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其实,不论是邹永泉还是我,都对这件事的后果估计不足。 第二天早晨喝汤的时候,他把饭盆伸到我面前说,你看。 我看到了,他的饭盆里面汤比我的少三分之一。 我说他,你认为是刘政德捣的鬼! 他说,到晚饭看看再说吧。 到了傍晚,炊事员提着桶走进地窝予以后,我就特别注意炊事员打饭的过程: 给我给别人打饭,他都是一舀一马勺豌豆面糊糊,轮到邹永泉的时候,他舀T —— 5~,但往外走的过程中马勺一倾斜,流出去不少。倒在邹永泉的饭盆里,和我的比 比,少了三分之一。我们都是在夹边沟农场小卖部买的儿童洗脸盆当饭碗,大小一 样。 邹永泉立时就叫起来:你怎么给我的比别人少? 炊事员说哪里少了,哪里少了! 邹永泉把我的盆端过去和他的盆放一起。炊事员只好说,再给你补一点,再给 你补一点。 炊事员又给他舀一点糊糊,但也不如我的多。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三四天,每次 开饭炊事员都给他舀的饭少,他几乎每天要和炊事员吵架。于是我又一次劝他把表 换给杨队长,我说他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不为所动。我又劝他,那就到南寨村去换 吧。 换给农民吧,你总要填补些粮食嘛。他对我苦笑一下:杯水车薪,杯水车薪。 但是有一天下午,他到隔壁的一间地窝子去看一个他的上海老乡回来,很激动 地对我说,杨世华,这两天你还去南寨村吗? 我是经常去南寨村的,有时拿自己的物品换粮食,有时有人死了。在管理干部 来处理后事之前偷下一个饭盆,一双袜子,一件旧大衣,我都拿到南寨村换粮食。 哪怕换一把沙枣,我也去。 我说去,明天去。 他说,你找人打听一下,有没有人拿粮食换手表。 我说他:你改变主意了? 他告诉我,在隔壁的地窝子里,人们都在传说,省委的一个工作组来过夹边沟 了,还有人说是中央监察部的一位副部长,是个女同志。他们是来了解情况的。看 来,夹边沟死人的事真的惊动了中央,中央要解决夹边沟的问题了,要放我们回去 了。我要活下去。 听到这讯息我也很高兴。我把自己在天水中学工作时缝制的一件半大皮袄拿出 来了,拿到南寨村换粮食。中央已经知道夹边沟的事了,那就是说有希望了,我决 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活着回到天水去。 我的短皮袄做得很好,是直贡呢的面子,水獭皮的领子。里子是九道湾的滩羊 皮。滩羊皮是很有名的,是宁夏自治区靠近黄河的河滩上放牧长大的绵羊皮。它皮 薄毛厚,既保暖又轻便,九道湾又美观好看。这件皮袄缝好以后,我就没穿过几回, 在学校里上班我都舍不得穿。也就是过春节穿几天。定右派后我把它带来夹边沟, 放在箱子里根本就没穿过。 皮袄换粮食的事不好办。我在南寨村进了几户人家,有的嫌小。——我的身材 瘦小,我穿的衣裳,农村的成年男子要么穿不上,要么穿上了紧绷绷的胳膊不能活 动。还有一个问题是我说拿皮袄换粮食,有些人不敢换,他们说,队长早就讲过, 不叫他们和明水农场的犯人来往。给犯人衣物和粮食,就是帮助阶级敌人,脚后跟 站歪了,是犯罪。 有一户人家只有一个老婆子和一个小姑娘,老婆子的儿子儿媳逃荒到新疆去了。 这个老婆子看了我的皮袄,穿在身上试了试,很合身,就有点爱不释手的样子,说 是换给她。但是说到换多少粮食的问题,她说给我两碗酸菜。西北的酸菜也叫浆水, 是大白菜呀元白菜呀芹菜呀煮个半熟倒进缸里,再煮上一锅苞谷面糊糊倒进去,盖 上盖儿,使菜发酵。发酵后的菜就不再发霉r ,要吃时舀出来做汤喝。两碗酸菜就 想换我的皮袄,那哪行呀,我当然不换。我就是想换点粮食的,但她死活不同意给 粮食。她说,给你三碗酸菜,给稠些。