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1月初的一天下午,我在地铺上躺着,对邹永泉说,老邹,明天我想到南寨村 去一趟。 邹永泉说,你要去换粮食吗? 邹永泉也在地铺上躺着。躺着,这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只要是不去挖野菜,不 拾掇吃的东西,我们就都躺着,一动不动,连话都不愿意说。我是9 月30 El 从夹 边沟农场迁移到高台县明水农场的,10月10日那天,口粮就从每天十一两(旧秤一 斤为十六两。)减步到七两。 吃十一两尚且饿死人,吃七两哪能维持生命呢。于是,所有的人都躺着不动了, 除去一些确是不安分的挖野菜或者拾点、偷点什么东西的人。其实,躺着也是一种 积极的人生态度:一天有七两豆面糊糊下肚,只要你躺着不动,一点儿也不要动弹, 不损失身体的热量,是可以维持一段时间的生命的。我们来到夹边沟已经一个多月 了,搬了几次家,从山水沟的水洞搬进地窝子,从这个地窝子合并到那个地窝子, 从那个地窝子又合并到下一个地窝子,每一次合并,我都发现,是那些总也躺着不 动的人在搬家,还有些个别的能偷能抢或者家庭支援颇丰的人,而那些成天在田野 上挖野菜捋草籽的人早早倒毙了,被人用被褥或者毯子卷起来抬出去了。因为他的 胃从野菜和草籽里摄取的营养补充不了他劳作而失去的热量。 我和邹永泉之所以还括着,除了躺着不动,还有一个特殊原因:我们是单身汉。 我们来夹边沟的时候,由于没有亲属在身边,就把单身汉生活的所有财产都搬到农 场来了,包括我们平时不穿不用的衣物被褥和好几箱书籍。依靠着变卖或者以物易 物搞到食物,增加营养,我们才活到了现在。书籍虽然换不了食物,但拿它们烧火 仍然能短时间的温暖一下身体或者烧开一茶缸水。 我和邹永泉也是最近一次合并住处之后才认识的。他原先在新添墩作业站,后 来调到北大河采石场筛石头,再从采石场转移到明水农场二大队的——就是场部所 在的这条山水沟。我是从夹边沟农场直接来到明水农场的。起先,我的铺和他的铺 之间还睡着一个人,那个人被抬出去之后,我和他就相邻而眠了。 就熟识了。我们两个人一起去过几次南寨村换粮食。他对我说过他是复旦大学 数学系的毕业生,五五年毕业。他在班上是团支部的委员,毕业时领导号召毕业生 支援大西北建设,他带头报名,以身作则,结果就到了兰州,分在兰州一中教数学。 我回答他:是呀,我是想换些吃的去。你去不去? 他说,不去,我今天哪里都不想去,我的腿软得很,一走路就心发慌。 我说,走吧,换些粮食去吧,光吃草籽哪有心不慌的? 他说,不是不换,我是没有什么东西了,都换光了。 翻一翻嘛,把你的百宝箱翻一翻嘛,看还有啥可换的。咱们一块儿去。 他说,翻也翻不出什么来。你准备的什么呀? 我拍了一下枕头旁的一个包袱说,一套棉衣。前几天我妈寄来的。 他看了一眼包袱,说,刚寄来的棉衣就拿去换呀? 我说,没新衣裳还能凑合,肚子里没食凑合不了呀。你也找一找吧,看有啥换 的,拿上,咱们一起去。 在我的催促下他坐了起来,从铺脚处拉过一个棕色的皮箱,又从口袋里掏出钥 匙打开了。这是个很大很漂亮的牛皮箱,他说是他工作以后用两个月的工资买的。 只是在农场里搬来搬去,擦出了很多硬伤。打开箱子,里边的衬布还很鲜艳。的确, 他的箱子里已经空空如也,只有一件衬衣和一条裤子,他往箱子深处翻了翻,翻出 两双袜子来。他说:你看,就剩了一件衬衣,一条裤子。裤子和衬衣明年夏天还我 说,把裤子和衬衣都换了吧。你还想得远——明年夏天! 你先想眼前怎么活过去吧。 他拿起衬衫来看看,又拿起裤子来。那是一条毛料裤子,他拿起后摸了摸口袋, 像是在摸里边装了什么没有。接着他又摸衬衫的口袋,却依然没摸着什么。他咦了 一声,很快地把衣裳都掏出来扔在铺上,又从底下翻出一条泡泡纱的床单,看看箱 子底。箱子底上只有一杆水笔和指甲刀什么的。他的手划了一下水笔和零碎,似乎 有点紧张地叫了一声:咦,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怎么了? 