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炮 在那家豪华饭店三楼淮扬春菜馆的一个包间里,一张直径三米的大圆桌上,摆 着十几种精美菜肴。正对着门口的墙壁上,红色天鹅绒背景上镶嵌着镀金的龙凤呈 祥图案。围着这张大圆桌,摆放着十二把靠背椅,但只有兰老大一个人坐在那里。 他双手托着下巴,目光忧郁而伤感。桌子上的山珍海味,有的还在发散着丝丝缕缕 的热气,有的已经凉透了。一个白衣堂倌,在一个穿红色西装套裙的领班小姐带领 下,进入包间。堂倌托着一个镀金的大盘子,大盘子里有一个小盘子,小盘子里有 一块挂着金黄色芡汁的食品,散发着奇异的香气。领班小姐从大盘子中把小盘子端 下来,放在兰老大的面前,轻声曼语地说:兰先生,这是黑龙江里的名贵鳇鱼鼻子 里那块脆骨,俗称龙骨,在封建社会里,这块龙骨,是给皇帝吃的。做这道菜,相 当麻烦,要用白醋发三天三夜,再用山鸡汁炖一天一夜。这块龙骨,是我们老板亲 自动手烹调的,请先生趁热品尝。兰老大淡淡地说:分成两份,打包,送凤凰山飞 云别墅,一包给拿破仑,一包给费雯丽。领班小姐吃惊地扬起细长的眉毛,但不敢 多言。 兰老大站起来,说,煮一碗阳春面,送到我的房间。 我被老兰任命为洗肉车间主任,在一个黄道吉日走马上任。 我进厂后提出的第一条建议就是把屠狗车间和宰羊车间合并,腾出一个作为注 水车间。也就是说,不管什么畜生,都要先在注水车间过一遍,才能进入屠宰车间 宰杀。老兰对我的这条建议只考虑了一分钟,便把眼睛一瞪,黄色的眼珠子金光灿 灿,果断地说:“好! ” 我在一张白纸上,用一管红蓝铅笔点点画画,描绘着我心中的注水车问蓝图。 老兰对我的设计没提一点批评意见,他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我,大声说:“放手干! ” 父亲对我的设计提出了很多意见,他甚至说我是胡闹。但我知道他的心中对我 也是很佩服的。俗话说“知子莫如父”,反过来也可以说“知父莫如子”,我对父 亲心中的想法了如指掌。 当他看到我站在车间里,对着那些过去的个体屠宰户、现在的肉联厂工人们有 板有眼地发号施令时,他心中虽然有些想法,但基本上还是暗暗得意的。一个人可 以嫉妒任何人,但他一般不会嫉妒自己的儿子。我的父亲对我的表现感到不快,不 是因为我抢了他的戏,而是因为我的少年老成让他感到不安。因为在我们那个地方, 有一种看法,认为过分聪明的孩子,是没有长命的。我表现得越聪明,他就越宝贵 我、越对我寄予希望;而我越聪明,根据那个古老的看法,早天的可能性就越大。 我的父亲就陷入了这样一个怪圈。 现在回想起来,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发明了活畜注水法,按照自己的设想改造 了一个车间,而且还指挥着二十多个工人,进行着卓有成效的生产,确实很像个奇 迹。回忆起那个时候的我,我会发出这样的感叹:他妈的,那时候我是多么棒啊! 大和尚,我马上就让你知道那时候我有多么棒。我只要描述一下我们的注水车间和 我在注水车间的工作情况.你就会知道我有多么棒。 我们的工厂戒备森严。我们既要提防那些同行来刺探情报,更要提防那些心怀 鬼胎的记者来偷拍车间的情况。当然,我们对外的说法是,防止坏人来往肉里下毒。 尽管我发明的注水方法决定了我们不是往肉里注水,而是给牲畜“洗肉”,但无论 什么事情到了那些望风捕影的记者们笔下,都会被他们渲染得面目全非。