对著她问。 思颖没回话,眼泪一颗颗往下滚,姊姊的话在她脑中转转绕绕,转的她心慌 意乱。 怎么办?她会被姊姊骂死、她的前途完了、她的未来完了……车子想谈恋爱, 却害惨她的未来。 「情况很糟?」傅毅爵跟在司机後面下车,眼看跪坐在地上的思颖,微蹙起 眉心。 「小妹妹,你先不要哭,告诉我,你哪里受伤?」司机急出一头汗水,看看 身後的经理,他们还要赶一场应酬呢! 突地,思颖清脆响亮的嗓音响起,一串话从她口里流泄出来—— 「你害死我了啦!我下个星期要去甄试明德舞蹈班,你把我撞受伤,我就不 能跳出好成绩;要是我没进入舞蹈班,就别想进入高中舞蹈班,更别想进入英国 皇家芭蕾舞团;错失今年的机会,明年再考的话,我就比别人老一岁。 「你晓不晓得舞蹈家的生命有限,我要是没有好好把握时间,我的人生就只 剩下一个惨字。我死定了,郑老师说身为一个舞者,要好好保护自己的身体、不 能受伤,等一下去上课,她看见我受伤,一定会把我骂臭头。我姊姊赚钱那么辛 苦,每一分钱都花的战战兢兢,你害我多花一年的钱、一年的时间,我……呜… …死定了啦!」 她的长篇大论让毅爵冷冷的眉目添上几抹人气,寒冽的眼光转为缓和。好玩 的小女生,要不是她年纪太小,他会对她产生兴趣。 「没那么严重,刚才我们的车子只是轻轻撞一下而已,我赔你钱好不好?」 司机慌了手脚,明明是个小孩子,他竟然招架不住。 「都是你的错啦,大车本来就应该让小车,有钱人应该让穷人家,你们老师 没教过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不能只管你们家的小孩子, 撞了别人家的小孩子,就说没事啊!」 她振振有辞,把自己车速过快的罪过全往对方身上推,谁教他开的是大车子。 穷人家?他也是穷人家一员啊!失业半年,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份工作,上班 第三天就发生这种情形,他也是千百个不愿意啊!出口说赔偿,他还得跟身後的 老板商量,预借薪水呢! 司机苦著一张脸,不晓得该怎么办。 「你拿什么赔我的人生和前途?你把我毁灭了、把我妈妈的希望毁灭了、把 我姊姊毁灭了、也把我外婆毁灭了,呜……」 最後会不会连地球也让这个意外给毁灭?毅爵莞尔,几个脚步走到思颖身旁, 蹲下身体,他审视这个有趣的小女生。 她有一双大眼睛,浓浓的粗眉遮掩了她的秀气,但是她的鼻子俏挺挺的、菱 形唇办红艳艳的,她很美,将来就算当不成舞者,只要她一站上舞台,也会是个 灿烂的新星, 「你想念明德舞蹈班?」 「对啊……」在「啊」字之後,思颖闭不上嘴巴了。 喔……哪有男生可以长这么帅?他好好看,比她最喜欢的偶像还帅千倍…… 她频频开阖的嘴巴神经麻痹,心漏跳两百多拍,初恋的滋味撞进心里面。 毋庸怀疑的,她爱上他了,虽然他有点老,虽然他好像可以当她叔叔,可是 ……她真的爱上他了。 「为什么不说话?」毅爵问。 热热的岩浆喷出,环绕在毅爵身边的不再是冷冽的北极圈,而是热带雨林, 这种转变,让刚刚认识他三天的新司机傻眼。 「对、对啊!」思颖回过神,忙投给他一个大大的春阳笑容。 「明德舞蹈班很难考,我、我不太有把握……姊说,要是考不上,我的前途 会黯淡无光。」 她结结巴巴的把刚才那番精采控诉,推给不知情的溱汸,是姊说考不上会前 途无光,不是她小心眼,被撞一下下就唉唉叫个没停。 明德?他记得伯父在里面当董事。 拨出电话,等了一下,电话接通,他对著电话那头说话—— 「伯父,我是毅爵。」 思颖听不见对方说话声,只能观察他的表情。 「伯父,我记得你是明德国中的董事之一,我想安插一个小女生进入明德舞 蹈班上课,你能帮忙吗?」 没多久,他把话筒交给思颖。 「告诉对方,你叫什么名字,还有你家的电话、住址。」 思颖依言说完,把话筒交还给毅爵。 