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评论(2)
我并不愿意用过于深奥抽象的语言来阐述自己对于一部小说的理解。在我看来,
现代人类已经找到了从根本上解放人类自身的方法和途径。哲学集成式的表达或者
单凭某种理念不足以表现人类对自身不断积累的认识、理解,也不足以表达人类对
自身的失望和热爱。是的,失望和热爱:“一个贮存在过去的人物从遥远之年迢迢
归来,心存幻想,他对你最终仍将谈起爱,……”过于实用的追求毁坏了我们自身
的幸福享用,但是这并不妨碍失望和爱依然存在,就像王二不可抗拒的天性,不可
更改,甚至连命运都不能更改。不断的失望和爱构成命运张力的一部分。
有时候我想起甘地领导的非暴力不抵抗运动。这个伟大的抵抗运动在我学生时
代倍受我内心的放肆嘲笑。王小波说,沉默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对抗的方式。这
个故事里的王二说,被毁灭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对抗的方式。“画在纸上的花儿,
要惯于在惨淡中,表现黑暗的鲜艳。”爱是什么?爱是被践踏在泥土里的野花散发
的清香。爱是宽恕:“宽恕我们!像宽恕有罪的人们一样宽恕吧,这扮演了我们自
身的饮食男女。”
显然,小说家们乏善可陈的创作成绩影响了我们阅读的胃口,败坏了阅读的兴
致。但是对于那些不断敲打着每一扇门扉的尝试,对于诞生于不断敲打不断倾听的
激情风暴之下的文字,我们不能简单断然地说:“这一切统属虚妄。这是无效的,
徒劳的,并且是矫情的和浪费的。”相对于那些试图寻找心灵家园的漫长旅途上无
数几乎没有回报的辛劳工作,这样的回答未免过于奢侈,失于轻佻。
相对永恒而言,人类的历史并不漫长,但是我们印象中的人生和生命似乎并没
有表现出它独一无二的高贵品性。对于某些人的某种生活状态,爱的状态,我们所
知道、所了解、所同情、所接受的,远远少于现实中切实存在的各种可能。这意味
着什么?这意味着,虽然我们可以解放自己,但是这并不妨碍为了解放而继续制造
枷锁和奴隶。这些故事,人间悲喜剧还少有吗?不,它们太常见了,太常见了。
感谢这世间,除了诗歌,还有小说。也许有人终生不为人知,不为人了解;有
人终生都没有机会发出自己的一个声音,但是冷冷存在的那些游荡的诗人和小说家
却在阴冷的暗角,悄悄描摹了我们的种种悲欢。虽然一张图像不足以改变人生,也
不足以展现全貌,拓开神秘线索,呈现可能存在的全部折射和影射,但是总可以在
我们看见的时候偶有所思,提醒我们曾是这般模样地活过,爱过,死掉。生命并非
徒劳无效,在我们层层叠叠,被幻想和理智遮蔽的面孔下面,那些真实的困境和艰
难挣扎,有时候就因为一篇小说,就这么嘶叫着浮出了水面。
注:文中引用了骆驼的诗歌,感谢他以文字启迪了我的灵感和思想。
一人兄:
《死者王二》拜读一过。现在随便扯几句。
粗糙地说,写小说有两种倾向,一种是为自己写的,一种是为读者写的:“严
肃小说”的作者,这两种倾向通常混合在他身上,其中只有为数不多的作者前一种
倾向特别占上风,以至我们可以明确地把他们归诸“表现”一派。
对于以表现自我为主的作者,批评往往无用武之地,因为文学批评,要在“交
流”这个假设下进行,而一个表现着的作者,在本质意义上说,心里是没有读者的,
他只是把自己拿出来,他的个人经验,他的态度,谁喜欢就是喜欢谁不喜欢就是不
喜欢。
我说这个,是认为在《死者王二》中:“表现”占了更大的比重。那么,与此
相关的种种因素,也都是我无法置评的。我只能说:“表现”的写作方式是冒险式
的,因为作品的价值,完全取决于作者个人的经验是否碰巧鲜明,这里“鲜明”指
的是他的时代中的某些东西用一种尖锐的形式发生在他身上。有时人们将这叫做
“既是时代的又是独特的”,而这种特性对写作而言是先天的,也就是说你的成功
与否在你下笔之前就决定了。残酷的是,表现的价值居然也是需要读者来裁决的,