关于记者, 我还会提到,那是我的回忆中的一个精彩片段。 上任的第一天,老兰当着工人们的面宣布了对我的任命后,我就对工人们说: “如果你们把我当成小孩子,那你们就错了- 。我比你们小的只是个头和年龄,但 是我的学问比你们大,我的脑子比你们好用。你们每个人的表现,我都会看在眼里, 记在心里。我会把你们每个人的情况向老兰汇报,你们可以不怕我,但你们应该怕 老兰。” 老兰插嘴说:“也不必怕我,因为大家都是在为自己干活,不是给老兰干活, 也不是给罗通和罗小通干活。我们之所以对罗小通委以重任,是因为他脑子里有空, 是因为他有奇思妙想,他的奇思妙想会给我们肉联厂带来活力,什么是活力你们可 能不明白,但什么是金钱你们应该明白,活力就是金钱,肉联厂赚到了金钱,大家 手里才可能有金钱。大家手里有了金钱,才可以吃香的喝辣的,才可以盖房子,给 儿子娶媳妇,给闺女办嫁妆,才可以把弯曲的腰杆子挺直。老兰接着说,你们都知 道,个体屠宰已经被严令禁止,否则我也不会建立这家肉联厂。如果谁还敢偷着屠 宰,轻则会被罚得倾家荡产,重则要去看守所里蹲仓。我建肉联厂是为了大家,因 为我们村子里的人,最擅长的就是屠宰牲畜。干这行大家都是内行,干别的大家都 是外行。即便有那么个把人搞牲畜养殖,搞熟肉加工,归根结底也离不开屠宰离不 开肉。话说到这儿我们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肉联厂好了大家都好,肉联厂不好大 家都没有饭吃。而我们要把肉联厂办好,就必须齐心协力。众人拾柴火焰高。人心 齐,泰山移。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谁有能耐就提拔谁。在习惯的眼光里,小通还 是个孩子,但在我的眼光里,小通已经不是个孩子,而是一个人才。是人才就要利 用。当然小通捧着的也不是铁饭碗,他干得好可以往下干,他干得不好呢,我们就 不用他干了。小通主任,你发号施令吧。” 我现在上了年纪,在人前说话反倒羞羞答答起来,但那时候我是人前疯,有狂 热的表演欲,人越多我越来劲。我指挥着那些不久前的屠户、现在的工人们,像一 个大胆的牧童吆喝着一群笨牛。我让他们按照我在图纸上画出的样子,先在车间中 央竖起了两排高大的铁栏杆,交叉着这两排粗大的铁栏杆,又用铁丝绑上了许多铁 棍,构成了一个个大铁框子。我还命令他们用崭新的白铁皮焊成了两个巨大的储水 罐,安放在车间顶头里的两个坚固的钢铁支架上。从这两个储水罐的底部,引出了 两条铁管子,铁管子从铁栏杆前通过,横贯了整个车间。这两根铁水管子上,每隔 两米就有一个出水的龙头,龙头上套上了透明的胶皮管子。这就是注水车间的全部 设备。设备确实很简单,但复杂的设备不管用,管用的设备不复杂。我看到工人们 一边干着活儿一边挤鼻子弄眼,有的人还偷偷地嗤笑。我还听到一个人低声说:“ 这是干什么? 扎蝈蝈笼子吗? ” 我毫不客气地接着那个人的话头高声说:“是的,就是扎蝈蝈笼子,我要用蝈 蝈笼子把那些笨牛装进去! ” 我知道这些工人——其实不久前还都是村子里最顽劣的刁民,大都是非法黑屠 户——根本不服我,他们都认为老兰任命一个毛孩子当车问主任是胡闹,他们认为 我的设计和指挥更是胡闹。我不屑于对他们解释,我知道解释也没有用处,最终我 会让事实说话。