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们当中最悲伤、悲痛欲绝的是张启贤和李怀珠。张启贤是酒泉中级法院的机 要员。她划成右派之后原本不该来夹边沟的,因为她只是个一般的右派,不是极右 分子,出身好,丈夫还是酒泉中级法院的院长。但就是她丈夫往她的心上扎了一刀 :向组织揭发她往省上送文件时坐火车遇到一位熟人,聊天时告诉熟人她是送文件 的,文件的内容是一个什么案件。她就又多了一项罪名:泄密。于是两罪并罚把她 送到夹边沟。她进夹边沟不久丈夫就与她离婚,并和一位大学生结婚了!她明白了, 丈夫是早就看上那位大学生了,蓄意陷害她…… 李怀珠痛苦不已的原因是结婚不久夫妻双双划成了右派。 且都被送到了夹边沟农场劳教。来夹边沟时她才25岁,大学毕业才两年,还年 轻,心理的承受能力不够。她天天以泪洗面。她没有想到,自己一心要为之奋斗的 党会把她整成右派,施以如此残酷的打击。在学校里批斗她的时候,有一天夜里睡 在床上她突然想不通了,发疯一样赤身裸体跑到草场上去,不想活了…… 到夹边沟之初,她的情绪坏到了最低点:她是怀着四个月的身孕来接受劳动教 养的。她曾经吞食过烟灰和碱面,说是要堕胎,不能把孩子生下来。她说自己是反 革命就反革命吧,不能再生个小反革命——不能叫自己的孩子也是反革命,受这种 屈辱! 我和那秀云好多次将心比心地劝过她:我们都是有孩子的人,要是像你这样想, 难道我们就要把孩子掐死吗?她说我们:你们是劳教之前生的呀,生在家里。我可 是要在这里生孩子呀! 难道叫孩子在劳教中长大吗?这对他的心灵会造成多大影响呀!我们说,孩子 生下了,不管是好长还是赖长总是要长大的我们的劝说不顶用,管教干部也怕她出 事,就破例地把她的在农业队劳教的丈夫毕可成叫来,和她在一起住了几天,叫毕 可成做她的思想工作。 毕可成也是农校教师,戴一副近视眼镜,瘦长的身材。 夹边沟有几对这样的夫妻右派,可其他的夫妻没他们这样的福气,不要说同房, 想来串个门见个面都是绝对不允许的。在我的记忆中,我们的组长那秀云和丈夫陈 毓明只同房过两夜。 那还是因为陈毓明早就认识农场场长,场长特意指示大队长梁敬孝,梁敬孝事 先叫李怀珠、豆维柯和我到别的房子去睡觉,叫他们夫妻同房一次。 时间消磨心灵的痛苦,我们慢慢地适应夹边沟的劳动生活了,接受残酷的现实 了,精神的压力减轻了,开始努力地改造自己的思想了李怀珠也不大哭了。 初到夹边沟农场,女右派的劳动是分散的。我们的组长那秀云带着六七个人在 磨坊磨面,毛应星和几个人在蔬菜队种菜——毛应星是西南农学院毕业,学的林果 和蔬菜专业——还有几个人在农业队劳动,豆维柯、李怀珠和我都在农业队。 在田野上劳动,对于男右派的要求是很严格的,夏收一天要收割一亩小麦,夏 收后翻地也是一天要翻一亩,挖排渠的时候一天要挖10方土,不管干到夜里九点十 点,必须完成定额,完不成不给晚饭吃。对于女右派是优待的,只要跟着干就行了。 可是,所有的女右派都竭尽全力拼命地劳动。我印象太深了:排碱渠挖到一公 尺五深地下就出水了,那是lO月中旬的天气了,水已经冻冰了,站在水里挖渠扎骨 的冷,可我们干得浑身出汗,只穿身单衣。尤其是豆维柯,为了显示干活积极劳动 卖力,上身穿件背心,下身只穿条红裤衩。引得右派们都往我们这边看。 挖排渠的时候,李怀珠的肚子已经挺得很大了,她弯不下腰来了,根本就不能 抡镐和使铁锨了。她的预产期是11月中旬,可是管教干部不叫她休息。这对她来说 很痛苦:干吧,怕累着了导致早产,不干吧,怕管教干部说她不好好改造。她只好 挺个大肚子站在二台上往外翻土。后来还是那秀云跟农业大队的大队长梁敬孝说了 说,才把她调到磨坊磨面。 磨面也是很累的,要早晨六点起床就去干活,天黑透了才能下班,一天围着磨 转,还要淘洗粮食,晾晒粮食,搬动面口袋,箩面。那时候磨坊就有七盘石磨,七 头毛驴拉磨。到晚上下班的时候,她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幸亏姐妹们照顾她, 大部分时间叫光是看看磨,看住驴不要偷吃面粉…… 谢天谢地,李怀珠终于平安地熬到了生产的那一天。那是1958年11月中旬的一 天,天气格外冷了一下,因为从昨天傍晚就开始下雪。天亮时雪小了,但是刮起了 寒冷潮湿的东北风。 这天吃早饭的时候我们被告知:今天休息。夹边沟是没有星期日的,刮大风, 下雪或者偶尔下雨的日子才是我们的星期日。这天我什么也没干,吃完了饭就关起 门来睡觉,因为房子里没有炉子冻手冻脚的。大约是下午三四点的时候突然有人敲 门,而且敲得很急,那秀云的声音喊,开门,快开门!我跳下去开门,那秀云搀着 李怀珠走进来。