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天亮之后他开始大搞卫生,他先把麦草扫出门外。把砖头码在墙角,然后把窑 洞的墙壁刮墙皮似地扫了一遍,把地上的灰尘和碎草都扫出去,然后把麦草抖搂干 净再抱进来铺在窑洞的里边半截,再把砖头摆了一道只有一层砖的小墙,把麦草拦 住,里边就成为一片地铺了。 后来他又把门口的粪便扫远一点,扫出一块空地来。 干完这些之后,他绕着土墩走了一圈,又回到窑洞里站着看了看,很满意地跑 到大十字接人去了。 从兰新公路上来的汽车和从嘉峪关火车站来的旅客都是从南马路进入大十字。 他在五一俱乐部门口的花坛上坐着等呀等呀,黄昏时分一挂他熟识的马车驶过 来了,车上坐着几个穿着和他一样破烂的人。车上还拉着行李,锅碗瓢盆,一堆芨 芨草编的筐子。他站起来迎上去喊。你们来啦? 那几个人下了车和他说话,问房子找好了吗?他叫大家上车,他也上了车,叫 车把式把车赶到东马路上,再驶向大土墩。 马车轮子轧在鹅卵石上,有人叫了,哪里有房子呀,你叫我们住到沙滩上去吗? 他不吱声,叫车把式把车赶到土墩旁边。他跳下车喊了一声:到了! 人们看清了窑洞,有人说,这就是你我下的房子呀?陈毓明说,哪个人把房子 给你们修好了等着你们来住?你们当成你们是啥人了,是省委的检查团吗?叫你住 酒钢的高级招待所吗? 有个窑洞住就不错了!进吧! 劳教分子,吃苦吃惯了的,地窝子住过,帐篷也住过,他们嘴里咋呼,可是进 了窑洞看看,又都说好。大家出去卸车,把行李粮食和锅碗用具拿进来。把筐子放 在了门外。 窑洞很窄,并排只能睡四个人。他们是六个人——包括车把式——陈毓明就把 自己的行李铺在进门右侧的地上,和车把式睡一起。因为劳累,这天他们投有做饭, 只是啃了点干粮就睡了。 夏季的河西走廊很少刮风。这天夜里有点闷热,正好柳笆子门歪倒着,深夜里 大西北干燥凉爽的空气钻了进来。他们睡得很香。 翌日清晨他们做了一顿饭吃。马路对面有一家叫做独一处的饭馆,是从天津迁 来的,陈毓明叫张家骥去要了一桶水。他们在门外用锹挖了个坑,把锅坐上,用沙 包上挖来的碱蓬烧开水,煮了一锅汤面的糜面疙瘩。他们每个人的粮食月定量是二 十四斤,按说应该很好地计划粮食,但由于可以自主地做饭吃了,大家一致决定吃 一顿饱饭,至于以后够不够吃的问题暂且不管。 于是做了一大锅稠稠的糜面疙瘩。 吃过饭车把式套车返回夹边沟。右派们出来送他。陈毓明嘱咐他:这里的情况 你回去给刘场长说一下,我们今天盘灶,收拾一下,明天就开始拾粪。 马车走后,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出去到马路边新盖的房子旁边捡砖头,然后在 进门后靠左手的地方盘了个狗爬炉。没有炉条,陈毓明也跑到路边的房前房后去找, 捡了几根铅丝回来,凑合当炉条。顺便把歪倒的柳笆子门拴好了。挨着炉子又砌了 个砖墩子,捡来一块木板做菜板。粮袋和蔬菜放在砖墩子旁边。 中午休息了一下,下午大家又去拣砖头,重新把铺用砖头圈了两层。麦草显薄 了,有人说出去找些草,有人反对说,没事了坐着歇会吧,等遇着了再拾也不迟嘛, 非现在去找不可吗?遂作罢。 干完了这些,张家骥站在窑洞门上说,哎呀,真格局呀,就像布置洞房哩,就 差个新娘子了。几个人都笑了,都觉得有一种久违了的轻松。后来看时间还早,陈 毓明说大家到街上转一转吧,熟悉熟悉街道,以后也好拾粪。于是五个人都上街玩 了。那时候的嘉峪关,可以去的地方只有个大十字,大十字东北角的百货公司。他 们逛完了百货公司就没处去了,但是谁都不想回窑洞去。大家坐在十字路口的大转 盘处观看步行和骑自行车的人流。这正是下班的时候,人来人往很热闹。后来人稀 了,夜幕降临了,路灯亮起来,他们才往回走。肚子也饿了。 因为早饭粮食超支,这天的晚饭是糜面糊糊。面糊糊里放了很多饭瓜,撒了点 盐,咸咸的。 虽然晚饭吃了一肚子菜,但是这晚上谁都不想早睡。他们坐在一盏如豆的煤油 灯下聊天到深夜。