眼下,我让你们干什么,你们就给我干什么,这就行了,至于你们 心中怎么想,那是你们的自由。 车间里的设备安装好了,工人们都退到一边,有的低头吸烟,有的东张西望。 我带领着父亲和老兰在车间视察,并向他们讲解着各种设施的作用。视察完毕,我 对着那几个抽烟的工人说:“如果明天你们还敢在车间吸烟,我会扣除你们半个月 的工资。” 那些抽烟的人脸上的表情向我昭示着他们心中的不服,但他们还是把烟头掐灭 了。 第二天一早,负责挑水的六个工人,就把那两个大储水罐灌满了。本来我可以 设计一台电动水泵,把井水抽上来,通过输水管道,注入储水罐,但那样会加大投 资,更重要的是我觉得那样没有意思,不好看,不热闹。我喜欢看六个工人,挑着 水,在水井和车间之间来回穿梭的红火劲儿。 六个工人把储水罐灌满后,聚集在车问门口,拄着扁担休息。我再次嘱咐他们 :注水一旦开始,你们必须保证储水罐里始终有水,不得中断。他们拍着胸膛向我 保证:主任,放心。 他们的神情看上去都很愉快。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愉快,本来有四个工人担水就 可以保证水罐里始终有水,但四个工人担水,过于冷清,形不成热闹的气氛,所以 我加了两个人。 还不到正式上班的时问,我父亲我母亲还有老兰,就早早地到了场。我陪同着 他们在车间里转了一圈,对他们指手画脚地讲解着有关技术问题,看上去还挺像那 么一回事的。我的妹妹这几天一直跟在我的身后,替我背着一个装满白糖水的铁皮 军用水壶——这也是当年我跟随母亲收破烂时收到的——每当我发布一道命令她就 跷起大拇指吹捧我:“哥哥真棒! ”' 吹捧完了我她就把水壶的盖子拧开,把水壶 递到我的面前,说:“哥哥喝水。” 我父亲和老兰他们视察完毕,正式上班时间到。为了能够俯瞰车间的全貌,我 站在车间大门内侧的一把椅子上,对着我的工人们喊:“准备好了没有? ” 工人们愣怔了一下,马上就按照我们事先的演练齐声大喊:“准备好了,请主 任指示! ” 工人们故意装出的认真劲儿,使严肃的仪式变得有几分滑稽。我看到了几个调 皮工人嘴角上的嘲讽的笑意。我才不去管这些呢,因为我胸有成竹,我知道我会取 得成功。我继续发令:“现在,我命令你们,跑步去牛栏,把肉牛们拉进来! ” 工人们急忙抓起简易的缰绳和笼头,大声应答着:“明白了! ” “出发! ”我喊叫着,模仿着从电影里看到的那些英雄人物的习惯动作,把一 只手举起来,然后猛地往下一劈。 工人们都绷着脸,装出严肃的样子。我知道他们都想笑,但是老兰和我的父母 在场,他们不敢。他们一窝蜂地跑出车间,出门时因为拥挤还发生了碰撞。因为事 先我带领着他们演练过,所以他们一出门就轻车熟路地跑到肉牛栏里去。肉牛栏在 厂子东南角那片空地上。空地的周围栽了一圈栅栏,里边散养着我们新近收购来的 一百多头牛。我们收购牛的渠道很多。有的牛是四乡的农民牵着来的。有的牛是牛 贩子们赶着来的。有的牛是西县的那伙偷牛贼夜里悄悄地送来的。在我们的牛栏里 还混养着十头驴、五头老骡子、七匹老马。还有几匹满身死毛的骆驼,仿佛几个到 了暑天还披着棉袄的老头。凡是能杀死后变成肉类的牲畜我们都要。我们又在牛栏 旁边建了一个猪圈,猪圈里混放着羊,有山羊、绵羊、奶羊。我们还收购了一批肉 狗。 这批肉狗被配方饲料催得像河马一样,体态臃肿,动作迟缓,完全失去了狗的 敏捷和智慧。这是一群愚蠢的傻狗,如果用它们看家护院,它们见了小偷会摇着尾 巴迎接,见了主人会龇着牙狂吠。