「谢谢伯父,一切麻烦你了。」 收起手机,他从皮夹里抽出自己的名片,递给思颖。「如果明德国中没寄录 取通知单给你,你再打电话给我。」 就这样?还没考试,她已经是舞蹈班的一员?思颖脑筋有些转不过来。 她憨傻的模样逗趣了他,毅爵又从皮夹里面抽出五千块给她,再看一眼被撞 得歪七扭八的脚踏车。 「车子坏掉,不要了。」 「不要了?」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看看手中的千元大钞,总算听懂他的意 思。 「这个钱要给我买新车?」 「对!」 回答的同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他拿起来接听,说了几句後挂上电话,他 对司机说:「不去饭店了,我们到济平医院。」 话说完,他坐上汽车,扬长而去。 目光送走对方,思颖低头看手中名片——傅毅爵、傅毅爵,名字真好听,和 他的人一样好。 恋爱,呵呵,她确定自己恋爱罗!虽然小六谈恋爱有点早,但是她可以先暗 恋啊!等她长得够大,再打这个电话,把傅毅爵找出来,好好谈个轰轰烈烈的恋 爱。 她缓缓往前走,然後雀跃的心情让她越走越快,小小的跳跃之後接上大大的 跳跃,旋转旋转,她一路转进舞团里面。 咦?不痛嘛!她好像没怎么受伤,动动手、动动脚,她的前途好像还在,笑 了,今天是她的幸运日,她在今天撞上她的白马王子。 病房的第一日是繁忙又富挑战性的,除了固定病患之外,溱汸还接了一个从 急诊室送上来的心脏病患。 病患的年龄很小,只比思颖大一岁,却同样念国小六年级,她在上体育课时 昏倒,由校方送进医院来。 小病患从眼睛睁开的刹那开始,就不让溱汸离开她的视线,她任性得让人受 不了,但溱汸耐心惯了,对於她的任性,轻轻松松解套。 听说她的父亲是大有来头的人物,所以医院破例让溱汸成为她的专属护士。 半个小时後,她的第一个亲人,被称作「品帧哥哥」的男人出现,溱汸才松 了口气,抽出空去做些事情。 「她的情况怎样?」品帧一进房就对著溱访问。 「关於这个问题,林医师会回答你,二十分钟後,X 光片洗出来,就知道结 果。」她不愠不火地回答。 「品帧哥哥,我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心脏病人只要不发作,平时看起来会和正常人一模一样,不过最近又慈发病 的频率……唉……操心。 「确定没事?」他走到病床边,手贴在她的额头上。 他的动作让溱访想笑,床头的体温计比他的手心不准确?溱汸跟在他身後走 近病床,把温度计插入她嘴巴里面,一手搭住她的脉搏测量。 「大哥要来看我吗?」 她是全家人的心肝宝贝,每次她一出事,全家人会从四面八方奔进医院,陪 在她身边,只不过,这次爸妈到英国勘查市场,不晓得会不会赶回来。 「我通知他了。」 「别告诉我,你也通知了爸妈?」 「还没有,我先过来看情形再说。」品帧爱怜地拍拍她的头。看样子,他们 非得把她送出国开刀不可。 「我没事的,不相信你问护士姊姊。」她拖溱汸下水。 她的心跳不太平稳,应该做心电图,溱汸在病历表上做好纪录。 「护士姊姊,你快告诉品帧哥哥,说我没事。」 「你要多休息,才会没事。乖!闭上眼睛。」 凭心说,她喜欢又慈,虽然又慈有些骄纵,是个被宠惯溺惯的温室女孩,但 她心地善良,谁见了都会喜欢。 「不要,我一睡著,你就会偷偷溜走。」她任性地拉住溱汸的手,不准她离 开。 「我马上要下班了。」 「不准、不行、不可以,我就是要你陪我。」 一连串的「不」字,让品帧对溱汸起了探究之心,是什么样的人会让又慈那 么喜爱? 品帧必须承认她很美,她的眼睛不是很大,但眼波流转中自有一股风情;她 的身材太纤细,仿佛风一吹就要飘开;让他特别注意的是她眼底的坚毅,他猜, 她不是个容易妥协的女孩子。 