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平安熬过两个星期,她的工作量以等比级数增加。 刚来时,她只要负责他的三餐和整理家务,然后,他发觉她拔掉助听器,专 注力好到吓人,打字速度更是让人刮目。于是他逼着她把一大堆、三百年没整理 的金融数据,输入计算机里。 更过分的是,他有一大堆老板娘,老板娘对她不友善也就罢了,每次老板娘 一来,她就被迫坐到他的位置,替他接手看盘工作,把重要的波动替他抓下来。 知不知道,一双眼睛盯着十台计算机的痛苦?她想这工作要是持续做十年, 她会变成海伦?凯勒——双重障碍。 捶捶酸到不行的腰椎,呃,从午饭过后到现在,她坐了七个小时。救命!工 作赚钱果然是辛苦事情。 戴上助听器,伸出两手,扭扭腰,她的放松动作未持续三秒,老板没人性的 声音在耳际响起。 「妳打算把我饿死?」 声音真是不美妙的东西。 「我马上去做饭。」亮君压住桌面,扶腰站起,身体拉不直,痛哦,她半佝 凄着背部,走出门外。 「我不吃日本料理。」他的命令传来。 「我知道。」亮君闷闷说。 是她拍错马屁,当她知道老板的名字叫作工藤靳衣,知道他是半个日本鬼子 兼倭寇时,为确保自己在「外商公司」的工作权,她特别翻遍食谱,努力为他做 出一道道日式料理。 不好吃?乱讲,她每道都试过,味道虽不顶级,但起码入口还可以。 可是,他看到日本菜就皱眉头,勉强吃几口,便把东西扔进垃圾桶。 这对厨师来说,是多么大的侮辱啊!不过,看在三万五的薪水份上,被老板 侮辱侮辱……算了!谁叫他是不本土、不爱国的日本鬼子。 叹气,她叹得很大声,以为靳衣没听到,也忽略了他嘴边几不可察的笑意。 调过眼光,他望住她的背影。操她,他操得够凶了,她总该慢慢懂得生存比 想象中困难了吧! 光靠干净纯洁,别想在社会活下去。 眼光回到屏幕,他得意地盯看上面数字。 对外,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工藤家族中没地位的成员,知道他风流成性,交女 朋友像换新衣,却没人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股市操盘手Zack. 一年之内,经由他手中赚得的股利超过二十亿,他这么努力,目的只有一个 ——吞下工藤家所有产业。 对,你没听错,他是要吞下自家的产业。 那些年,他被带回工藤家,一次次的栽赃事件,让他理解人世晦暗。他没想 过,亲人间会为了金钱恶斗。他以为,幸子的动作,纯粹是她个人不平衡行为; 他以为,再怎么说,他总是工藤灿立的血缘至亲。 哪里想得到,什么亲人?全是假的。 兔子事件后,他被卷入一宗绑架案。 事情发生在靳衣放学途中,他被三个匪徒塞入汽车,当时,他的表现沉着冷 静,他告诉他们,只要不伤害自己,工藤家乐于付出庞大赎金救他回去。 听完靳衣的话,三个歹徒相视大笑,反问他:「你凭什么认为工藤家的人希 望你回去?」 这句话,让靳衣有了联想,他在脑中组合所有可能性。 当前座的主脑人物拿出手机拨下电话,靳衣不动声色,默记下手机号码,倾 听他的交谈。 绑匪对靳衣毫无忌惮,认为他是捏在手中的死苍蝇,大大方方当着他的面讲 电话。 「老板,我们成功了,请你照约定,把钱汇入我们的户头……放心,我们的 手脚利落,等你再见到他,他已是一堆白骨,到时,得劳驾你去医院做DNA ,确 定他的身分。」 话听到这里,靳衣明白了,要杀他的人,就在工藤家里,一个身上流着和他 相同血液的男人。 冷笑噙在嘴边,事至此,要他再相信亲情,未免过笨! 于是,靳衣主动和抢匪谈条件,要他们在钱汇入户头后,先把钱领出,买好 机票,再让靳衣打电话回家求救,取得另一笔赎金,远走高飞,靳衣保证绝口不 提他们。 当时,他不过是个十三岁少年,抢匪哪里肯听信他的话,是他眼中对亲叔叔 的恨,是他咬牙切齿的神情,说服了他们。 后来,事情顺利,工藤家族付出两倍赎金,救回靳衣。 