不管是什么畜生,都要从我们的注水车间过一遭。 我们还是先说牛,那段时间里,我们集中宰牛。我们厂与城里的几家农贸市场和肉 食店建立了供应关系。城里人吃东西像刮风一样,一阵一阵的。那段时间里,因为 报纸上宣传牛肉的营养价值比所有的肉类都高,城里人疯吃牛肉,我们就集中杀牛。 过一段时间,报纸上宣传猪肉营养价值比牛肉还高时,我们就集中杀猪。老兰 是农民企业家中最早意识到媒体的重要性的,他曾经对我说过,等我们肉联厂发了 大财后,我们就自己创办一份《肉报》,天天宣传我们的肉。闲话少说,我的工人 们,每人牵着两头牛,从牛栏那边跑过来了。有的牛听话,顺着牵牛人的劲儿跑; 有的牛调皮,沿路捣蛋,东一头西一头,乱撞。 有一头黑色的公牛挣脱了简易的笼头,撅着尾巴,尥开四蹄,直奔大门而去。 有人高喊:“拦着它啊,拦着它! ”谁敢去拦它? 谁敢去拦它,要是被它猛顶一头, 那还不飘起来,跌下去,变成一堆烂肉? 我有点慌,但没有乱。我大喊一声:“闪 开! ” 那头牛像一发炮弹,直直地撞到大铁门上,只听到震天动地的一声巨响,牛脖 子一歪,身体往上一耸,然后就跌翻在地。 “好啊! ”我喊,“快去把它拴起来。”那个工人提着缰绳和笼头小心翼翼地 靠卜去.腰弯着,腿罗圈着,摆开一个随时都要逃跑的架势。其实他的担心是多余 的,那头黑牛被铁门撞击了一下子,已经昏头转向。它老老实实地让人给它戴上了 笼头,老老实实地爬起来,规规矩矩地跟着那人来到了车间大门前。它的头上流着 血,眼睛里流露出羞惭的光芒,好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子被老师抓回来一样。这 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增添了不少热闹气氛。很好,没有什么不好的。转眼之间,他 们和它们就簇拥在注水车间大门口。可能是清新的水味吸引了它们吧? 牛们争先恐 后地往车间里拥挤。那六个站在车间门口袖手旁观的挑水工人,被牛挤到墙边,水 桶碰撞在一起,哐当乱响。我大声喊叫着:“抢什么? 抢孝帽子吗? 一个挨着一个, 慢慢来! ”我还进一步地提醒工人们,要用和善的态度对待这些赴死的牲畜。要哄 着它们,骗着它们,使它们轻松,使它们愉快。 因为牲畜的情绪直接地影响到肉的质量。一个在惊恐状态下被杀死的牲畜,出 产的肉是酸的,而只有在乐悠悠的心境下被屠宰的牲畜,出产的肉才是香的。对牛, 尤其要客气。因为这些牛里,真正的肉牛很少,大多都是些为人类做出过巨大贡献 的耕牛。我们虽然不至于像黄彪那样把一头老牛当成自己的亲娘转世,但我们要对 它们表示出足够的尊重。用现在流行的一句话说那就是:我们要让它们死的有尊严。 工人们牵着牛,在车间大门外,排成了两列纵队。四十头牛的队伍很是壮观。 我不是那种得志便猖狂的小人,但看到这支一切行动听我指挥的队伍,心中还是有 些得意。当头的那个工人是姚七,这让我更加得意。我想起不久前,他送给我父亲 一瓶茅台酒,我母亲又把那瓶茅台酒转送给老兰的事。我母亲虽然没有直说什么, 但我想老兰已经明察秋毫洞若观火了。我并不认为我父母亲出卖了姚七,因为我对 姚七一直没有好的印象。他曾经用肮脏的语言议论过野骡子姑姑,他甚至说他也想 和野骡子姑姑睡觉,这是百分之百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对这样的流氓,我决 不客气。