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二〇〇八年八月,我特意到青岛与何志武聚会。在此之前我多次来青岛,不是 讲学就是开会,日程安排紧张,让何志武很不爽。他说:你能不能专门来一趟,咱 们俩畅谈三天三夜,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保证能启发你的灵感,让你写出一部好 小说。当年你借我十元钱,现在我还你一部小说素材! 何志武将我安排在汇泉王朝饭店一个开窗即可观海听涛的豪华套间里。从在饭 店房间坐定那一刻,他就开始给我讲述这三十多年来他自己的经历。接下来的三天 里,无论是对面喝酒还是漫步海滩,他的嘴几乎没停过。他点了那么多的山珍海味, 几乎是我自己吃。我说你也吃啊!这么贵的东西,不吃可惜了。他说:你吃,我是 “三高”,不能吃这些东西。他喝酒,抽烟,不停地说话。那几天他让司机回家休, 息,自己驾车,拉着我沿海兜风。我说:喝了那么多酒,行吗?他说:放心,我跟 武松一样,一分酒一分本事。我说别叫警察截住。他笑着说:他们哪个好意思截我? 开着车时他依然滔滔不绝地说话,一边说还一边用手比划。我说哥们,你最好集中 精力开车。他说:放心吧。三十多年的老司机了,一坐到驾驶位上,车就成了身体 的一部分。不过,鲁天公开车的技术的确高超,我们村后那座小石桥跟嘎斯51车轮 外沿同宽,那家伙过桥从不减速,五十迈。我刚要问谁是鲁天公,马上就明白他说 的是谁,从这里我也意识到自己与何志武的差距。 他说,我拿着你借我那十块钱到了高密火车站,花了一块两毛钱买了一张到潍 坊的慢车票。这列车是青岛开往沈阳的。尽管我只买到潍坊,但我一定要坐到沈阳。 车上查票很严,每当检票时,两个乘警把住车厢门,谁也别想蒙混过关。被查出来, 轻则轰下车去,重则一顿暴打后轰下车去。我的对面坐着一个解放军战士,胳膊上 戴着黑纱,看样子是遭了父母大丧。你知道,我跟着王贵大爷学过麻衣神相——我 的确不知道他跟着王贵学过麻衣神相——便跟他套起近乎,越说越近,他刚刚去世 的父亲,竟被我忽悠成是我的酒肉朋友,他竟然也深信不疑。然后我就跟他说:兄 弟,大哥有难,望你能出手相助。那当兵的从衣兜里掏出到沈阳的火车票,低声说 :你先用,用完压到我茶杯下。看到检票的人来了,他就从服务员手里接过水壶, 热情洋溢地为乘客倒水。车上的人都夸他是活雷锋。那年头,解放军威望很高,有 他帮我,一路顺遂到沈阳。我至今对当兵的很有感情。我的大女儿嫁给北海舰队一 位核潜艇的艇长,小女儿正跟那艇上的政委谈着恋爱。我对她们的选择热烈地支持。 我的女儿嫁给艇长和政委,我们家差不多就等于控制了一艘核潜艇。哈哈哈哈,他 大声狂笑。我老婆是纯种俄罗斯人,是上世纪初被布尔什维克吓跑的白俄贵族,但 她是生在中国长在中国的地地道道的中国公民。一九七九年,我已经发了财,存折 上有三万八千元!我胆大,敢冒险,但我的冒险是建立在调查研究基础之上的。一 九七八年底,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农村改革开始,人民公社解体,土地开始承包。 我马上想到,承包了土地的农户,最需要的就是大牲畜,马,牛。那时,在内蒙, 买一匹高头大马只要四百元,但赶到关内,可卖一千元。买一头四个牙的犍子牛, 只要二百元,但赶到关内,最少六百元。我当时正在县城开照相馆,生意很好。为 了赚大钱,我将照相馆卖了一万元,到牧民那里买了三十匹马。雇了一个牧民,帮 着我往关内赶。赶到河北地界,人困马乏,饲草难求。我眉头一皱,想出一个主意。 我将三十匹马赶进了宣化县县政府大院。我直接去找县长,说我是内蒙牧民,听说 内地土地承包到户,春耕在即,牲畜奇缺,因此将自家的三十匹马送来。三十匹骏 马,白送。那县长姓白,愣了,一个劲翻白眼。我说真的白送。县长跑到院子里, 看着那些骏马,说:我们不能白要你的,这样吧,我们给你作价,八百元一匹。