这件事,让工藤灿立咬牙切齿,扬言要亲自抓到凶手。 靳衣做出无辜表情对他说:「叔叔,对不起,我没看清歹徒的长相,不过, 我听到他们的对话,知道坏人是一个大老板,他汇了很多钱给绑匪,要他们把我 杀掉,我好像还记得当时坏人拨出去的手机号码是……」 他的说法让工藤灿立直冒冷汗,第二天,靳衣发觉叔叔换了新手机号码。 从那天起,靳衣开始收敛锋芒,不再表现出过人智慧。他开始游戏人间,让 爷爷对他失望,不再将他当成接班人栽培。不过,暗地里,他储备能量、努力茁 壮,他要在工藤灿立措手不及时,拿走他所有东西。 长期演戏,让他成了双面人,亲人女友面前,他是一副痞到不行的吊儿郎当 模样,他温柔、脾气好,他乐于哄乐周遭所有人,事事不计较。 进不进庆田,他无所谓。 股票财产分到几份,他没关系。 似乎他的存在,纯粹为了游戏人间,只要生活快意,他生平无大志。 只有在下戏,独自面对自己时,他才知会露出真面目。他知道自己坏到不行, 他奸诈有心机,他不满在工藤家受到的待遇,他蓄势待发,总有一天,他要他的 观众错愕惊讶。 这两年,他拿下工藤家族庆田百货百分之十五的股票,未来呢?他还有很大 的「成长空间」。 优雅地按下关机键,暂且休息。 接下来,他要去……修理他的小秘书,教导她身为现代人类,对社会应有的 认知。 亮君的动作很快,炒两个家常菜,烤条鱼,汤是最简单的——康宝浓汤,蛋 一打,两人份的汤品上桌。 她的动作必须比快更快,因为她的老板很没品,肚子饿会趁机整人,所以她 ——不给他机会。 端菜上桌,安顿好碗筷,她缩到厨房里切水果、泡咖啡,这时候,她特别感 激母亲,母亲总是对她说:「即便妳是弱势,也没道理要求别人同情妳,妳要自 立自强,别人学一项东西,妳要花精神学三样,储备更多实力,才能帮妳在社会 立足。」 就是这样的观点,造就今日的尹亮君。 她是独生女,可是从小她就要开始做家事,用工作赚取零用钱;当别人取笑 她是聋子时,她正坐在钢琴前面学习音乐;当同学孤立她,她认为人们对听障人 士有诸多不解,于是把助听器借给同学,并和同学分享听不见声音的安静世界。 她光明乐观,积极进取,挫折只能让她短暂休息,不能教她裹足不进。 从厨房端出水果,工藤靳衣已坐在餐桌前面吃饭,他吃得很香,好像入口的 是鱼翅鲍鱼。 「怪物,不爱龙虾爱虱目鱼肚,分不清三百五和三十五的差别,这种老板想 赚大钱,一定很难。」亮君喃喃自语。 这是她另一项特质,只要她低头,就习惯自己对自己说话,老以为别人和她 一样,没戴上助听器便听不见声音。 夹一口肥嫩嫩的鱼肚,靳衣把笑连同鱼肉含进口里。 冷眼望亮君,低头员工还在批评老板。 「菜炒得太淡了。」他偏爱高油高热量,这种清淡食物不合他胃口。 「什么?」她抬头问。 「菜味道太淡,妳没有放盐巴?」 「有啊!」 缺乏工作经验、不懂尊卑观念的亮君,竟抢过他的筷子,夹一口蔬菜,嚼两 口,品尝。 「味道很棒,你试试。」 说着,她夹一筷子章鱼芹菜送到他嘴边。 他没多想,便将东西含进嘴里,嚼两口,眉皱。 「太淡。」 「我懂了,你喜欢重口味。这样不好哦,久而久之,你的肾、心、肝、肺连 同血管都会变得不健康,也许你现在不觉得怎么样,等年过四十,你就知道,坐 在轮椅上让人推来推去是很可怜的……」 他讲一句,她念一串,唠唠叨叨像老妈子,靳衣没见过哪个听障人士比她更 爱说话。 「闭嘴!」 他一喊,她摀起嘴巴,不过,三秒钟,她又忍不住了。 她偷偷开口,自以为很小声,却忽略他的听力在正常范围。「爱生气,也不 想想人家是为他的健康着想,再过几年,等他真的躺在加护病床时,就会知道我 是多么用心良苦。」 「我叫妳闭嘴。」他又喊。 她看他,眼睛睁大大,嘴巴抿紧紧,讶异他「听得到」。 她应该对他的态度恐惧的,可是她没有。 「坐下。」靳衣说。 什么?他说坐下?亮君指指自己,用眼神问他。 他面无表情,单单盯住她,在心中读秒,看她要多久时间才会理解他的意思。 缓缓的,她轻轻坐下,屁股三分悬空,不敢让屁股过分依赖椅子,这叫作以 备不时之需,万一,她解读错他的意思,弹起身的时间会缩短在一秒钟内。 