谁敢说野骡子姑姑的坏话,谁就是我的仇敌。姚七甘心到肉联厂当一个普 通的工人,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呢? 还是卧薪尝胆、图谋报复? 我对此忧虑重重。 但老兰好像根本没把这事往心里去。他站在我身前,对着姚七点头微笑。姚七 回报他以点头微笑。在这点头微笑与点头微笑的过程中,我感到他们之间那种微妙 的关系。老兰是有胸怀的人,这样的人不能轻视;姚七是能够自轻自贱的人,这样 的人也不可轻视。 姚七左手拉着一头鲁西大黄牛,右手拉着的也是一头鲁西大黄牛。这两头牛是 我们牛栏里的最漂亮的牛。收购这两头牛时我在场。我父亲围着这两头牛转圈,眼 睛里放着光,我想象中的伯乐发现了千里马的样子,应该和我父亲围着这两头鲁西 大黄牛转圈的样子差不多。那天我父亲感叹不已,说可惜啊可惜。牛贩子冷笑着说 :老罗,别搞这套虚伪的把戏了。要不要? 不要我牵走。我父亲说:没人不让你牵 走啊,你牵走就是。牛贩子嘻嘻笑着说:伙计,咱们是老朋友,货到码头死,不牵 走了。今后咱们还要长期合作呢…… 姚七拉着两头最漂亮的牛站在队伍的最前面,面带着得意的微笑。这不能不让 我对他刮目相看。为了制造这个效果,我想他是用最快的速度向牛圈奔跑,用最凶 猛准确的动作给这两头漂亮的犍牛戴上了笼头,把它们抓在自己的手里。他那样一 副臃肿胖大的身体,竟然抢在了许多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前头,委实不易,可见精神 的力量是多么巨大。这两头鲁西大黄牛面目清秀,目光澄澈,肌肉发达,身上的皮 肤像缎子一样闪闪发光。它们正当壮年,正是帮农民干活的好年华。它们的肩膀上 还留有鞔具磨出的痕迹。西县的牛贩子其实是一伙偷牛贼,他们有严密的组织,有 人管偷,有人管卖,而且他们与当地的火车站上有关系,能保证他们的牛顺利地装 上火车,运到我们这里销赃。但最近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我们厂收购的这批西县 肉牛,不是通过铁路、而是用几辆大型卡车从公路上运来的。 那些卡车高大漫长,车厢上部蒙着草绿色的篷布,跑起来巍巍峨峨,气象庄严, 如果不说,谁也猜不到车上装的是牛,还以为车上装着重型武器呢。那些牛从车上 卸下来时,个个都立脚不稳,仿佛是一群醉牛。那些牛贩子,走起来也是摇摇晃晃, 大概也喝多了。 姚七拉着两头鲁西大黄牛走进了车间,紧跟在他后边的是成天乐大叔。他原先 是村子里杀猪的个体户,是一个守旧的屠夫。从六十年代开始,我们这里的屠宰行 当就开始剥猪皮,因为猪皮可以制成上等的皮革,一斤猪皮的价格比一斤猪肉还要 贵。但是这个成天乐,一直坚持着不剥猪皮。他家的屠宰坊里,有一口特大的铁锅, 锅上横着一块厚厚的木板。锅沿上、木板上全是猪毛。为了把猪毛从猪身上秃噜干 净,成天乐还是沿袭了过去的方式,先在猪的后腿上切开一个小口,用铁棍捅开几 个气道,然后,把嘴巴贴在那个小口上往里吹气,一直把猪吹得像个膨胀的大气球, 使猪皮和猪肉之间形成距离。然后,再往猪身上撩热水,猪毛就很容易地褪了下来。 用这样的方式制作出来的猪肉,皮肤光滑,比剥皮肉漂亮得多。老成气息特大,一 口气能吹起一头猪。许多人都喜欢吃成天乐的带皮猪肉,说是带皮的猪肉有咬头, 营养价值高。但现在这个怀有吹猪绝技能够制作出上等的带皮猪肉的人,垂头丧气 地拉着两头牛,走进了车间。