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干巴,你怎么老是白日做梦,是不是狐狸精走了你的魂?九老妈在我背上猛击 一掌,愤愤地说。 我晃动着脑袋,想甩掉梦魇带给我的眩晕。太阳高挂中天,头皮上是火辣辣的 疼痛。 九老妈絮絮叨叨地说着:男人们都是些疯子,我说的是吃草家族里的男人,你 看看你四老爷,看看你九老爷,看看你自己! 九老爷提着他的猫头鹰,在光秃秃的草地上徘徊着,嘴里一直在唱着那些呼唤 魔鬼的咒语,猫头鹰节奏分明地把一声声怪叫插进九老爷浩浩荡荡的歌唱声中,恰 如漫长道路上标志里程的石碑。猫头鹰的作息时间已经颠倒过来了,果然是“世上 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四老爷倚在臭杞树篱笆上晒太阳,他的骨头缝里冒出的凉气使他直着劲哆嗦, 只怕是日啖人参三百支,也难治愈四老爷的畏寒症了。 追捕蝗虫的士兵们已经吹号收兵,蝗虫研究所的男女学者们也回到帐篷附近去 埋锅做饭,街上的蝗虫足有半尺厚,所有的物件都失去了本色变成了暗红色,所有 的物件都在蠢动,四老爷身上爬满蝗虫,远看像一个巨大的蜂巢,只有他的眼睛还 从蝗虫的缝隙里闪烁出寒冷的光芒。村里的人全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庞大的食 草家旅好像只剩下我们几个活物,但我记得我是有妻子有儿子的,我还为儿子买了 几盒葱味饼干,母亲父亲也是健在着的,还有五老妈、六老妈、十八叔、十八婶, 众多的众家兄弟姐妹,侄女侄孙,他们都是存在过的,也永远不可能消逝,等到蝗 虫过去之后,我一定能看到他们集合在村头的空地上,像发疯一样舞蹈,一直跳得 口吐白沫,昏倒在地。 我一定要加入这场舞蹈,到那时候,九老爷铜笼中的猫头鹰一定会说一口流利 漂亮的奶油普通话,肉麻而动人,像国民党广播电台播音员小姐的腔调。 我不去管一直像个巫婆一样在我耳边念咒语的九老妈,也不回顾僵硬的四老爷 和疯子般的九老爷,径自出村往东行,沿着当年四老妈骑驴走过的道路。 忍受着蝗虫遍体爬动的奇痒,人们还是集中起精力,观看着颈挂破鞋口出狂言 的四老妈,心里都酝酿着恶毒而恐怖的情绪,尽管人们事先听说了四老妈私通锔锅 匠被休弃的丑闻,但四老妈骑驴出村堂堂正正走大道气焰汹汹冲祭坛的高贵姿态却 把他们心中对荡妇的鄙视扫荡得干干净净,人们甚至把对荡妇的鄙视转移到脸色灰 白的四老爷身上,完全正确,我忽然意识到,作为一个严酷无情的子孙,站在审判 祖宗的席位上,尽管手下就摆着严斥背着丈夫通奸的信条,这信条甚至如同血液在 每个目不识丁的男人女人身上流通,但在以兽性为基础的道德和以人性为基础的感 情面前,天平发生了倾斜,我无法宣判四老妈的罪行,在这个世界上,几千年如一 日,还是男人比女人坏,大家自动地闪开道路,看着那头神经错乱的毛驴像一股俏 皮的小旋风,呼啸而过。九老爷虚揽着缰绳头,跟在驴腚后奔跑,我的灵魂尾随着 九老爷和毛驴的幻影,追着四老妈的扑鼻馨香,渐渐远离了喧闹的村庄。 