我 说,不要那么多,一匹六百,如果你们还需要,我马上回去,给你们赶一百匹来。 你们也可以派人去,我帮你们收购。就这么着,那个春天,我当了马贩子,赚了三 万八千元。我跟那白县长——现在已经当了副省长了一就此成了换脑袋的朋友。人 有了钱,就该成家立业了。当时我就想,应该回老家圆我的青春梦。不瞒你说,我 暗恋着鲁文莉。我想送她一件见面礼,那就是将她爸爸那辆车买到手,然后用那辆 车拉着她,到内蒙去,干大事,赚大钱。我打听了,国有农场已经改制承包,那辆 车已经归鲁天公个人所有。于是我就拍了一封电报,用八千元买他的车,高价,绝 对高价,那时南京生产的“跃进牌”NJ130 型,完全仿嘎斯51的,才八千元一台。 他那台破车,顶多值两千元。 我将八千元钱点给了鲁天公,告诉他,我花高价买你的破车,是变相送礼。项 庄舞剑,意在沛公。何志武买车,意在鲁文莉,我说。鲁天公笑着说:何志武,我 早就猜到,你肚子里不定憋着什么坏水呢。但是,婚姻大事,父母不能包办,你有 本事,自己追去吧。不过,小子,我估计你已经没有什么戏了。县委汪副书记的儿 子看上了我家文莉,说实话我不喜欢那小子,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玩意儿。但 他毕竟是县委副书记的儿子,文莉自己愿意,我跟她妈也只好顺水推舟。管他以后 怎么着呢,先当几天县委副书记的亲家风光吧。 何志武说,我开着那辆嘎斯51,在村里转了几圈,耀了武扬了威,那时毕竟年 轻浮浅啊!然后驱车直奔县城。你问我何时学会的车?一九七六年,我在窑厂当装 卸工,跟司机老许成了好朋友,跟他学会的。当年看鲁文莉她爸爸开车,那个神气, 其实,这玩艺儿,抽支烟的工夫就能学会。我把车开到橡胶厂门口,想找鲁文莉谈 谈,但看门的老头说她已经调到县邮电局了。老头嘴很碎,说县委副书记的儿媳妇 怎么可能还在乌烟瘴汽、臭气扑鼻的橡胶厂上班。我开车到了县邮局大门口,将车 停下,到旁边的百货商场买了一双新皮鞋换上,走起路来很不得劲,仿佛所有的人 都在看我的脚似的。我一进邮电局大门就看到了鲁文莉,她在卖邮票的柜台后,与 一个中年妇女聊天。我走上前去,说:鲁文莉,我是你小学同学何志武,你爸爸让 我来找你。她愣了一会儿,冷冷地问:什么事?我指指停在马路对面的车,说那是 你爸爸的车,他让我开车来接你。她说:我还上着班呢!我说:没关系,我到车上 去等着,等你下班。我回到驾驶室,抽着烟等她。那时县城破破烂烂,县政府那栋 三层楼是最高建筑。我坐在车上,看着那楼顶上的红旗和楼后边的宝塔松,心中有 一种很庄严的感觉。我一支烟都没抽完,鲁文莉就跑过来了。我推开车门,让她上 车。我根本没问她什么,发动起车子,开车就走。到底有什么事?她问我。我不理 她,将车开得贼快,同时用眼睛的余光看她。她抱着肩膀,撅嘴吹口哨。这是她过 去没有的习惯,很可爱。女大十八变,果然。开出县城,将车停在一中操场旁边那 块空地上。为什么将车停在这里?因为她在这里获得了全县兵乓球女子少年冠军。 我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她。她确实很漂亮。她肯定也感觉到了什么,有几分警惕, 有几分气恼。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没有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鲁文莉,十几年前 我就喜欢你,当我滚出教室后,就暗下决心,只要混好了,就回来娶你做老婆!当 你在那里边——我指指一中的办公室,那是解放前的基督教堂,当年的兵乓球比赛 就在那里头进行——获得冠军时,我就下决心要混成个人样儿回来娶你。她撇了一 下嘴,道:这么说,你现在混好了?混成个人样儿了?我说:基本上可以这么说了。 你每月工资多少?我问她,她不答。