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麻建斌的脸始终处在一种惊愕的状态当中,说出当副局长的话,他似乎有点不 好意思。陈毓明明白,老同事怕刺激他。但老同事没想到他的谦虚使得陈毓明更是 尴尬和羞愧。陈毓明突然拿起扁担说,老麻,你快去坐车吧,一会儿公交车走了。 我也要拾粪去。 麻建斌说,对,对,我是要坐公交车。可是,可是…… 麻建斌突然忙乱起来了,他的手在胸前的制服口袋里摸着,又在其他口袋里摸 来摸去,然后把一沓人民币递过来,结结巴巴说,老陈,我出差把钱都化光了,手 头就这几十元,你先拿着用。 有时间你到我那里去,我再给你拿些…… 麻建斌的手碰到了陈毓明的手,但是陈毓明像是被烫了一下把手躲开了:老麻, 我拿你的钱干什么? 他一弯腰担起粪筐就想走。但是麻建斌一把拉住了他的扁担,嚷叫一般说,老 哥,你这是干什么?你要是这样走了,就太看不起老弟了。但是陈毓明拿定了主意 不要他的钱,他说:老麻,你这是可怜我…… 陈毓明把麻建斌的手掰开了。 麻建斌看他真不要钱,便啧喷地嘬牙花,说,啊呀,你这个人呀,还和从前一 样耿直呀。算了算了,钱我就装上了,不过老哥你要答应我一句话:这两天你一定 要到我那里去一趟。 陈毓明被麻建斌的诚心感动了,说:我去,我一定找你去,有时间我就去。 其实,陈毓明并不想去见麻建斌。他嫌丢人!麻建斌是1952年从部队转业到公 安厅的老兵。当时他在二处专案组办案,麻建斌当了两年他的助手。现在他成了右 派,麻建斌当了嘉峪关市的公安局副局长,相差悬殊,他自觉没脸去见麻建斌。 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他又不得不改变想法。自从来到嘉峪关积肥以来,人们的 粮食总不够吃,每个月都有缺口——断一两天粮食。以往断粮,三个人总能凑点儿 粮票钱或者把捡来的破烂卖掉买点儿吃的对付过去,可是六月底发生大的危机—— 断了四天粮。这时候他们都已经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平时捡的垃圾也是随捡随卖随 吃了。 断粮的第一天,他们从垃圾堆上捡菜叶煮着吃,还拾了一趟粪。第二天早晨起 床,俞青峰和张家骥如同商量好的一样,跑到垃圾堆上找吃的去了。陈毓明犯难了 :饿着肚子拾不了粪,不抬粪吧汽车来了拉什么?说不定就拾不成粪了,领导一生 气,大家就得打道回府了。下大田吧,叫管教干部吼着骂去吧,在人家的眼皮底下 干活去吧! 他想来想去,决定去找麻建斌,找他要点粮食或钱。 他担着粪筐出了门。 嘉峪关市政府办公楼设在西马路上离大十字很近的地方。 公安局也在同一栋楼里。他担着粪筐到了门口,把粪筐放在马路边上。然后对 站岗的警察说,我找一下公安局的麻建斌。警察看他破烂的穿着,说,你找麻局长 干什么?他说我是他的朋友,找他有点私事。警察说,麻局长出去了。他问什么时 候回来? 警察说中午下班前你再来看看吧。 这时候才八点半钟,他决定先去拾一趟粪。他担着粪筐从市政府办公楼和酒钢 招待所之间穿过去,沿着建筑物的墙根往西走,拾粪。 他走出去很远,拾了半筐粪,又绕到西马路。看看太阳,也就十点钟左右,他 想再去公安局看看麻建斌回来没有。不料他刚刚走到酒钢医院的大门口,正好和一 位抱着孩子走出来的女人相遇。那女人喊他:大哥,帮个忙行不行?他看见那女人 哭得眼睛红红的,就问,你要我帮什么忙?女人说,我的孩子没了,请你帮我埋掉 行不行?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小棉被包得严严实实的。他的心 突然一动——这不是瞌睡碰到枕头了吗?他说,行呀,只要给钱就行。女人说给你 钱。他问给多少钱?那女人说30元行吗?他心里惊了一下,30元。天呀,埋掉一个 小孩子就给30元?就在他一怔的功夫,女人以为他嫌少,又说,50,给你50元还不 行吗?大哥你就帮帮我吧。我就这点钱了,钱都交了医疗费啦。他立即回答行。 看他同意了,那女人把孩子交到他的手里,然后掏钱给他。 接过钱装在口袋里,他又在怀里倒了一下孩子。孩子很轻,抱在怀里简直就像 棉花包一样轻。他估计是个婴儿,心里禁不住一阵悲哀,问了一句:孩子得的什么 病? 女人说,肺炎。怎么,你害怕传染吗?不传染,真是不传染,是感冒引起的肺 炎。 他忙说,不是怕传染,我就是问一声。才多大个孩子呀,就…… 女人畦的一声哭起来:二十天,才二十天呀…… 女人一哭,陈毓明心酸得厉害,便劝女人不要哭,然后说,好了,那我就埋去 了。他左手抱着孩子,弯着腰,把扁担放上肩膀。 但是拾粪权子掉在地上了。他又弯着腰拾杈子。结果左手的孩子就横了过来, 引得那女人叫起来:你看,你把孩子倒过来了! 他想说倒过来有啥关系,但忍住了,手忙脚乱收拾粪筐和粪权子。这时女人又 说了一句:你把粪筐放下吧,埋完了回来再拿。 他说,那可不行,丢了粪筐拿什么拾粪?女人说谁偷你这个?他说,偷是没人 偷的,可是叫人清理走了我也投地方找去呀。 女人不言语了。陈毓明说声我走了,就离开了女人,可是走了几步,他觉得身 后跟着一个人。扭脸看看是那个女人。他惊奇地说,你跟着我干什么?女人说?我 看你埋到哪里去,埋好埋不好。 陈毓明站住了脚说,大姐,你看这干什么呀,一个小月娃子,我给你埋掉就行 了,你跟着去干什么?以后你还上坟去吗? 女人说我怕你埋不好。 陈毓明说,这你就放心吧,我拿了你的钱,就一定把事情办好。办不好我不是 对不住你吗?你把我看成啥人了? 女人说,你打算埋到哪儿去? 陈毓明朝西边扭了一下脸说,我往那头走,那里是一片沙滩;埋到那边你看行 吗? 女人点头。陈毓明一手抱孩子一手扶扁担下了马路,往西走。西马路很长,但 马路边的房子并不多,不一会儿就走完了。 这时他站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女人还在人行道上站着。 那个孩子,他把他埋在西边的沙滩上了。他理解那个女人悲痛的心情,所以用 粪杈子挖了个五六十公分的坑把孩子放进去。他也说不清楚出于一种什么心情,放 进去之后又拿出来,解开小棉被看了看孩子的脸,然后又重新包好埋了。 他把沙子又填回坑里,还堆起了一个小小的坟堆。他知道,那女人今后不会来 这儿找这个孩子的,起个坟堆没有什么意义,但是他想这终究是一条生命,一个人, 不是一只死狗死猫,就给他堆个坟吧。将来有人经过这儿,或者城市将来向外发展 延伸盖房子或者建工厂的时候,叫人们注意,这里有个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