河堤是高陡的,高陡的河堤顶部是平坦的沙土道路,毛驴曾经从河堤上跑下来, 但出村之后,依然必须在河堤上走。河水是蓝色的,但破碎的浪花却像菊花瓣儿一 样雪白,毛驴见到河水并不头晕。多么晴朗的天空,只有一朵骆驼状的洁白云团在 太阳附近悬挂着。大地苍茫,颤巍巍哆嗦,那是被四老爷的祭文感动了、或是挑唆 起了迁徙念头的蝗神的亿万万子孙们在向河堤移动。红色沼泽里的奇异植物都被蝗 虫们吃光了茎叶啃光了皮肤,只剩下一些坚硬的枯干凄楚忧愤地兀立着,像巨大的 鱼刺和渺小的恐龙骨架。我远远地看到沼泽里凌乱地躺着一些惨白的尸骨,其中有 马的头骨、熊的腿骨和类人猿的磨损严重的牙齿。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的腥气、蝗虫 粪便的腥气与沼泽地里涌出来的腥气,这三种腥气层次分明、泾渭分明、色彩分明、 敌我分明、绝对不会混淆,形成了腥臊的统一世界中三个壁垒分明的阵营。 那天,四老妈、小毛驴、九老爷走在河堤上,离开村庄约有三里远时,就听到 田野里响起了辽远无边的嘈杂声,光秃秃的土地上翻滚着跳蝗的浊浪,一浪接一浪, 涌上河堤来,河堤内是黝蓝的河水,河堤外是蝗虫的海洋。蝗虫们似乎不是爬行, 而是流动,像潮水冲上滩头一样,哗——一批,几千几万只,我的亲娘!哗——又 一批,几千几万只压着几千几万只,我的亲亲的娘!哗——哗——哗——一批一批 又一批,层层叠叠,层出不穷,不可计数啊,我的上帝!我真担心蝗虫们把这道高 七米上宽五米下宽十二米的河堤一口口吞掉,造成河水泛滥。幸亏蝗虫不吃土,多 么遗憾蝗虫不吃土!蝗虫汇集在堤下,团结成一条条水桶般粗细、数百米长短的长 龙,缓慢地向堤上滚动。毛驴惊惧得四腿打抖,不停地拉胯撒尿,九老爷也面露惊 惧之色,额头上被四老爷啃出的鲜红牙印和被四老妈踢出的紫红脚印在白色的脸皮 上更显出醒目和光彩。九老爷用缰绳头抽打着毛驴的屁股,意欲催驴飞跑,但那毛 驴早已筋酥骨软,罗锅罗锅后腿,一屁股坐在地上,一串丧魂落魄的驴屁凶猛地打 出,吹拂得红尘轻扬。四老妈跌下驴来,还是似睁非睁菩萨眼,似嗔非嗔柳叶眉, 懵懵懂懂站着,不知她是真四老妈还是假四老妈。我们看到,蝗虫的巨龙沿着河堤 蜿蜒,一条条首尾相连,前前后后,足有三十多条,我把每条蝗虫的长龙按长一百 米、直径五十厘米计算,我知道,那天上午,滚动在河堤上的半大蝗虫有一万九千 六百二十五立方米之多,这些蝗虫十火车也拉不完,何况它们还在神速地生长着, 而且我还坚信,在被村庄掩蔽的河堤上,在村西的河堤上,都有这样的蝗虫长龙在 滚动。 我仔细地观察着蝗虫们,见它们互相搂抱着,数不清的触须在抖动,数不清的 肚子在抖动,数不清的腿在抖动,数不清的蝗嘴里吐着翠绿的唾沫,濡染着数不清 的蝗虫肢体,数不清的蝗虫肢体摩擦着,发出数不清的古怪声响,数不清的蝗虫嘴 里发出咒语般的神秘鸣叫,数不清的古怪声响与数不清的神秘呜叫混合成一股嘈杂 不安的、令人头晕眼花浑身发痒的巨大声响,不是狂风掠过地面,胜似狂风掠过地 面。灾难突然降临,地球反向运转。也许几百年后,这世界就是蝗虫的世界。人不 如蝗虫。