「吃饭。」 靳衣下达命令,这个命令违背他的本意,他原是要修理她,让她一步步学习 狡诈才是最佳生存之道,不过……她全身上下不到三两的瘦肉,激发他少之又少 的同情心。嗯,这代表了他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丝空间,存放着少许良知? 他叫她吃饭?嗯,是不是她听错?她转身调整助听器频率。 亮君偷眼望他,发现老板也在看自己,她比比饭碗,再比比自己,询问。 「吃饭。」 她还是「不敢」反应,靳衣明白了,不管她有没有戴助听器,她都习惯不理 会他的话语。 「我叫妳吃饭!」他大喊。 她摀起耳朵,看他,满脸委屈。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戴了助听器,可以听见八成声音?你不用那么大声, 我听得见。」 「我告诉过妳的话还少了,妳哪一次听见了?」 「有啊!你说,老板说话,要专心听。在老板面前,不准想和他无关的事情。 还有、还有其它一大堆有的没有的。」 那些有的没有的,她都有做到哦!比方,不准告诉老板娘们他的工作;不准 向别人泄露她管家以外的工作内容;不准在老板娘来家里时,打开工作室里的监 视录像器等等。 「我讲话妳专心听了?」眼睛一瞠,这个员工需要再训练。 对啦,他是叫她吃饭,但她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他叫她坐下,她要想半天才 实行,她想拿到及格分数还真困难。 「我会慢慢调整自己。」 「妳认为我有多少耐心等妳调整?」 「我会尽快。」 「多快?」 「快到……让你措手不及。」她说谎不打草稿。 「最好是这样。」 「一定会这样。」亮君说得信誓旦旦,心底却没太大把握。 他下定决心,总有一天,他要把她的单纯简单剔除,要她变成专业的一百分 秘书。冷笑衔上,他低头吃饭。 菜还是淡的,不过,她的悲苦表情娱乐了他,嚼着嚼着,菜变得好吃。 「请问……」她的声音暂且打断他的好心情。 「说。」 「我可不可以去拿碗筷,吃……饭?」 连这种事情都要问?笨!不过,这也证明了一件事,两个礼拜的训练,多少 训练出她的服从。 「去。」 她站起身,才要进厨房,却听见门铃声。耶!有客人来,不用单独面对恶老 板。 冲到客厅,打开门,是粉红老板娘。这个老板娘偏好粉红色,脾气是所有老 板娘里面最好的,也是亮君最喜欢的一个。 「老板娘好,老板在吃饭,我去请他出来。」 亮君发现,只要她喊她们老板娘,所有女人都会好开心,就是平常对她不爽 的几个,也会对她施舍笑意。 「好啊,有没有果汁?给我一杯。」粉红老板娘说。 「好,我进去拿。」 好耶!不用对着老板臭脸吃饭,令她胃口大开。 她跳着进餐厅,笑容可掬。「老板好,粉红老板娘来了。」 他一脸屎样,抓住她的手腕,用冰声对她说:「不准在我面前叫那些女人老 板娘。」 这是规则十……三?记下了。 可是他的口气很怪ㄋㄟ……不喜欢人家吗? 不会啊,他的凶脸向来只送她一个人,他总是对老板娘们笑逐颜开,感情好 得很,怎么搞的,背后却叫人家「那些女人」,不屑一顾似的。 她敢保证,等会儿转过身,换张脸,他又是温柔好情人。 由这个道理可推论出,男人对妳越好,表示越不真心。那么老板对她很坏, 表示……哦哦,不要、不要,她才不要他的真心。 「妳在摇什么头?」 啪地,他的声音连同亮君后脑勺的痛觉一起出现。他锵人!家庭暴力……不 不,是职场暴力啦! 「我……我没摇头啊!」 「公然说谎!」 「我最正派诚实了。」 妈妈说她善良,同学说她正直,公然说谎这种事,不是尹亮君会做的事。 「闭嘴,把妳该做的事做好,到工作室去盯串盘面。」他起身,推开空碗, 菜再淡,他还是吃了一肚子饱。 「是,老板。」 「还有,拔掉妳的助听器,不准偷听我们说话。」 「是,老板。」 「不到十二点,不准上床休息。」 