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浮想联翩忆往事 奋不顾身救儿童 三个月后,我死了。 那是一个下午,没有太阳。在西门屯后边的河道里,灰白的冰面上,有一群 孩子在嬉戏。有十几岁的孩子,有七八岁的孩子,还有几个三四岁的孩子。他们 有的坐在木爬犁上疾行,有的用鞭子抽打着木陀螺玩耍。我蹲在树丛中,看着这 些西门屯的后代。我听到一个亲切的声音在岸上喊叫: “开放啊——改革啊——凤凰啊——欢欢啊——宝贝们,回家啦——” 我看到站在对岸的那个苍老的女人,阴风吹拂着她头上那条蓝色的围巾。我 认出了她,是迎春。这是我临死前的一个小时,几十年来的往事倒海翻江般地涌 上心头,使我忘记了自己的猪身体。我知道开放是蓝解放和黄合作的儿子,改革 是西门宝凤与马良才的儿子,欢欢是西门金龙和黄互助抱养的儿子。凤凰是庞抗 美和常天红的女儿。我知道凤凰实际上是西门金龙的种子,播种的地点是杏园里 那棵著名的浪漫树下。杏花盛开月光皎洁的时候,西门金龙将时任公社党委书记 的庞抗美顶在杏树干上,把我们西门家的基因优良的种子播进高密县第一美人的 子宫。据莫言那小子的小说所说,当金龙撩起庞抗美的裙子时,庞抗美双手扯住 了会龙的耳朵,低沉但是严厉地说:我是党委书记!金龙把她的身体用力挤压到 树干上,说:干得就是你这个书记,别人用金钱贿略你,我用鸡巴贿赂你!然后 庞抗美就瘫软了。杏花如雪,落在他们身上。二十年后,庞凤凰成为绝代美人是 无奈的事:种好地好,播种时的环境充满诗情画意,她不美,天理难容! 孩子们玩兴正浓,不肯上岸,那迎春,竟战战兢兢地走下河堤来。此时,河 面冰层坼裂,孩子们落入冰河之中。 我此时不是猪,我是一个人,不是什么英雄,就是一个心地善良、见义勇为 的人。我跳入冰河,用嘴叼住——用嘴叼我也不是猪——一个女孩的衣服,游到 尚未塌陷的冰面附近,把她举起,扔上去。迎春返回河堤,对着村庄大叫。谢谢 你,迎春,我最爱的一个老婆——我感到河水不冷,甚至还有些温暖,周身血脉 流畅,游动起来快捷有力。我并没有特意去营救这三个与我有千丝百缕联系的小 崽子,我是遇到哪个救哪个。此时我的脑子不空白,我想了许多,许多。我要与 那种所谓的“白痴叙述”对抗。我像托尔斯泰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 ·卡列尼娜卧轨自杀前想得一样多,我像莫言的小说《爆炸》中那个挨了父亲一 记响亮耳光后的儿子想得一样多,我像“文革”前夕那部著名小说《欧阳海之歌》 中的欧阳海跃上铁轨、奋推惊马即将被火车撞死的一瞬间里想得那样多。一日长 于百年,一秒钟胜过二十四小时。我咬住一个小男孩的棉裤把他甩上冰面。我想 起了许多年前看着迎春一手揽着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叼着她一个乳头吃奶时的甜 蜜情景,那股令人心醉神迷的婴儿身上特有的奶香味仿佛就溶解在冰河之中。我 把一个、又一个孩子拖上冰面。孩子们往前爬着,聪明的孩子们,非常正确,往 前爬,千万不要试图站起来啊。我叼住这群孩子中最胖的那个小子的脚,把他从 水底拖上来。上浮时他嘴里吐出成串的气泡,仿佛一条鱼。上浮的瞬间我猛然想 起县长陈光第,他与驴独处时,眼中充满温情。这胖孩子刚上冰面又把冰压塌了, 我用嘴拱着他柔软的肚子,四蹄奋力划水——四蹄划水我也是人——头努力上扬, 把他抛到远处,感谢冰,没有塌陷。巨大的惯性使我坠入水底,我的鼻孔进水, 呛了。浮上水面,我咳嗽,我喘息。我看到一群人,从河堤上奔下来。愚蠢的人 们,千万别下来啊!我再次潜入水底,拖上一个孩子。一个圆脸的孩子,一出水, 他的脸上就仿佛结了冰,好像挂了一层透明的糖浆。我看到那些被我救出的孩子 在冰上爬着。有哭声,哭,说明他活着。孩子们,都哭起来吧。我想到几个女孩 一个跟着一个,爬到西门家大院中那棵杏树上的情景,最上边那个女孩竟然放了 一个屁,一片笑声,然后她们从树上滑下来,笑成一团,我马上就看到了她们的 笑脸,宝凤的笑脸、互助的笑脸、合作的笑脸。我潜人水底,追赶那个已经被河 水冲远了的男孩。我们上方,是厚厚的冰层,水底氧气匮乏,我感到胸膛像要爆 炸一样。我拖着他上浮,猛撞冰面,没有撞破。再撞,还没有撞破。急忙回头, 逆流上行,上行,浮出水面时,我感到眼前一片血红。是夕阳吗?我把这孩子, 已经窒息的孩子勉强地推上冰面。一片血红中我看到,那些人,有金龙,有互助, 有合作,有蓝脸,还有许多……都像血人一样,那么红,手持着长竿,绳子,铁 钩子,拥上前来,他们在冰面上爬着,向孩子靠拢……真聪明,好人们,我此时 对他们心怀感激,连那些整治过我的人都感激。我想到躲在一片金枝玉叶的珍奇 树林里看一个仿佛搭建在云端里的戏台上的神秘演出的情景,戏台上乐声缭绕, 一个身穿荷花瓣儿连缀成的彩衣的女旦在咿咿呀呀地唱,我真的好感动啊,不明 白为什么感动。我感到身体很热,水很温暖,是那么舒适,我想着,慢慢地沉入 水底。两个似曾相识的蓝面鬼卒微笑着说: “哥们儿,你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