我眼巴巴地看着蝗虫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滚滚上堤,阳光照在蝗虫团结成 的巨龙上,强烈的阳光单单照耀着亿万蝗虫团结一致形成的巨龙,放射奇光异彩的 是蝗虫的紧密团体,远处的田野近处的河水都黯然失彩。闪闪发光的蝗虫躯壳犹如 巨龙的鳞片,嚓啦啦地响,钻心挠肺地痒,白色的神经上迅跑着电一般的恐怖,进 射着幽蓝的火花。如果我们还是这样呆立在河堤上无疑等待灭亡,蝗虫会把我们裹 进去,我们身上立刻就会沾满蝗虫,我们会随着蝗虫一起翻滚,滚下河堤,滚进幽 黑的、冰凉的、深不可测的河水,我们的尸体腐烂之后就会成为鱼鳖虾蟹的美餐, 明年上市的乌龟王八蛋里就会有我们的细胞。我们被裹在蝗的龙里,就像蝗的龙的 大肚子,我们就像被毒蛇吞到肚腹里的大青蛙。多么屈辱多么可怕多么刺激人类美 丽的神经!赶快逃命!我喊叫一声。毛驴紧随着我的喊叫嗥叫一声。九老爷去拉四 老妈,四老妈脸上却绽开了温馨的笑容。四老妈挥了挥手,蝗虫的巨龙倾斜着滚上 堤,我惊异地发现,我们竟然处在两条蝗虫巨龙的空隙处,简直是上帝的旨意,是 魔鬼的安排。四老妈果然具有了超人的力量,我怀疑她跟蚆蜡庙里那匹成精的老蝗 有了暖昧关系。 蝗虫的龙在河堤上停了停,好像整顿队形,龙体收缩了些、紧凑了些,然后, 就像巨大的圆木,轰隆隆响着,滚进了河水之中。数百条蝗虫的龙同时滚下河,水 花飞溅,河面上远远近近都喧闹着水面被砸破的声响。我们惊悚地看着这世所罕见 的情景,时当一九三五年古历五月十五,没遭蝗灾的地区,成熟的麦田里追逐着一 层层轻柔的麦浪,第一批桑蚕正在金黄的麦秸扎成的蚕簇上吐着银丝做茧,我的六 岁的母亲因为裹脚只能扶着墙壁行走,时间像银色的遍体黏膜的鳗鱼一样滑溜溜地 钻来钻去。 蝗虫的长龙滚下河后,我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了一个简洁的短语:蝗虫自杀!我 一直认为,自杀是人类独特的本领,只有在这一点上,人才显得比昆虫高明,这是 人类的骄傲赖以建立的重要基础。蝗虫要自杀!这基础顷刻瓦解。蝗虫们不是自杀 而是要过河!人可以继续骄傲。蝗虫的长龙在河水中急遽翻滚着,龙身被水流冲得 倾斜了那就倾斜着翻滚,水花细小而繁茂,幽蓝的河千疮百孔,残缺不全,满河五 彩虹光,一片欢腾。我亲眼看见一群群凶狠的鳝鱼冲激起疾促的浪花,划着银灰色 的弧线,飞跃过蝗的龙,盘旋过蝗的龙。它们用枪口般的嘴巴撕咬着蝗虫。蝗虫互 相吸引,团结紧张,撕下来很难,鳝鱼们被旋转的蝗的龙甩起来,好像一条条银色 的飘带。 我们看到蝗的龙靠近对岸,又缓慢地向堤上滚动,蝗虫身上沾着河水使蝗的龙 更像镀了一层银。它们停在河堤顶上,好像在喘息。 这时,河对岸的村庄里传来了人的惊呼,好像接了信号似的,几百条蝗的龙迅 速膨胀,突然炸开,蝗虫的大军势不可挡地扑向河堤北边也许是青翠金黄的大地。 虽然只有一河之隔,但我从来没去过,我不知道那边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