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明天?哪能等到明天!我估计散会之后他们就要请示上级,如果上级回答对不 服从组织处理的右派强行扭送夹边沟,明天可就晚了!散会之后我就去了火车站, 买了车票。傍晚等到机关下班之后回到宿舍,把被褥卷起来,叫个三轮送到火车站, 当夜就上了44次列车,直奔北京。到了北京姐姐家里,我不敢说实话,就说是回家 探亲来的。为什么不敢说呢?就因为我妈思想积极——她是街道居民委员会的干部, 就是人们常说的街道老大妈。她因为工作积极还戴过大红花呢。我父亲虽说赋闲在 家,但胆子小得很。旧职员嘛,唯恐有什么祸事临头。五七年我被定为右派之后, 我曾写过一封信给父亲,说反右斗争激烈得很,我受批判了。我父亲回信中就说过 这样的话:只要不定为右派,挨批判没关系。我在家里待着,心情不好,又没事干, 就每天跟着父亲出去,会他的那些票友,唱戏,消磨时间。在家里待了一个月,兰 州市体委的公函寄到建工部设计院党委了。领导就找我姐夫了。我姐夫是辅仁大学 毕业的,家庭出身官僚资本家,这时在设计院当总工程师,胆子也小得很。领导对 他说,林总,你思想挺积极的,政治上要求进步,家里怎么养了个不劳而获的右派 分子。还是劳教分子。我姐夫说我不知道这事呀。领导叫姐夫把我送走,接受劳动 教养去。姐夫一回到家里就说了这事,当时全家大惊失色哑口无言,我父亲连晚饭 都没吃。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母亲和我姐姐跟我谈话,说,你还是要回兰州去, 我们给你拿钱买车票。我当时没说不回去,因为我知道,我住在家里对姐姐姐夫不 利,全家也要受牵连,他们保护阶级敌人嘛。 可是我心里的确不想回兰州去。 我在姐夫家又住了两三天,姐姐和母亲没再逼我,但管庄派出所的警察找我来 了。那是中午,我正在睡午觉,母亲喊祥年,警察找你。我一下子惊醒了,吓得惊 叫起来,像是魇住了一样呻吟不止。我母亲当时安慰我:祥年,你怎么啦,怎么吓 成这个样子啦?别害怕别害怕。那天警察跟我谈话,说,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逃 跑呀!我说党的政策充许自谋生计,我是开除公职了,回家来了,这怎么叫逃跑呀? 警察说,劳动教养是经政法机关审批的,一旦批示了,就要强制执行的,你还 得回去接受改造呀。 警察走后母亲跟我谈,祥年呀,你还得回去呀,政府的决定是不能违抗的。转 天,母亲给了我些钱,送我到管庄的汽车站。在车站等车,我跟母亲说,娘,我真 不想回去。劳教农场吃不饱,每天喝稀糊糊,劳动比劳改队还要重。母亲说哪能呢。 共产党是讲人道主义的,是讲思想改造的,哪能饿肚子呢。我说兰州五七年底 就送右派去夹边沟了,亲人们去探望,都知道吃不饱,不能去呀。母亲说,你不去 怎么办呀,不能离开组织呀。我说已经开除了,还有什么组织呀。母亲说,只要你 好好改造思想,组织会在你改造好之后安排你的出路的。 车来了,离着还有二百公尺远,我跟母亲说,壮士一去不复还。母亲是读过大 学的,她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了,抱着我的腿说,儿子呀, 你要听党的话呀…… 复还是复还了,但却是20年后。苏武牧羊18年,薛平贵在西凉招为驸马也是18 年,杨四郎失落番邦……我离开家后20年又4 个月以后才得以重返,那时候我母亲 已经作古了…… 我和母亲告别的一幕永远地刻在我的记忆里了。亲妈,独子,我的亲妈把她的 独子撵出家去,叫独子去接受非人的生活。 我当然没听我母亲的话。我不能在家里待了,但我决不回夹边沟去。我拿母亲 给我的钱买车票到了天津。天津有很多亲戚但我没找。我想,我的母亲和姐姐都不 留我,亲戚们能留我吗?我找同学去了。我有个同学张金铸当时在一个中学当老师, 我住到了他家。他的表妹介绍我到新华造纸厂干临时工。一天挣1 元8 角钱。我干 了近两个月临时工又出岔子了:一天在街上走,遇到了我的亲伯父,就是李鹤年的 父亲。他问我怎么在天津上班?我说了瞎话,说工作调回天津来了。伯父问住在哪 儿,我说暂时住同学家。伯父叫我回他家住去,我没去,伯父便寄信给我父亲,说 在街上见到我了,为什么不去家住而要住在同学家?我姐姐看了这封信,汇报了设 计院党委,党委又通知了天津市公安局。市公安局的警察到造纸厂找到我。说跟我 走一趟。 我跟他去了,立即就被扣了起来,关到了看守所。过了几天,兰州市体委的办 公室主任和射击教练来了,把我接回了兰州。在火车上看得严,没机会跑。