这好比把一个手艺精良的皮鞋匠,放在了皮鞋生产车 间的流水线上。我对成天乐很有好感,第一我认为他是一个敢于坚持自己风格的人, 第二他是一个和善的人。他在家屠宰时,我曾经去看过好几次。他不像某些手艺人 那样拿架子、在小孩子面前使威风。他很谦虚,对我很好。我每次去了他都跟我打 招呼,有时还顺便问问我的父亲有没有消息。每次他都说:小通,你爹是个正直的 人。我去收购他家的猪鬃( 可以卖给制作毛刷的人) ,他总是说:不要钱,你随便 弄去吧。还有一次,他抽烟时还递给我一支。他从来就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小孩,一 直对我很尊重。所以,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我要对成天乐大叔进行报答。 成天乐大叔拉着一头本地黑牛,个头不小,肚子很大,晃晃荡荡的,仿佛一个 氨水袋。我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头老牛,丧失了劳动能力后,或是它的主人,或是那 些专门收购老牛的贩子,用添加了激素的配方饲料,对它进行了催肥。我知道这样 的牛肉质粗糙,营养价值很低,但城里人器官退化,根本分不出肉类的好坏。真有 上等的肉,也不应该让他们吃。好东西进了他们的嘴巴,等于白白地糟蹋。我知道 城里人喜欢听好话,我们把这种经过化学催肥的老牛肉,说成是来自乡野的、吃青 草、饮山泉长大的本地牛肉,他们马上就会咂巴着嘴巴说:味道果然不一样啊。我 完全同意老兰的观点,城里人既坏,又傻,这就决定了我们乡下人可以理直气壮地、 无愧无疚地骗他们。 其实我们也不愿意骗他们,但如果我们对他们说了实话,他们反而会不高兴, 甚至还要和我们打官司。 成天乐大叔拉着的另一头牛是一头肚皮上有白花的奶牛,它也很老了。老得已 经不能产奶了,就被奶牛场的人当肉牛卖掉了。奶牛的肉也不好吃,就像那些生过 小猪的老母猪的肉不好吃一样。奶牛的肉不香,肉里有很多泡沫。我看到了它后腿 之间那虽然干瘪了但依然很庞大的乳房,心中浮起很酸的滋味。 老奶牛,老耕牛,都是为了人类做出了巨大贡献的,按说人们应该把它们养到 老死,把它们的尸体埋葬掉,还应该给它们堆一个坟头,坟头前最好再竖立一块墓 碑。 我没有耐心也没有必要逐一地介绍后边那些牛了。在我担任注水车间主任的那 些日子里,通过注水车间走上了死亡之路的牛,有数千头之多。我基本上能记起这 些牛的体态和相貌,就像我的脑海里有一个抽屉,抽屉里保存着它们的照片。但我 确实不想拉开这个抽屉了。按照事先我对他们的说明,工人们把各自拉进车间的牛, 塞进了一个个用铁栏杆围出来的格子里,然后在它们的身后装上了拦挡的铁棍,使 它们即使遭受酷刑也无法从格子里逃脱。如果在每头牛的面前安上一个石槽子,那 么我们这个车间就是一个宽敞明亮的饲养棚,但它们面前没有石槽,饲料对它们已 经没有意义了。我相信,只有极少数的牛,能够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大多数的牛, 在死期将至时,还处在懵懂的状态,这就是那些往屠宰场行进的牛,还不忘记吃一 口路边青草的原因。一切准备就绪,注水就要开始。为了统一大家的认识,打消大 家的顾虑,我再次重申:我们不是往肉里注水,我们是在洗肉。 