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他说话的神情沮丧极了。我当时还给他窝心!丢了就丢了吧,发愁有啥用。你 就和我住一起,我们用一套被褥,凑合吧。 我跟你说过我的窑洞很小,就一公尺略高一些一公尺:宽,一个直筒子,两公 尺多深。这是开始的几天,我和师傅挤在一个被窝里睡。过了几天,我从其他窑洞 里偷来了一床被子两条褥子,是死掉的人的财物,给他铺给他盖。这时我就在窑洞 里边往右手方向挖了个偏洞,叫他睡在里边,我睡在外边。他岁数大,体质弱,睡 在外头受不了,风大。 就这样睡了十几天,冷得实在招架不住,我就到草滩上去拾牛粪,在我的脚底 下靠近洞口的地方生上一小堆火。这样还行,能抵挡一下初冬的寒冷。可是后来他 病了,肝腹水。在夹边沟木工组的时候他就因为肝硬化腹部积水住过一次农场的卫 生所。这次腹水比上次严重,他的腹部胀得圆鼓鼓的,腰粗得像个大胖子。加上全 身浮肿,他竟然肥大得连衣裳都穿不r 了。我把卫生所的邓大夫叫来看了看,叫他 立即住院。卫生所的病房是离我的窑洞不远的一个大地窝子;我抱着被褥把他送到 那间地窝子去。在几十个病号中间挤出一条条地方铺好被褥,他就躺下了。过了几 天我再去看他,腹水似乎得到了抑制,腹部瘪了一点,但浮肿照旧,身体更虚弱了。 他坐起来和我说话,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够了,声音软软的,断断续续。 又过了几天,也就是牛天德来我的窑洞托付后事之后,我准备逃跑了,——那 时候我的腿已经浮肿了,脸也浮肿了,我的身体觉到了明显的虚弱,心想必须跑了, 再要是拖上几天,想跑也跑不动了——又去卫生所一次,看望师傅骆宏远。 我原想看看他就离开病房的,是去和他告别一下,因为我知道他将必死无疑, 看看他有什么“后事”要嘱咐我。可是到了病房,和他说了几句话,一种临别的伤 感之情揪住了我:我在他的身旁坐了许久。当时我心里很是难过,我要走了。而他, 我的师傅,一个有学问的好木匠将要在这荒凉的明水农场的山水沟里作古,他的尸 体将扔在荒滩上。这种伤感之情愈来愈浓,后来我禁不住的在他的身旁躺了下去, 把嘴对着他的耳朵小声地说,师傅,我要走了,你有什么话要托咐吗? 他没有出声,但是我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身体颤动了一下。 接着,他的手从被子下边伸了出来,捏住了我的手,并且捏得紧紧的。他的朝 着房顶的脸朝我转了过来,身体也侧了过来。我知道他要跟我说话,便把耳朵靠近 了他的嘴。他说。你真要走吗? 我没说话,点了点头。 他的因为脸部浮肿而显得细细的眼睛看着我:我跟你一起走。 我吓了一跳:像他这种身体衰弱到极点的人,哪能长途跋涉逃出明水农场呢! 但是我知道,这也是他强烈的求生的愿望。可能他在“病房”的半个月里已经 想过了:早些日子跑掉就好了。 现在他的身体不行了,但是听说我要跑了,他立即就决定和我一起跑。我想告 诉他:你跑不动了,你还是在这里躺着吧,熬几天,可能上级会放大家回家去的。 但是我知道,说这样的话就如同说你在这儿等死吧。我不愿伤他的心,便没有 点头也没有摇头,也没有说话。 看我没说话,他静了一会儿又说,小高,带上我,我能走。 他的细细的眼睛里流出泪水来了:两滴浑黄的眼泪,一滴眼泪从鼻梁上流过流 进另一只眼,和那只眼里渗出的泪水汇合。流过眼角。 我从心里认为他是走不动路的,跑不出明水农场,但此刻我的心咚咚地跳了起 来,泪水在眼睛里打转,我把嘴贴到他的耳朵上,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哭出声来,小 声说:明天天黑,到我的窑洞来。穿厚些。 然后我起身快步走出“病房”。我怕自己哭出声来。 