他们被突然降临的巨大的自由感动了:身旁没有管教干部看着他 们了!可以自由自在地在一座城市里散步和走动了!可以想几点钟睡觉就几点钟睡 觉了!可以这一顿吃多一点下一顿少吃点,可以坐着说说话而且想说到多晚就说到 多晚!他们突然说起了昨天的这个时候——晚上十点钟的时候——他们还在夹边沟 的田野上加班加点翻地呢,不管身体多么疲劳,不管干多长时间,每个人必须完成 一天一亩的定额,否则就不给晚饭吃。接着他们又回忆起去年冬季在清水火车站筛 沙子的劳累,帐篷里还没有炉子。在高台县板桥乡的山里挖云石,没有炸药,用洋 镐刨石头,手都震裂了。石头滚下来把人砸死!一年半,他们苦死苦活地干了一年 半……后来,他们又说起了明天开始的拾粪,大家一起笑了:拾粪,拾粪不就是担 着筐到处走吗? 他们五个人,若论年龄,最大的当属俞青峰,五十岁出头,刚来农场是个圆脸, 白白胖胖的五短身材。现在他的脸已经很粗糙很消瘦了。他原是兰州市张掖路高昌 皮货店的老板,解放后积极靠拢政府,思想进步。他曾经参加过解放军从青海入藏 的工作,把商号的骆驼队拉出来为解放军驮运人藏物资,骆驼都累死在路途上了。 他自己也跟着解放军进藏并在那儿工作了两年多才返回兰州。公私合营之后, 领导任命他当了省商业厅所属的甘肃省皮毛公司的经理。论职务他也是县级干部了。 其次是通渭县副县长徐敬宣,四十几岁。这是个来自老区的工农干部,没有多少文 化,说话实在老实巴脚。他因为进城后没和老家的女人离婚就娶了个年轻姑娘犯了 重婚罪,加之又有错误言论被送来夹边沟。老三是高克勤,省邮电局的总务科长, 不到四十岁的样子。他是省委书记处书记高健平的侄子。陈毓明是老四,34岁,大 学肄业,1949年参加革命。他在省公安厅工作了几年,1955年调省劳改局,省劳改 局又将他安排到驻酒泉的野外勘测大队工作。最小的张家骥三十二岁,毕业于陕西 武功农学院,在山丹军马场生产科长的位置上当了右派。 陈毓明之所以定为右派是因为整风中提过意见:不该把劳改农场建在偏远的不 毛之地,造成人力物力的浪费。还有,他在私下的聊天中对一些老同志管理犯人的 方法颇有微辞。 通过聊天陈毓明了解到四个人的身世,他在心里说,难怪刘振宇派这几个人来 积肥,原来都是当官的。 东方的戈壁滩上刚刚露出一抹熹微的晨曦,五个人全都起床了。他们生起火来, 煮了一锅菜糊糊,一人吃了一大碗,然后就走到窑洞外边整理粪筐。 大家都在整理粪筐的时候,俞青峰跑到马路上去了。他在对面的墙根里找了一 截粗铁丝,把柳笆子门关好,用铁丝拧紧。陈毓明说他:你不准备粪筐把那拧那么 紧干什么,怕贼偷吗?俞青峰说,嗳嗳,事情还是防着些好。真叫贼娃子偷了怎么 办?张家骥说,老俞有钱哩,怕贼偷。俞青峰笑了,有多少钱放在窑洞里?我是怕 贼娃子把我的皮箱偷了。那皮箱是进过西藏的,有政治意义。张家骥又笑他:有什 么政治意义。无非是炫耀你的光辉历史!你算了吧,你的西藏的光辉历程也免不了 劳教的下场,你还总把那一段挂在嘴上。俞青峰说。还真是的,我真有点想不明白, 我对共产党最拥护,结果落个这下场。陈毓明觉得奇怪,在夹边沟的时候,这些人 都三缄其口,根本不谈政治性话题,但到了嘉峪关嘴上就没把门的了。 他说,注意些,把嘴把牢些!但张家骥还是说俞青峰:算了算了,你不要想不 通了,人家徐敬宣抗战就参加了革命,尚且难免劳教,你还委屈什么?你说我说的 对不对,老徐!徐敬宣说,不要扯我,你们说话不要扯我。我是真有罪,但我不反 对党。人们都笑了,笑声中张家骥又说,你不反党?你真不反党吗?可我听你们通 渭县来的右派说,你说过——劳动人民当家做主了,劳动人民夏天晒得油淌哩,冬 天冻得履淌哩——这样的话,对不对?徐敬宣说那是前几年下乡哩,和人闲谝的话。 张家骥说,闲谝的话?你呀,丑化劳动人民,从根本上否定社会主义制度的优 越性。 多么恶毒!多么恶毒!徐敬宣说,反正我不反党,反正我不反党。 人们哈哈大笑,担着粪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