我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每月工资三十元, 每年工资三百六十元。我在内蒙贩卖牲口赚了三万八千元,相当于你一百年的工资。 我花八千元买了你爸爸这辆破车,等于给你爸爸和你妈妈一笔丰厚的养老费,免除 了你的后顾之忧。我在那边朋友很多,路都踩好了,有这三万元做本,用不了几年, 我,不,我们,就会成为十万元户,甚至百万元户!我敢担保:一、永远不会缺着 你钱花;二、我会永远对你好。她冷冷地说:真可惜,何志武,我已经订婚了。我 说:订婚也不是结婚,结了婚都可以离婚。她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讲道理?凭什 么来干扰我的生活?凭你买了我爸爸这辆破车?凭你有三万元钱?我说:鲁文莉,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愿让你跳火坑。我调查过,那个汪建军,是个流氓,专门玩 弄女青年……她打断我的话:何志武,你这样说不感到卑鄙吗?我说:我这是拯救 你,怎么是卑鄙呢!她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与你无亲无故,我的事我自己做主, 你无权干涉!我说:希望你再考虑考虑。她说:何志武,你别烦我了,好不好?这 事要让汪建军知道了,他会找人砸死你的。我笑着说:我希望他知道,你告诉他吧。 她拉开车门,跳下车,说:何志武,别有了几个钱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告诉你, 金钱不是万能的!她转身往县城的方向走去。我望着她的背影,想,金钱的确不是 万能的,但没有金钱却是万万不能的。鲁文莉,好自为之吧。我回家推倒一面院墙, 将鲁文莉爸爸那辆破车,开到我家院子里,用篷布蒙上,然后将墙垒好,嘱咐我爹 好好看守着。我爹骂我:守什么?难道这车还能长翅膀飞走?我告诉他眼光放长远 点,这车将来会有大用场。安顿好父母,我带着两个弟弟回了内蒙。他们跟着我做 各种生意,贩木材,贩钢材,贩牲口,贩羊绒,金钱滚滚而来。我是有勇有谋的人。 我用一个小故事证明我的有勇有谋——那时羊绒禁止私人贩运,从关外将一吨羊绒 私运入关内,可得暴利万元。他们设了关卡。我找了两辆完全一样的卡车,前边一 辆装上布匹,后边一辆装上羊绒,车顶上都用帆布盖好。开到关卡附近,将装羊绒 的车停下,先开装布匹的上去,让他们检查。检查时敬他们烟,送他们酒,答应帮 他们从关内捎东西,检查完毕,开车通过。但一会儿我就把车开回来了,对他们说 一个备用轮胎丢了。开到羊绒车处,将装棉布车停下,将羊绒车开上去,对关卡的 人说备用轮胎找到了,他们刚刚查过了,自然不再检查。就这样,瞒天过海,我带 着两个弟弟,一个春天,贩卖了四十吨羊绒,净赚了四十万元。 钱越来越多,朋友也越来越多。我帮两个弟弟都落了户口,都安排在运输公司 就了业。那时咱还迷信户口、正式职工这些东西。一九八二年,我又回了一趟老家, 给我父母盖了新房子。老房子还保留着,那辆车上的篷布朽了,又换上新的。我爹 那时已经不敢骂我了。他对我娘说:志武是有大肚量的,他的事,我们不要妄加议 论。我还对鲁文莉抱有一线希望,但她已经和汪建军结了婚。听说生活得还不错。 既然这样,我想我也该结婚了。 听说我要找对象,十几个媒人上门,介绍的都是有模有样的姑娘。我都没有答 应。这时,有一个女人自己找上门来。这个自己找上门来的就是你嫂子朱丽娅。她 当时在旗畜牧站工作,有一个外号叫“两个死”,从后边看身材绝好,能把人馋死 ;从前边看,一脸麻子,能把人吓死。她找上门来,说:何大哥,我问你,你为什 么要讨老婆?我想了想说:一是为我生儿育女,二是为我洗衣烧饭。她说那你最好 选我。我想了想,一拍大腿,说:就是你了!走,登记去吧!我和你嫂子结婚,轰 动了全旗啊!