转天傍晚吃过了伙房供应的一碗糜子面糊糊汤,我就开始准备逃跑。其实也没 什么准备的,就是把棉大衣穿好,腰里系了根麻绳,另外把我上午从伙房偷来的两 块豆面菜团子吃下去以增加我的体力。然后我就装成睡觉,拉开被子盖在身上,躺 着,等着天黑下来,等骆宏远来找我。经常有管教干部或者拐棍们突然闯进窑洞来, 查看你是否有异常的行为:是否偷杀了农场的羊只煮肉吃?是否逃跑了,或者留下 了逃跑的迹象?在等待的时间里,我反复思考,骆宏远会不会变卦不走了?他的身 体过于虚弱了!我原计划是要往西跑的,跑到几十里外的元山子火车站去上火车, 如果他真的跟我一起逃走,那就不能去元山子车站了。只能就近去明水河火车站。 必须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从明水河火车站上车就增加了危险,可能被巡逻拐 棍和管教干部抓住,但我又别无选择:他太虚弱了,根本就走不到元山子。我还给 自己宽心,他就是走不动了,我背也能把他背到火车站的:我虽然体质也衰弱了, 但他一个饿垮了的人能有多重…… 我躺在窑洞里胡思乱想,天还没黑下来,骆宏远就来了。我惊了一下,说他: 你这么早就来了,看护们不发现吗? 他说,天黑了出来才会引起注意:这么晚了你干什么去? 你出来没叫人看见? 我跟看护说了。到史思良那儿去一下:我觉得活不长了,要跟史思良托付一下 后事。 我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就叫他坐下休息,等待天黑再动身。 天很快就黑下来了,黑透了,从我的窑洞看出去,对面二十公尺处的崖坎都看 不见了,我们就动身了。 我选择了窑洞旁崖坎最低的地方,把他推上去,我再爬上去,从窑洞头顶的荒 原往南走。我们不能从山水沟里往南走,任何一个偶然走出窑洞或地窝子的人看见 我们都会产生怀疑:大黑天的,这两个人要去哪儿?去干什么?那就要坏事。 从伙房后边几十公尺的地方走过去之后,我的心才放宽了一些:夜里没有人会 来这个地方,漆黑的没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就是有人从伙房和场部办公 室走出来也看不见我们。 而且,据我的了解,巡逻的干部和积极分子不会这么早就出动。 所以我们绕过了伙房之后就走到那条被来明水探视劳教分子的亲人们踩出的荒 滩上的小路上来了。沿着人们踩出的路走省力。 为了节省骆宏远的体力,我叫他扶着我的肩膀走。 但是,走了不到两里路,他就走不动了。我把他的一只胳膊拉过来搭在我的脖 子上,我的一条胳膊揽住他的腰拖着他走。 我们的样子就像电影上演的一个战士搀扶着另一个受伤了的战友。 就是这样,又走了三两百公尺之后他还是走不动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急 剧地喘了几口气之后说,你走吧小高,我真走不动了。 我明白,他已经竭尽全力了,否则,一个有着强烈求生欲望的人是不会说出这 样绝望的话来的。他比我大三十多岁。他不是个孩子,不是个意志薄弱者。我说, 站起来,你站起来,我背着你。 他说,你走吧,你自己走吧,我的确是走不动了,你自己到车站去吧。 我说,你说的什么话,我能把你丢下不管吗!起来。我背你。 他说,不行,那不行。 我说,行,能行。你快站起来吧! 在我的拉拽之下他站起来了。我背起了他,我说了一声:抱紧我的脖子。 我背上他之后还掂了掂,心里就暗暗叫苦。他并不像我原先估计的那么轻:他 虽然饿垮了,体质虚弱,但是因为浮肿,他的腰很粗,腿也浮肿了,他的脸肿得像 个大南瓜。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像充了水的水囊,很大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