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龙心是私生子 我几乎不记得大姐的样子。 午夜朦胧醒来时,昏黄灯下永远是同样俯案的身影,身侧书山无路。竟然看不 出,是半夜11点,还是凌晨5 点,仿佛时光亦惊动于一个人的坚忍,怯怯退避一旁。 在收到哥伦比亚大学通知书的那晚,从没见大姐笑得那样开心过,而她眼角已 有皱纹,如镜面细致划痕,自此终不肯退。 那年大姐30岁。从此父母教育我和二姐时就说:“女孩子心一浮功课就泡汤了, 你看你们大姐,学习期间,绝不谈情说爱……” 但是,有没有男孩子温柔地执过她的手,在车水马龙的街上将她护在身后?而 我家窗前的栀子花,春来5 月香得动声动色,令人想要溅泪的时候,她会不会也从 书本上抬起眼睛呢? 她出国之后多年,我坐在窗前看小说,花香和纸页上的爱情传奇,梦幻一般, 我却突然在纸页的空白,幽幽浮起一些永不知晓答案的问题。 父亲在席间喜极而醉,大姐只是疲倦地低下头去,双手按摩眼珠:“眼睛好累, 发涩,看东西都是雾的——听说美国配眼镜贵,要多配几副带出去。” 学习便是这样黯黄的雾里长路,漫漫无际。大姐在越洋来信里写:“今天我拿 到了大学最高奖项,而我所有的对手都是同胞。我心里并不欢喜,也许因为他们羡 慕又嫉妒、痛恨又失望的眼光——竞争如此激烈残酷,隐有血腥味道,只为了将来 能够有安适平稳的生活。上次照片上男生是我实验室伙伴,爸,妈,我懂得你们意 思,但我背负着千钧重担,再无余力承担感情。” 而我是夜惊醒,梦见皱纹如藤蔓缠生,迅速淹没大姐的脸。 此时暗中仿佛突然有强烈气息,沉静饱满,一如阳光,我记起龙心说:“等你 生日,我送你。”禁不住微微笑了。 我愿领取的最高奖项并非学业。 当中——不是没有辛酸回忆的。 ——某当红作家曾在自己的专栏里犹自有恨地说:“我可以原谅抛弃我的初恋 男友,也不能原谅曾欺侮我的小学男生。盖,前者固然是痛得撕心裂肺,却是菊花 的刺,血泪里仍有花朵的芳香,我们因这痛而慢慢长大;而后者却是真菌感染,受 创处长出牛皮癣来,又痒又痛,又碍观瞻,却连向人哭诉都不能,而且不能治愈, 长长远远地痒下去,疼下去。” 所谓深有同感。 我为龙心挥过拳。 一直记得那女孩在我耳边嘁嘁喳喳时惊奇的样子:“呀,你居然跟原龙心混在 一起,你知道他是什么东西吗?”她是龙心的邻居,也是他从小学起的同学。 龙心是私生子。 ——没人知道那个男人是谁,无论人们怎么对待龙心的母亲,她都坚决不肯满 足人们的好奇心。她在牛棚里生下儿子,然后在最累最脏的翻砂车间里干了一辈子, 直至终于患上职业病病休在家。 极度的震骇在刹那间使我失去了反应的能力,我只能呆呆地看着她。 她无所不及地细致描述,重复地、不断地用着同一个词:婊子。 我却突然感到了巨大的愤怒。 我打断她:“我想,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原因。” 她满脸的眉飞色舞,被我的一拦,好久好久才能够调整成讪笑:“有原因?一 个女人没结婚,就有了儿子,这还不是贱,是什么?” 我坚持:“也许是一场爱情,当初真心相爱,可是因为某些原因不能结合,一 时糊涂留下孩子,是傻,不是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