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蝗虫迁移到河北,虫巴蜡庙前残存的香烟味道尚未消散,一团团乌云便从海上 升起,飘游到食草家族的上空。被干渴折磨得憔悴不堪的大地可怜巴巴地张望着毛 茸茸的云团,沼泽地里鬼哭狼嚎,植物的枯干被海上刮来的潮湿的腥风激动,嚓嚓 啦啦地碰撞。四老妈的尸体、锔锅匠的尸体、毛驴的尸体和美丽士兵们的尸体被村 里人搬运到沼泽地里,扔到一片红树林般的高大的一年生草本植物的稀疏的阴影下。 村里人腿上沾着暗红色的、黏稠的、浊气扑鼻的淤泥,立在沼泽边沿上,看着一群 群蓝色的乌鸦、灰色的雄鹰、洁白的仙鹤} 昆杂在一起,同等贪婪地撕扯着、吞食 着死尸。四老爷和九老爷自然也站在人群当中。他们斗鸡般地对望着,恨不得把对 方撕成碎片。 等到高贵的仙鹤、勇敢的雄鹰和幽默的乌鸦把尸体的面孔啄得模糊不清后,村 里人开始往回走。乌云弥合,遮没了太阳和天空‘阴森森的风吹拂着人们百结千纳 的破衣烂衫和枯草般的头发,飞扬的红尘落满了一张张干燥的面孔。一道血红的闪 电在云层后突然旯起,像疾跑的银蛇和火树,划破乌黑的天,画出惊心动魄的图案。 众人愕然止步,破碎的脸在红光中闪烁,蓝色的眼在红光中变色。惊雷响起时,人 们齐齐跪倒,嘴唇一起嚅动,咕咕噜噜的声音从干裂的嘴唇间流出,汇成一个声音, 直接与上帝对话。 先是有大如铜钱的白色雨滴落下,砸在人们仰望上苍的脸上,雨点冰凉,寒彻 肌肤,令人毛骨悚然。村人激动起来,嘴唇急速哆嗦,头颅频繁点摇。雷声隆隆不 断,闪电满天乱窜。又是一批极大的白雨点落下来,村人们脱下破衫在手里摇着, 一边欢叫,一边雀跃,尚未湿润的尘土被他们的腿脚腾起,犹如一丛丛红色的海底 灌木,浓郁而厚重,人在尘烟中跳跃,好像在沸腾的海水中挣扎。大雨点降过后, 乌云变色——由黢黑而暗红而花花绿绿——而且突然降低了几万几千米,天和地极 大极快地缩短了距离,温度迅速降到冰点,刚刚还为天降甘霖欢欣鼓舞的人们都停 了手脚,哑了歌喉,袖手缩颈,彼此观望,不知所措。寒冷关闭了他们汗水淋漓的 毛孔,诱发了他们遍体的鸡栗,尘烟降落,显出他们裸露的肌体,群鸟惊飞,飞至 七八米高处就像石块一样啪哒啪哒掉在地上,乌鸦、仙鹤、灰鹰、凤凰,全都拖拉 着僵硬的翅膀,像丧家狗一样遍地爬行,它们聚集在一起,都把自己的脑袋往对方 的羽毛里插。预感到灾难即将降临的鸟类簇挤成一座座华丽的坟头,星星般分布在 沼泽里和田野里。 天地挤在一起,银光闪烁,鼓角齐鸣,万马奔腾,冰雹把天地连系在一起。 冰雹,这位大地期待已久的精灵终于微笑了!她张开温柔的嘴巴,龇着凌乱的 牙齿,迷人地微笑着下降了。她抚摸着人类的头,她亲吻着牲畜的脸,她揉搓着树 木的乳房,她按摩着土地的肌肤,她把整个肉体压到大地上。 冰雹像瀑布般倾泻到焦渴的大地上。 冰雹是大地的残酷的情人。 也只有大地才能承受得了她的毁灭一切的爱情。 冰雹!无数方的、圆的、菱形的、八角形的、三角形的、圆锥形的、圆柱形的、 鸡蛋形的、乳房形的、芳唇形的、花蕾形的、刺猬形的、玉米形的、高梁形的、香 蕉形的、军号形的、家兔形的、乌龟形的、如意形的冰雹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 冰雹嘎嘎吱吱地响着,咔咔哒哒地碰撞着,跳着蹦着翻滚着旋转着,掉在食草 家族的头上、肩上、耳朵上、鼻梁上,掉在鸟类的弯曲脖颈上、乌黑利喙上、突兀 肛门上,掉在红色沼泽的红色淤泥上、人的尸首上、马的牙床上、狐狸的皮毛上、 孔雀大放的彩屏上、干绿的苔藓和紫红的灌肠般植物上……温柔的冰雹,我爱你, 当我把你含在口腔里时,就像吮吸着母亲和妻子的温暖的乳房……天空多壮丽。自 然多辉煌。尘世多温暖。人生多葱姜。铿铿锵锵,瞠瞠嗒嗒,冰雹持续不断地掉下 来,天地间充溢着欢乐的色彩和味道,充满了金色的童年和蓝色的多瑙河。五彩的 甜蜜的冰雹降落到苍老枯萎的大地上,唤醒了大地旺盛的性欲和强大的生殖力。 乡亲们一无遮掩地徘徊在土地上。他们焦头烂额,鼻青眼肿;他们摇摇摆摆像 受了重伤的拳击运动员;他们嘴里哈出雪白的蒸汽,胡须和眉毛上结着美丽的霜花 ;他们踩着扑棱棱滚动的冰雹,脚步踉跄。 冰雹野蛮而疯狂,它们隆隆巨响着,横敲竖打着人类的肉体,发泄着对人类、 对食草家族的愤怒。他们盲目地、毫无理性地把无数被蝗蝻蹂躏过的小树拦腰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