李怀珠的脸是惨白的。我吓了一跳,问出什么事了。那秀云说怀珠 肚子痛。我知道她要生了,急忙把被褥镶好,把李怀珠扶到炕上躺好。我问她疼得 厉害吗?她说这阵儿轻点。那秀云说,我说不叫她干活,叫她坐着,她非要扫磨。 我想扫磨就扫磨吧,我罗我的面。我正罗着面听见她哎呀了一声,回头一看, 她扶着磨盘蹲下了…… 我问那秀云:等会儿才能生吧? 那秀云回答:得到夜里了。你把炕烧上吧。 还在半个月前,梁敬孝在挖排渠的工地上看见了毕可成,说,收工后你抽时问 打些柴去,存下,媳妇生娃时把炕烧热。毕可成是个真正的书生,大城市长大的, 哪会打柴呀,打了两三天,就背回来两小捆碱蓬放在女右派院子里。我看见了又生 气又可怜他,说他:你就是这么打柴的吗?他说那要怎么打?我叫他找工具保管员 借了两个耙子,拉了一辆排子车,带他到一片骆鸵草草原上,教他如何打柴。河西 走廊干旱缺雨,草原上根本就没有树林,没有硬柴可打。小时候见过父亲打柴:每 到冬季,父亲就和邻居家的男人们结伴赶着牛车到远方的骆驼草滩上去。他们在荒 原上住两天,用耙子把成片的骆驼草的茎秆贴着地面捣折,再扒成堆,再用权子投 到牛车上。把车装得高高的,用大绳勒紧,拉回家来。打一车柴要花两天的时间。 一个冬季要打十几车,打够一年烧的柴。 那天我教毕可成怎么打柴,并且打了一排子车拉回来。后来他就每天收工后打 点柴,拉回来堆在我们的小院里。 此刻我忙忙地从院子里抱柴,把炕烧上,然后把李怀珠先前准备好的婴儿用的 小被子和尿布翻出来。她准备的尿布不多,我把自己的几件洗净的旧衣裳撕了,放 好。她没准备婴儿枕头。 我跑了一趟磨坊要了两碗磨面的豌豆回来,用一块手帕缝了个枕头,里边装上 豌豆。这时候那秀云已经向梁队长报告过李怀珠要生孩子了,梁队长打发人把毕可 成叫来了。他进来时正遇上李怀珠又一次阵痛发作,呻吟不止。吓得他连声问怎么 办? 那秀云瞪他说。捏住怀珠的手,安慰安慰她。他还真就坐在炕头上捏住李怀珠 的手,连声问还痛吗?李怀珠不说话,轻轻地呻吟着。 炕烧热了,房子里开始有点热气。半夜里李怀珠生了个男孩。 生了孩子之后,农业大队的教导员宋有义来我们房子看过李怀珠一次。原先管 我们的是一个人们叫袁干事的管教干部,后来袁干事不见了,宋有义专门管我们。 宋有义和梁敬孝同级,可能是科级干部。夹边沟农场原来是科级单位,这时候 劳教的右派多了,升为县级农场了。 宋有义叫毕可成伺候几天李怀珠。他还和伙房说了一声,给了李怀珠一斤清油 (胡麻油)斤鸡蛋和几斤面粉。叫毕可成给李怀珠做饭吃。 李怀珠身体弱,再加上吃不饱,思想压力又大,生下的孩子瘦极了。我的孩子 们出生时都在七斤左右,生下来胖墩墩的,圆胳膊圆腿,皮肤红润,哭起来哇哇的 声音宏亮有力。李怀珠的孩子才四斤重,那个瘦呀,那个难看呀:身上的皮肤皱皱 巴巴的,脸上也有许多褶子。哪里像个初生的婴儿呀,简直就是个衰弱的小老头, 像只赖猫。哭的时候嗓门细弱还有点沙哑。胳膊腿软软的没力量。 这个孩子长得很丑,可是我们房子的人都喜欢得不得了。 毕可成伺候几天又回农业队去了,我们几个又回来睡。睡觉的时候我就挨着那 孩子睡。只要他醒着,我就逗他玩,摸摸他的脚,捏一捏手指头。夜里孩子一哭, 我一下子就坐起来,给他换尿布,抱着他摇呀晃呀,晃睡着了我再睡。豆维柯可是 个很洋气的人,个子不高吧,但匀称,白白圆圆的脸白中透红,天生丽质,像个洋 娃娃。这个人很傲气,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瞧不起其他右派。虽然她也是个右派, 可是在农场里她穿着列宁式的呢子短大衣,昂着头走路。但是她也喜欢那个孩子, 收工回来,一进屋就把孩子抱起来亲呀亲呀,亲够了才去洗脸。这个人还积极得很, 打从到了夹边沟就经常写思想汇报写改造思想的心得,向管教干部表现自己的进步。 她还经常揭发别人偷粮食了,偷面粉了。她总是受到领导表扬,却把两个磨面 的姐妹罚到大田劳动去了。为这些事,我们全组的右派都恨她,和她关系不融洽。 可是李怀珠生孩子以后,磨面粉的姐妹们从磨坊偷面粉偷小麦半夜里在煤油炉 子上做吃的给李怀珠增加营养,其他人也跟着吃,她却一次也没告发过。有次傍晚 收工回来,她竟然从短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堆黄豆来,倒在李怀珠的洗脸盆里说,晚 上叫老李煮着吃吧。这东西有营养。我问她从哪儿搞的黄豆,因为磨坊里从来没磨 过黄豆。她回答从伙房抓的。 由于孩子的原因,我们和她的心理隔阂消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