他不回答,双手去摸箱子盖上的一个小布袋。但依然没有找到什么东西。他真 是有点着急了,把裤子和衬衫又挨个地检查了一遍,把泡泡纱床单拿起来抖了抖, 并在铺上挪动了一下身体,看看他坐过的地方。 我觉得他是有什么贵重的东西找不到了,就问,你找什么呀?什么宝贝没了? 他的前额上沁出亮光光的一片细碎汗珠来。他说,表。我的表不见了? 我说,表不见了?找找,好好找找。 浪琴,那是块浪琴表呀!被人偷掉了! 偷掉了!你看看锁子坏了没有。 他合上箱盖,检查了一下锁。锁是好的。他又翻过箱子,看看箱底有投有损坏。 他下意识地叫起来:箱子好好的,表怎么不见了! 我说他,不着急,不要着急,慢慢找。只要箱子没坏,说明没人偷。但我又责 备他:你也太粗心大意了,手表哪能放在箱子里?木箱子人都能撬开,你一个皮箱, 一刀就能划开,哪能放那么贵重的东西!想想,好好想想,你是不是放在别处啦? 枕头,枕头里有没有? 他摸了摸枕头,把枕套里塞着的一件破棉袄倒在铺上。但就在这时,他似乎又 想起了什么,突然又翻起被子来,他的手从被子的一条边摸下去。 立刻,他就朝我笑了一下,说:哎呀,吓了我一跳。 我说,怎么,找着了?你呀,把我也吓了一跳。 他笑着说,唉,我忘了。在夹边沟时,我把表放在箱子里,去北大河挖石头时 我就装在身上了,到了这儿,又缝在被子里了。 我还以为在箱子里呢!唉,记性也不行了。这是块浪琴表。 他笑着擦了擦前额的汗水。然后就拉断了被子上的一截线,从被子里边掏出个 缝着的布包。打开布包,一块铮光明亮的手表露了出来。我说:我看看,我看看, 我还真没看过浪琴表是啥样的。这表多少钱? 他把表拿给我看,说,咳,这表可是块好表,比不了劳力士,比罗马表和梅花 表要高一档。这还是一块有特殊意义的表。 有什么特殊意义? 那真是一块很漂亮的表,我拿在手里反复看着,然后递还给他。他接过表,拧 了几下发条,秒针蹭蹭蹭地走起来,才说,这件事我可是没跟你说过,我是在大学 里搞过对象的,对象是比我低一级的同学。我毕业时她还在上学,我报名支援大西 北建设来了西北。我们原来商量好的,等她毕业了我们就结婚,她也来甘肃工作。 可是第二年毕业,由于她父亲的反对,她留在上海了。 我们的恋爱关系叉持续了两年,她终归拗不过父亲,决定结束这种关系。最后 分手的时候,她送我这块表,作为留念。 我说,这块表不便宜吧? 他说,不知道。人家是大家闺秀,家里是资本家,买一块表不当回事;我家是 城市贫民,没见过这种表,也不知道值多少钱。 我们正说着话,突然身后有个人说,邹永泉,翻腾啥哩? 我和邹永泉一起扭过脸去,发现农业大队的副大队长杨生孝站在过道里。他不 知什么时候进来的。 邹永泉回答,我看看还有什么东西能换点吃的。 杨生孝说,翻出啥宝贝来了? 邹永泉回答没什么,就剩下一个空箱子。 但杨生孝早就看见他手里的手表了,说:你不是还有块表吗。很阔气嘛。 邹永泉说,一块表能干什么?卖,没人要,换吃的又换不了几斤。 杨生孝说,有总比没有好嘛,换些吃的,能顶几天嘛。我看看,我看看你是块 啥表。 邹永泉把表递给了杨生孝。杨生孝先是两根指头穿在表带里掂了掂分量,然后 又把表凑近地窝子的天窗,借着天窗上透进来的亮光看了看,说:这是块啥表?还 好看! 浪琴。 浪琴?还有这名字的表吗?我还没听说过。 我是非常反感这个杨生孝的。两年多快三年了,我们在他的手下劳动,他从来 不顾惜我们,总是非常严厉地督促我们劳动。我认为我们饿得皮包骨头,许多人死 于非命,他是有责任的。此时听他说不认识这块表,我心里涌出一种莫名的快感, 我以轻蔑的口气说,杨队长,甭说你没见过这表,我在兰州长大。在兰州工作,都 没见过这种表! 他听出我的弦外之音了,瞪了我一眼问,这表能值多少钱? 我也不知道浪琴表的价钱,但为了表示对他的藐视,我说。 多少钱?你问多少钱做啥?你想买吗?一块大罗马多少?——一百二十元!一 块浪琴表最少顶五块大罗马,你算算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