我说不换不换,酸菜你留着自己吃吧,三碗 酸菜你吃了可能还救你的一条命哩,可是救不了我的命。 走了七八户人家,皮袄也没出手,最后我就进了队长家。说我的这件皮袄想换 点粮食。队长也喜欢我的皮袄,但他试着穿了一下,穿进去一条胳膊就再也穿不进 另一条胳膊了。嫌小。 他说,你再来的时候给我拿件宽大一些的,也要滩羊皮的。我说我又不是二道 贩子,哪里给你找件宽大的滩羊皮皮袄去。这时我突然想起邹永泉托我的事,我就 说我有个朋友有一块手表,想换些粮食,你换不换?队长说换,是块什么表,是大 罗马吗?我说不是大罗马,是浪琴,比大罗马好得多。队长听说这么一块表要换粮 食,很是有兴趣,立即给我拿了个白面饼吃。那白面饼还真白,我已经好久没见过 那么白的白面了,跟城市里卖的富强粉一样白。拿在手里掂一掂,有四两重。关于 那块表队长问了我很多情况,最后对我说,你回去问一下,他要换多少粮食?你把 他叫来行不行,我们当面谈?我说他可能来不了啦,他的腿软得走不成路了。 回到山水沟跟邹永泉讲了情况,他说去,明天我去。我怕他腿软走不了那么远 的路,但他不知哪来的力气连休息都没休息一次,跟我穿越鸣沙窝去了南寨村队长 家。这次一进门,队长就给我们一人一块白面饼,然后看表,然后谈价钱。事先我 和邹永泉就商量好的,不能一次谈成,要吊他的胃tl,多吃他两块白面饼。所以第 一次没谈成。 后来又去了两次,我们两人又吃了村长的四个饼,然后交易谈成了,换了五斤 炒面外加三个白面饼。 最后。村长把我的皮袄也留下了,给了我三个白面饼。村长说,皮袄留下就留 下吧,我的儿子大了再穿。村长30岁出头,他的儿子8 岁,刚上小学。 我的三个饼,回到明水农场,我一顿就吃完了。许久没吃过饱饭了,三个饼放 在口袋里很是诱惑人,吃过了晚饭坐着,掰一块,再掰一块,到睡觉时就吃完了。 我真钦佩邹永泉。他的三个饼和五斤炒面,回到山水沟之后他只是像冲多维葡萄糖 粉一样舀了两小勺炒面,冲成稀汤汤喝了一碗,然后就把白面饼和炒面都放进皮箱 里,锁好。我说他,两小勺炒面顶啥用?有吃的就吃呀!他回答:不能多吃,要细 水长流。这种状况不知要持续多久,可我再也没什么东西去换吃的了,不细水长流 以后怎么办? 以后的口子里,食堂给他打的面糊糊还是比别人少,但他一——句话也不说, 也不找领导反映。他就是每天冲一碗面糊糊补充一下。这期间他也不再躺着了,我 和他一起每天都去挖苦苦菜。 我们要争取活到释放的那一天。怕人偷,他每天外出时把炒面和白面饼装在一 个布袋里背在身上,晚上睡觉时才锁在皮箱里,放在脚下边。每天我们都去南寨村 的麦田里挖野菜。他还不断地追逐蜥蜴,用铁锨拍打,打死了拿回来烧着吃。 我是很注意饮食卫生的。我挖野菜煮着吃,也捋草籽炒着吃,但我从不吃老鼠、 蜥蜴之类的。 有一天,在挖野菜回来的路上,他打了二十多条蜥蜴。回到山水沟之后,他在 地窝子外边用蒿蓬点了一堆火,把蜥蜴扔进去烧,一边烧一边吃。我在那儿煮苦苦 菜。后来,吃得剩下两个蜥蜴了,他说我,这两个你吃了吧。我说不吃,有毒。他 说,没毒,我吃了十几天了,平平安安的,没啥事,你放心吃吧。他还说,他吃第 一条蜥蜴之前观察了好久,别人吃了蜥蜴没出什么事,他才吃的。我说我嫌恶心。 结果他把那两只烧得黑乎乎的蜥蜴又嚼着吃了。虽然蜥蜴表面烧黑了,但里边还是 没烧透,他咀嚼的时候我听见了咯吱吱的声音。我的心里麻酥酥的。 但是过了两三天,他的身体突然肿起来了。全身都肿了,像是吹气一样肿了起 来。腰肿得像是水缸一样粗,脸肿得眼睛睁不开。叫医生来看,医生了解一下情况, 说是吃蜥蜴中毒,给了几个白色的药片片,转身走了。过了一天,他就完全地闭上 了眼睛。 埋葬之前,我想给他换一下衣裳,但是因为肿胀,衣裳绷得紧紧的脱不下来。 清理遗物,打开他的皮箱,见他从南寨村换来的炒面还剩下二三斤,还有两块白面 饼。白面饼子干得掰都掰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