你想想看,全旗首富何志武,选了一个大麻子做老婆。很多人都不明 白,他们当然不明白。你明白吗?他说:等你看到你那两个美如天仙的侄女就明白 了,等你看到你那在足球队里踢球的侄子就明白了。你嫂子五官端正,丑就丑在那 一脸麻子上。麻子是不会遗传的,但她的白俄血统和她的身材相貌是会遗传的。我 如果找个汉族女人只能生一胎,但我找个俄罗斯族的,可以堂堂正正地生二胎,稍 微做点工作就能生三胎。你现在明白,为什么你那两个侄女能把一艘核潜艇给“俘 虏”回来吧!混血美人,气质高贵,不同凡响!我想得很明白,男人,如果不能与 自己爱的女人结婚,那就要找个最能给自己带来好处的女人结婚。朱丽娅就是这样 的女人。 何志武说,进入九十年代后,我想,要干大事发大财,必须到沿海去。所以我 进京找你,先调回县里,然后到了青岛。你嫂子起初还舍不得内蒙那个家,我说, 到了青岛,我给你盖一栋大楼!何志武指着远处一栋乳白色大楼说,那栋大楼,就 是咱开发的。他给我说了许多他在青岛的光荣战绩,我听过就忘了。无非是花钱, 交友,吃小亏,赚大便宜。我说你的成功秘诀就是“吃小亏赚大便宜”吧。他想了 想,说:基本上是,但不完全是。有很多时候,我是吃了大亏,但连小便宜都没占 着。我问:是指买鲁文莉她爸爸那辆嘎斯车吗?他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庸俗呢? 我跟谁都计算成本,但唯有跟鲁文莉我是不计成本的。 她丈夫死后,你没去找她吗?我问。 何志武说,鲁文莉的丈夫是一九九二年撞死的。那时我已在青岛做钢材生意, 青岛市所有建筑工地的钢材都被我们垄断了。听到鲁文莉成了寡妇的消息,我的心 动了。我跟你嫂子说了这事。你嫂子慷慨大度地说:你把她接来吧,想明媒正娶也 行,想包做二奶也行。但还没等我去找她,她就找我来了。她穿着一条黑裙子,戴 着白手套,脸上画着浓妆,正所谓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她见到我第一句话就说: 何志武,我熬出来了。我也直截了当地问:你是想嫁给我做老婆呢,还是给我做情 妇?她也直截了当地说:当然是做老婆。我说:做老婆工程太大,还是做情妇吧, 我在海边给你买套房子,养起你来。她凄然一笑,说:那就不麻烦你了。很快,我 就听到了她与刘大嘴老师结婚的消息。我带着两瓶酒两包烟,独自开车,到了胶河 农场前那片空地上,就是在这里,我向鲁文莉的爸爸表达了我对他女儿的爱慕之心。 我边喝边抽边想。我一直以为自己精通相术,能够洞察人心,但其实是以小人之心 度君子之腹。但我之所以基本上能够洞察他人之心,就因为与我交往的大都是小人, 而鲁文莉,是个君子。 我离开青岛前一天晚上,何志武将我带回家吃饭。他的夫人包了三鲜饺子,还 按高密人的方式,捣了一碗蒜泥。这是个热情洋溢的胖大女人,一看就知是贤妻良 母。酒至半酣时,何志武起身关了灯,让我往他家厨房的玻璃窗上看,那上边竟有 十几个环环相套的铜钱图案,天圆地方,金光闪闪。我说这是哪里投射过来的。他 说:不知道,观察研究了好久,也找不出源头。他说,尽管海边有好几处大房子, 但我不去,我要守在这里。“守财奴”三个字几乎脱口而出,但我硬憋了回去。他 们这些生意人,钱越多越迷信,希望讨口彩,最忌讳不吉利的话。于是,我将“守 财奴”置换成“财神光顾”,他极为开心,说:到底是大作家,出口就是成语。 最近,何志武给我打电话,说他在龙口海边买了一块地,想搞房地产开发。他 说你能不能来一下,这边土地管理局有个管事的,是你刚当兵时待过的黄县工作站 那个左站长的儿子,名叫左联。说起你来,那小子眉飞色舞,说他是你看着长大的。 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找借口推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