还有一点,她似乎太过年轻,好像是个没什么经验的护士,这样的女孩子成 为特别护士,会不会夸张? 「我要下班了,明天一早就会来照顾你。」她用对付外婆的那招对她——一 而再、再而三重复自己的意思。 「不要,品帧哥哥,你叫护士姊姊不要走嘛!」赖不定溱汸,她转而赖向品 帧。 「如果不是太为难的话,请你留下。」品帧开口替又慈请求。 「对不起,我没办法留下来。」 他的看法正确,她的确是个固执的女孩。 「真的没办法吗?」品帧再问。 「没办法。」她很坚持。 说完话,她打开病房门,准备将病历送到护理站,门打开,她撞进了一个匆 匆而来的男人胸怀。 抬头,他好高,高到她必须仰望才能看清楚他的五宫。退後一步,他对她没 反应,冷冷的眸子对上她的,她还给他一个倨傲神色。 「不需要说对不起吗?」她的倨傲,挑战了池。 对不起?他用什么标准来判定谁该道歉? 溱汸淡淡一笑,开口:「对不起,我不应该开门。」她的道歉充满挑衅意味。 「这就是身为护士的礼貌?」他冷冷回顶。 「你觉得我礼貌不足的话,可以到服务中心投诉。」闪过他,谈话结束。 「大哥,你快帮我留住护士姊姊,我不想别的护士照顾我,我只要她。」毅 爵进门,又慈看见救星,她的经验告诉她,不管要求合不合理,大哥都会为她办 到。 又慈的话甫说完,溱汸的手臂被强行拉住。 回眼,她嘲讽: 「这就是身为病患家属对医护人员的礼貌?」 「你听见了,我妹妹希望你留下。」他的话一向是命令,不是讨论。 「我听见了,不过我妹妹希望我回家。」谁没有妹妹,就准他宠妹妹,不准 别人照顾自己的妹妹? 不屑从溱汸眼角流露出,所有人全看见了,包括以他为天神的妹妹,毅爵的 眸光转而冷冽,凝肃的表情僵住了周遭空气。 好!不准备台阶让他下,她就准备陪著他,一起摔进地狱吧! 品帧几乎要为她的傲慢欢呼。从来,没有人敢对毅爵说NO,她很勇敢,勇敢 到值得大家鼓掌喝采。 「一个晚上十万块。」这是他忍耐的底限。 「你的耳朵还是好的吗?我说过,我有妹妹要照顾。」她乐於将他的底限一 压再压。 「晚上不留下,明天就别想再来上班。」祭出恐吓,他不相信自己不赢。 他的话刺到她的痛处。她才十七岁,虽然几次跳级让她能在今年由护校毕业, 但走出济平,没有别家医院会聘用她这个童工,能留在这里工作,靠的是陈院长 的帮忙。 吸气,吐气,她选择不和他对峙,转而到病床前,对又慈说: 「我很乐意留下来陪你,但晚上我要到学校上课,今天是期中考,缺课会很 麻烦,何况,我有老外婆和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妹妹,我必须回家做饭给她们吃, 不能让她们饿肚子,你能体谅我吗?」 又慈听见她话中的诚恳,郑重思考,作下重大决定—— 「护士姊姊,你回家吧,我们明天见。」 「你好乖,明天我帮你带礼物来。」她摸摸又慈的头发。她喜欢她,真的。 「好,再见。」她像断腕壮士,悲怆写在脸上。 溱汸站起身,走到毅爵身边,傲然地说:「看来令妹比你更懂得体谅,多活 了那么几年,你学到什么?霸道无理吗?」 她眼底的那抹桀惊勾起毅爵的记忆,多年前,那个跪在坟前的女孩也有著相 同眼神。 下意识望向她的名牌——穆溱汸,不,不是她,她叫贝贝,她的名字里该有 个贝字。 「你以为我会放过你?」 「我相信台湾有法治。」 「你太单纯,社会上有更多东西比法治好用。」 「拿那些招数对付一个小护士,会不会太大费周章?」 轻嗤一声,溱汸迳自往外走。从十一岁那年开始,她就晓得不能害怕,晓得 就是恐惧也要装出不在意,才能吓阻对方的攻击。 「你可不是一般的小护士。」 对著她的後背,他浮起一抹笑意。没错,对他而言,她特殊得让人……心仪。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