她要是有点出息,自会去劳工局告他虐待劳工,不过,他算准了她没出息。 「是,老板。」 「要是有本事害我少赚一毛钱,明天就自动提行李离开。」 「是,老板。」 第一次当老板,他当得很得意,虽然员工不上道,但是他相信,经过几年「 琢磨」,她会成为理想下属。 走出餐厅,他没发觉,自己心底,已经打算把亮君留在身边「琢磨几年」。 十二点半。 亮君揉揉眼睛,把几个报表列下来,摆在桌面上,她走出工作室,细心将密 门关好。 下楼梯,回房间。洗澡,五分钟,上大号,五分钟,她用最短时间打理好自 己,然后,啪,躺上床,眼睛尚未全闭,人已经进入恍惚阶段。 送走Anger ,靳衣回到秘密工作室,满意地看着桌上的报表,扣除掉亮君的 大条神经,其实她是个有能力员工,至少她耐操。 往后仰躺,双手枕在后脑,他回想这些时候闯入他生活的「新成员」。 一个新加入的Anger 、一个曼曼,再加上小珊、玉婷……叔叔到底需要用多 少女人来测试他的不长进,才会感觉心安? 无所谓,有自动送上门的礼物,他没道理亏待自己,在工藤家十几年,演戏 是他成绩最好的学习科目。 工藤灿立曾经告诉过身边经理,靳衣的锐利眼神让他觉得恐惧,他有预感靳 衣不是池中物,总有一天,他会腾云而起,届时,当年的帐,他将一条一条和自 己清算。 工藤灿立不晓得自己身边有多少手下被靳衣收买,更不晓得他的帐早在靳衣 独立那年开始和他清算。工藤璨立的无能,加速了靳衣的蚕食鲸吞,他一步步吞 下他最在意的东西,待他有所知觉时,不及反扑便得承认失败。 靳衣冷笑,对叔叔也对他自己。 起身,他往自己房间走,行经亮君房间时,他起了好奇心,手按住门把,旋 转。 她居然没锁门?她是太相信他,还是太相信自己? 跨进屋内,床头小灯照耀。 亮君的身体在大大的床上显得过分娇小,她居然抱着玩偶睡觉?几岁的人还 装可爱! 恶意,他抽走她手上的玩偶,在梦中,她有反应,空空的手东摸西摸,四处 摸寻她的猫咪娃娃。 有趣,他抓起猫尾巴,在她颊边摇晃。 手往上,她抓到猫咪便往怀里藏,他用力,又把猫咪勾回去,来回几次,他 用猫咪钓她这条美人鱼,越钓越兴起。 「妈……不要……」 模糊一句,靳衣松手,小猫咪落进她怀里。 她还有个母亲?她的亲人居然放心让残障女儿出外谋生?看样子,把世界看 得太单纯的不只她,还有她的母亲、父亲或者……兄弟? 手指在她脸庞滑过,触感比想象中更好,她总是带给人纯净无瑕的感动,接 近她,他感觉自己显得污浊肮脏。 靳衣坐在床沿,床略略往下凹,亮君睡得很熟,他抓起她一束长发轻轻拨弄 戏耍,原本背对他的身子,翻过来,额头顶上他的腿,右手划过,横贴在他的腰 间。 分明是暧昧动作,但由她来做,就像婴儿靠在大人身上般,全心信赖,净洁 舒坦。 不带情欲地,他想吻她,吻开那两瓣粉唇,像母亲吻小婴儿般,满满的,全 是喜欢。 靳衣拉开她的手,面对她,侧躺下来,手伸入她颈后,另一手环住她的腰, 她穿了史努比睡衣,长裤上衣,印上满满几十个史努比。 她真的年满二十?履历表上写着大学毕业,二十三岁,可是她怎么看都不像 这个年龄,甚至,他碰过十九岁却比她冶艳一百倍的女人。 指头滑过她的额、她的鼻梁、她的嘴……没有人工芬芳,是淡淡的处子幽香, 加上爽身粉的味道。 凑近她,深深吸取,他喜欢这个味道。童稚时期,母亲总爱在他洗过澡后为 他擦上爽身粉,然后拥着他坐在摇椅间轻轻摇摆,歌曲一首一首哼,将他哄入梦 乡。 曾经,他为母亲这种行为生气,几次反弹说自己已经长大,哪里想得到,一 场车祸结束亲情,充满爽身粉香的拥抱成了他最深刻记忆。 食指在她浓密的睫毛上刷过,偷偷地,他露出真心笑容。 抱紧她,他的唇贴上她的,一个细细吸吮,甜、纯、净,像林凤营的鲜奶, 营养好喝,甜的是心,满足的是胃。 喝一口不够,再喝一口,他是穷极饿极的流浪者,碰上家的味道,他不忍放 手。 圈住她,他心满意足,深吸气,拥她入怀,今夜的梦里,有家。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