到了兰 州,回到五泉山市体委的机关大院,借着解手的机会我翻墙跑了,往五泉山的山坡 上跑。结果射击队的小伙子们提着小口径步枪追我,子弹打得身旁的土地冒烟。我 吓得腿都软了,被他们抓回去了。转天就把我送到了夹边沟。 ……由于有过一次回家的经历了,这天走到了家门口,我就犹犹豫豫不敢敲门 了。我怕过不了姐姐和姐夫这一关呀。上次我姐夫给了我车票钱,我没听人家的话 跑到天津去了;这次回来没有任何手续,姐夫姐姐猜都能猜出我是逃跑回来的,还 能留我在家吗? 我在家门口走过来走过去溜达,思想里剧烈地斗争着进不进家。我的确想进家 去呀,想看看亲人;我的身心都疲惫了,真想在家里睡一觉,休息休息,吃一顿饱 饭。我却又不敢进门。我逃出夹边沟很不容易,可以说冒了很大的风险吃尽了苦, 我可不愿意叫我的亲人们打个电话就把警察叫来,把我逮起来送回夹边沟去。这次 要是抓回去,可就不像上次了,说不定要“升级”的。 我在姐姐家门口走过来走过去。整整一夜也没敢敲门。到六七点钟天亮了,第 一趟从通县到北京市的公共汽车开过来了,我上了车。什么母子情呀同胞情呀,就 都结束啦。 汽车到了市里,下了车,我开始琢磨下一步怎么办。我从夹边沟出来的时候身 上有七八十元钱,虽然整个路途几乎没买车票,但我身上的钱已经花光了。在石家 庄买了两只高价鸡就花去三十多元,其他的钱住旅社吃高价饭用了。我想找个临时 工干,北京却没熟人,而北京的户籍管理是很严格的,市民们对外来人警惕性极高, 我不敢自己去找工作。 我在街头流浪了三四天,白天在街道上溜达,在商店里站一会儿,暖和暖和身 体,夜里就去蹲火车站的候车室。正是春节运输的高峰期,流动人口多,我在候车 室坐着睡觉并未引起警察的怀疑和注意,但是身上就剩下两三元钱了,我的内心很 恐慌:怎么办,花完这两三元钱后挨饿吗?我想来想去,决定去偷了。我也看见了 少数人伸着手向人乞讨。这是不犯法的,我却嫌丢人,张不开口向人乞讨,再说, 警察看见了就抓,抓住就收容,我还真怕被收容和审查。 我用身上的最后一点钱买了个电筒,又买了一把钳子,钳子插在衣裳里边的皮 带上。这天夜里我闯进了北京市教师进修学院。白天侦察好的,进修学院放寒假了, 门口和院子里冷冷清清的,门房的门锁着,没有人。 我是夜间12点钟走进进修学院的,门大敞着,一个人影也看不见。进了院子我 就东看看西走走,看能从哪儿下手。我想好了,如果遇到了人,问我干什么的,我 就说找人。我穿着蓝棉布的大衣,长毛绒的领子,里边是一套毛料的中山装,不像 个拧门撬锁的。 我走来走去到了一栋平房跟前,看见一间房的门口挂了个牌子:教师进修学院 伙食科。好呀,我找的就是这种目标。门上挂着个半大的铁锁,我用钳子钳紧了, 用力一拧,锁就开了。我推开门进去,又关上门,从里边上了锁。——这样,就是 来人推门,也以为里边有人,就不会起疑心了。房子里有四张桌子,其中的一张是 写字台,挂着一个小锁。我没用力就把小锁拧开了。 拉开第一个抽屉,里边有七八十斤北京粮票,一百多元钱。这正是我需要的。 拉开第二个抽屉一摸,有个公章。我用电棒照了一下——不敢多照,怕外边人 看见电筒的亮光——公章上一行字排列成半圆形:北京市教师进修学院,中间一个 五角星,下边横着一排字:伙食科。这东西对我也是不可或缺的,住店要介绍信呀。 正好抽屉里还有一本教师进修学院便笺,我撕了点纸把伙食科三个字档住,铛铛铛 盖了五张,撕下来装进口袋,把公章扔在桌子上——那东西我没用,说不定还会招 惹麻烦。然后我拉开门大大方方走了出来。 有了钱有了粮票,转天我美美地吃了一顿馆子,又买了二斤点心提着,随时想 吃就吃。唉,人要是吃饱了肚子心情都好,心情一好连烟都不想吸了。我买了一盒 红锡包香烟,三天才吸完。只是长期挨饿的肚子享受不了丰盛的炒菜和油水,拉了 两天肚子。 虽然有了教师进修学院的介绍信,我仍然不敢住旅店,因为内行的人一看就知 道那介绍信上盖的公章是假的:上边有弧形的一行字,下边一半都是空白,空白的 面积太大了。但我的生活总归是有了很大的改善:晚上蹲候车室,白天到浴池去洗 澡,在澡堂子短暂地睡上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这样子过了近一个月,手头的钱和粮票快用完了,我就又作了一次案:有一天 夜里我在动物园附近闯进一片灯光通明的楼群里。当时我没记下那是个什么单位, 只觉得那是个部队的机关,我在院子里侦察时发现有军人在走动。院里有一栋平房, 一间房门口挂着个牌子:伙食管理委员会。我拧开门进去,偷了一大摞粮票,一百 多元钱,还有十几斤油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