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平常夫妻 我们终于沦落至平常夫妻,津津乐道的,全是别人家的是非短长,来证明自己 的幸福与恩爱。却又不得不以别人的故事掩盖自己的心事,来试探,追索,痛楚。 “衣鱼。”龙心突然唤我,“你记不记得,我母亲去世前,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她对我说,什么事都可以做,就是不可以做伤害女人的事。” 我过了许久,才悟过来,他并非忏悔,而是承诺。 他是在向我承诺,他不会离弃我。 也许,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一个女人的徘徊、流泪、孤独寂寞的夜,都算不得 伤害? 而斯时斯世,是否连这般注水的承诺,也是珍稀不可得的? 我没有回答他。 只突然问他:“你去过榆林没有?” 他点头:“去过呀。有一年在那里开过会,咦,我没跟你说过吗?” “那里怎么样?” “小城市嘛,不都那样,好像绿化还不错。干嘛,想去玩?我劝你不要去。吃 的太差了,每天,羊肉块、羊肉片、羊肉丝,土豆块、土豆片、土豆丝——他们叫 ‘洋芋丝丝’,还有土豆粉条。像你这种无鱼吃就难受的人,三天就饿死了。” ——我早就该知道龙心会这样回答我。 我天天煨排骨汤给龙心喝。煨汤乃本地风味,家家皆有秘传,是病人或孕妇必 喝的经典补品。我打越洋长途电话向母亲问明大概,细节无从求教,只好自己乱试, 在汤里放香菇、粉丝、土豆、黄豆,甚至虾米、海带、紫菜、猪血、鸭脚,千变万 化。 龙心每次都惊呼:“你这做的是什么东西?”喝一口道,“可惜了这么好的排 骨。”再喝一口又道,“可惜了这么好的藕。”但是每次都喝得涓滴不剩。 我只倚门,笑吟吟地看他。他喝完了,抬头。两人相视而笑。 仿佛情爱甚笃。 我在背后再三盘问诺诺:“姐夫还有没有叫你给她捎过话?” 诺诺立刻否认:“没有。” 我脸一沉,低声喝道:“许诺,你敢跟我说谎!” 诺诺指天发誓,“没有,真的没有。就那么一次,真的就那一次。”很悻悻然, “早知那次就不告诉你”。表情简直比6月雪还要冤枉。 但我,并没有想像中那么高兴。 他真的不问起她? 她爱他呀,他们曾肌肤相亲,她曾孕育过他的孩子,他,也多多少少喜欢过她 吧。刚刚你爱我恋,转眼无动于衷。一天一碗汤就好冒充忘情水? 我十分矛盾。 此时绷带已拆,龙心坚持要下床,腿好似已不是他的,站在地上摇摇欲坠,我 赶紧搀住他。 重学走路。大男人重温婴儿时分,跌跌撞撞,随时会扑跌,但是不比那时一个 肉团,摔下来也不打紧,爬起来就是,顶多哭几声。30岁的男人,顶天立地的高 度,步步青云的时候,从云端直堕至冰冷的石板地,便是一败涂地,永无翻身之日。 我全力扶持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稍好,他即要求出院,我也只得由他。 龙心是倔强的男人,为自己定下每天的运动量,且日日加码,外加一大摊子公 司事务,每晚回家累得倒在床上。医生也说他恢复极快,然他总不满意,时常见他 凝视着自己的腿,脸色凝重,一只手用力在腿上揉搓,终于焦躁得用拳头猛捶。我 阻止他,他便对我大怒。 我百般忍耐。 因那刻他脸上的彷徨与无助,是我所熟悉的。当我与他初识,那年,他15岁, 我1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