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陈毓明站起来说,张老师,你给我看着,我叫医生去。但张继信拦住了他:你 叫医生做啥?他又没休克,用不着抢救。他呀,他现在要的是营养,有半碗面糊糊 喝下去就好了。 陈毓明转着脸问大家:你们淮有炒面,拿出半碗来,救一下老蔺的命。 谁也不吭声。张继信说,哪有炒面,这时候还有炒面?你到伙房去一趟吧,看 能不能要一碗糊糊。 陈毓明拿个碗跑到伙房去了。伙房里有两个上夜班的炊事员正在揉掺了很多代 食品的面团子。他对他们说,两位大师傅,你们有剩下的面糊糊吗给上一碗,有个 病号不行了。 一个炊事员说,哪有啥糊糊,什么时候剩下过面糊糊? 他说,没剩下的你们就给熬上一碗吧,救人一命吧。 炊事员说,天天都死那么多人,都要是熬糊糊,粮食从哪里来? 陈毓明哀求说,病人要饿死了,你们给熬上一碗吧。一碗糊糊能救一条命,我 替病人求你们了。 炊事员被他的诚意打动了,掀起笼屉拿出个菜团子说,把这个拿回去吧,泡软 了叫他吃去。 陈毓明拿着菜团子回到病房门口又站住了。他想菜团子哪行呀,蔺为轩连话都 说不出来了,还能吃菜团子吗?能咽得下去吗?想了想就转身下了山水沟,进了北 房。 北房的人们也都坐在铺上聊天。他走到程炯明跟前说,老程,你媳妇拿来的炒 面还有没有? 程炯明问他:你问有炒面没炒面做啥? 他说,你的炒面要有的话给我舀上半碗。有个人不行了,我想给他搅些糊糊喝, 可能能救活。 程炯明问谁呀? 一个姓蔺的。你不认识,这个人是新添墩来的。这一阵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程炯明痛快地说,陈队长要炒面来了,我就给些吧,要是旁人要,可就是另一 码事了。 程炯明说着,打开了放在铺脚上的一个小木箱,从一个布袋里舀了两勺勺炒面 给他。他回到病房后立即倒上半盆开水,把炒面搅成稀糊糊,慢慢地喂蔺为轩。 然而,还没喂上几口,程炯明就披着棉袄趿拉着鞋走进南房里来了。他一进门 就问,陈队长,陈队长在哪里?陈毓明应了一声在这里,程炯明就走过来说,我看 看,我看看这个病号是谁,劳陈队长的大驾给他要炒面,好大的面子呀…… 陈毓明知道事情再遮掩不过去了,端着碗站起来说,是蔺为轩不行了。 谁? 程炯明似乎是没听清楚,又问了一声。陈毓明回答了一声:蔺为轩。 程炯明以为开玩笑了,瞪一眼陈毓明,凑过来离得很近地看了看蔺为轩。然后 他直起腰来一声不吭,一扬手把陈毓明手中的饭盆打飞了。在陈毓明下意识叫了一 声之后,他说:你拿我的炒面给这个驴日的吃呀! 陈毓明说,哎,你这是干什么? 程炯明却咆哮起来:哼,给他吃,我宁愿把炒面喂狗,宁愿倒掉,也不给他吃! 陈毓明说,哎呀,你也是的,活了半辈子,怎么干孩子们的事。 但程炯明依然很是气愤,大声说,我干孩子们的事?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事吗, 这个驴日的!我在马号里碰见他几次,他在那里偷饲料吃。我看着他孽障——也是 当过县太爷的人嘛,落到吃马料的地步——就给他一块牛肉吃。可是这个驴日的问 我,你的牛肉是哪来的?我说偷来的。他说你偷来的牛肉我不吃,我还要告你去。 他真告了,结果开大会批斗我,还捆了我一绳子——五花大绑——差一点点把 我的命要了。你们说,这是人干的事吗? 有人劝他:算了算了,老程,不要跟他执气,他是快死的人了,你还生这个气 做啥? 他说,哼,快死的人了,我看他早就该死,死了活该! 他越说越气,迈前两步径直踩到铺上,在蔺为轩的腿上踢了两脚。然后气冲冲 走了出去。 凌晨五点钟蔺为轩断了气。 过了两天,程炯明逃跑回永靖县去了。 时间进入十二月中旬,明水农场的情况到了十分危机的状况。已经连续三天了, 一号病房每天都有三四具尸体抬出去。 夜间,病号们已经没有力气坐着说话了,艾学荣和陈毓明可是忙坏了:把这个 人叫起来坐下,那个人又躺下了,把那个人扶起来。 这个人却休克了。急忙叫医生来打强心针,推葡萄糖。抢救来抢救去,死了。 这又是一个忙碌夜晚,打从喝完加餐的胡萝h 汤,陈毓明就再也没闲着,到凌 晨三点钟,光是北房就抬出去了三个人。陈毓明实在是累极了,把第三具尸体拖出 门外之后,他在铺上刚刚空出来的一块空档处躺下了。艾学荣也累得喘不上气来, 他和陈毓明一样,脸肿得跟面包一样,但他精神比陈毓明强点,坐在炉子旁的一个 小木箱上,烤着几块白菜根吃。 躺了不到五分钟,有个病号说,陈队长,我要喝点水。陈毓明懒得站起来就喊 艾学荣:小艾,你给倒点开水。艾学荣提起了水壶,水壶是空的,又去看看水桶, 水桶也是空的。他便提着水桶去伙房了。陈毓明小憩一下,然后回南房去。离开南 房已经两个小时了,他怕有人要水或者解手。 回到南房扶持一个人解完了手,他又要回北房去,张继信却又叫他:陈队长, 你过来一下。他走过去问要解手吗,张继信说,不解手,我想跟你说几句话,你现 在有事没事?他说北房有人要开水,我去看一下小艾打来水了没有;那小伙蹲不住, 我不放心。 张继信说,那你去吧,有时间了我们再说话。 进了北房,果然不见艾学荣。那个病号又说要水,他便提了水壶去打水。出了 地窝子的门,他忘了门口横着的尸体,一下子被尸体绊倒了。爬起来之后找到了水 壶,但壶盖怎么也摸不到,地下到处是冰溜子,手还冻得不行。后来他想天亮之后 再找吧,就去了伙房。到了伙房看见水桶在地下放着,却不见艾学荣。 他问一个揉面的炊事员艾学荣哪去了?炊事员说,我是给你看人的吗?他便放 下水壶去了伙房后边。已经有过几次了,艾学荣总是在大灶的炉门上烧东西吃。 还真被他堵着了,艾学荣在灶后的炉灰洞口蹲着。他说,叫你打水来了,你怎 么在这里蹲着?艾学荣说,我给大师傅说了,水开了叫我。他说,你再等水就凉了。 艾学荣站起来了,从炉口拨出块什么东西来,在手里敲打着吹着,说,陈队长, 你也吃点。 他看出来了,那是一团掺了很多代食品的面团,他说,我不吃,我就想睡觉。 两个人抬了一桶开水回到北房,然后陈毓明就回南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