工人们把柔软的透明塑料管子,插进了牛的鼻孔,从鼻孔进咽喉,一直插到胃 里。无论它们如何甩动脑袋,也不可能把管子甩出来。完成这个工作需要两个人的 配合,一个人把牛的脑袋往上提起,另一个人迅速地将管子插进去。在插管的过程 中,有的牛表现得很激愤,反抗很剧烈。有的牛逆来顺受,几乎没有反抗。但一旦 管子插进去后,那些反抗剧烈的,也停止了反抗。因为它们很快就明白了反抗是没 有任何用处的。插管结束,工人们都在自己的牛前肃立,等候着我的命令。我冷静 地说:“放水。” 工人们急匆匆地拧开了事先都进行了调试的水龙头。十二小时之内,出水量在 二百五十斤左右,误差不会超过十斤。 第一天的注水过程中出现了不少问题,譬如个别牛在注水几小时后跌倒在地, 个别牛大声咳嗽,把胃里的水呕吐出来。 对出现的问题,我马上就想出了解决的方法。为了防止牛在注水后跌倒,我让 工人们在每头牛的肚皮下边穿上两根铁棍,横担在旁边的铁栏杆上。对于那些呕吐 的牛,我让人们用黑布蒙上了它的眼睛,然后继续往里灌注。 在漫长的注水过程中,牛不停地排泄。我得意地对工人们说:看到了吧? 这就 是我们要的效果。经过这一番清洗,牛体内的脏东西,全部排泄出来。它们身体内 的每个细胞,都被清洗了。所以我一开始就说,我们不是往肉里注水,我们是在洗 肉。往肉里注水,会败坏肉的品质,降低肉的质量,但我们这样做,会提高肉的质 量,即便是那些病牛、老牛,经过我们这样长时间的清洗,也会使它的肉变得又嫩 又软、营养丰富。 我看到工人们脸上都浮现出喜色来,我知道他们已经被我说服了。我知道我作 为一个车间主任的权威初步地建立起来了。 肉牛注水完成后,要输送到屠宰车间去。但那些牛从格子里出来后,个个步履 艰难,大多数的牛走几步后就像一堵墙壁似的跌翻在地,而且跌翻在地后,绝无自 己站起来的可能。我命令四个工人抬一头跌翻在地的牛,但那四个工人累得气喘吁 吁,满头大汗,牛还是四平八稳地躺在地上,翻着白眼,喘着粗气,嘴巴和鼻孔里 往外冒水。我命令八个工人围上去。我站在旁边喊着号子,那八个工人,都弯着腰, 撅着屁股,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总算是把牛抬起来了。牛站起来了,晃晃荡荡地往 前走了几步,随即又跌翻在地。 这是事先没有考虑到的问题,我感到很羞愧。工人们都在偷着乐。在我无计可 施的时候,父亲站出来,帮我解决了困难。 他让工人们去宰牛车间扛来了十几根圆木,铺在地上,然后又让人找来绳索, 拴在牛角和牛腿上,让一拨工人在前面拉,让两个力大的工人手持撬棍,在后边一 下下地撬着牛屁股,几个手脚麻利的工人把后边空出来的圆木,迅速地挪到前面。 就这样,我们用最原始的方法,把沉重的牛,拖进了屠宰车间。 我的情绪很低落,老兰安慰我说:“没有关系,小伙子,你很成功,注水—— 不不不,‘洗肉’之后的事情,本来就不应该由你来管。来来来,让我们想想办法, 看看怎么样才能够用简捷而方便的办法,把洗过了的肉牛运送至到屠宰车间里去。” 我说:“老兰,你给我半天的时间,我一定能够想出解决的方法。” 老兰看看我的父母,说:“你们看,小通怕我们抢了他的功劳呢。” 我摇摇头,说:“我不是要抢什么功劳,我是要证明自己。” “好吧,”老兰说,“小伙子,我们相信你,你大胆地设计,不要怕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