从广义上说,当一本书被读完后,整个艺术活动的过程才算完成。
幸好你的小说同时混合着另一种倾向:“为读者写”的倾向,不然我就没有更
多的话好说了。通过写作来整理个人生活是你的主要倾向,不过我注意到你心里有
读者,因为你的小说时刻在留意要读者看到你所希望他们看到的东西。
不过我又注意到你在帖子里对“技巧”的蔑视,这有点让我气沮,因为我本来
想说的就是技巧。给你适当的恭维,或从各种角度指出你的小说的“意义”,那是
批评家常干的,却不是我习惯做的。我要求自己去尽量提出些,我所认为的,有价
值的意见,供你采摭,而这种意见,在我看来,应该是实际的,针对有可能改变的
因素。我虽然也可以方便地评价诸如“作者的什么什么思想”之类的东西,但那绝
不是能在写作过程中改变的,而我既无力也无意涉入你的个人生活。
想了一想,我决定试探性地谈一点:选择。我猜测《死者王二》,在很大程度
上,是由作者“最先想到”的东西组成的。情节,各种细节,下一句对话,每个词
语,等等,出现在读者面前的,就是最先出现在作者心里头的;作者停下来想时,
多数是因为他前面没出现东西,而不是出现了多种东西需要选择。这种写作方式,
好处是快速,记录最直接的“现场”的感觉,这种感觉有时是一纵即逝的,确实能
记录下来最好;缺点是冒险,因为最早的不见得是最好的。有经验的作者,既允许
自己“现场写作”,又有意识地采取两种手段来弥补它的缺陷,一是在事先(平时)
提高自己,二是在事后修改作品,有时是大幅度的修改。这里只说前一种手段,一
是建立好的直觉,二是储备丰富的东西,这样在写作时:“最早的”会较好一些,
而又有各种候选的因素。
在这个方面,《死者王二》中的许多因素还过于匆遽,未必能完成你希望它们
完成的工作。
瞧,我提了一条意见,现在说句好听的来和它平衡:你是有叙述才能的。
我也许不是适合的评论者,一是我对文学作品一向较苛,二是我读得太粗,我
在屏幕上看东西总是无法看得从容,和看书的感觉不一样。
三七
一人:
谢谢你的信任,那三篇大作我大体看了,在这里我只想谈谈我的感想,也许是
经历了些东西,让我觉得进入任何状态都有点作秀的味道,所以就任意写之,想到
那说到那吧。
三篇文章并不相同,但总体贯穿一点,我觉得是一种情感形态,也算是作家的
一种内觉化的审美体验——美的破灭和真实的残酷。作家似乎有这样一种心理,他
要破除一切表面上的所有冠冕堂皇,揭开这个社会血淋淋的伤疤,给所有人看,
“呐,这就是社会,这就是人,你看,被骗了不是?”
我想我不是社会调查员,我也并不了解真正的社会,平时又五迷三道的多读了
些文学书,因而在阅读你的文章过程中总感到一种露骨的“审丑”的折磨,因此我
又开始怀疑作家自己是不是在言说的过程中同时也在对自己进行着自虐性的杀伤?
说实话,看你的文章总是伴随着这样一种体验,审丑,美的破灭和邪恶的残酷面前,
人的挣扎痛苦之后,竟然带来是一种惊诧的快感——那种近乎本能的,让人心动的
动物性的快感——当然一切的毁灭和崩溃都会给人带来快感,佛罗依德就曾经说过,
人不仅有趋生的本能,也有趋死的渴望——可这当然不是生活的全部。
我有了点时间的时候曾经看过傻丫儿的《蓝夜》,那种感觉充分证明了“经验
不可超越”这句话,傻丫儿是个女人,而且可以很肯定的断定是个中年的女人,而
一人毕竟是个年轻人——无论你经历了多少梦的破灭的过程,你根本的体验却仍然
停留在梦的阶段,现实的打破让你悲哀,愤怒,激气昂扬而颓废伤感,可你在拒绝
和歇斯底里的挣扎中依然守护着你梦的堡垒。可傻丫儿则已回归到蓦然回首的平静
和萧然,在罪恶和本能以及人性的卑锁面前她已经失去了愤怒的朝气和一起可以称
之为反抗和历练的昂扬,表示出冷静的服从和默然——读其文宛如一场轻描淡写的
谋杀,生活,爱,性,自尊,苛求,痛苦,然后死亡。——没有梦想,什么都没有,
我,只是想活着。
这又让我想起生活的全部,和生活是什么的问题。昨天一个大姨来家做客,她
这样感慨,人快乐的时候其实是非常少的,不过也就是年轻时候谈恋爱的时候,工
资长一级的时候,还会有什么时候呢?儿女现在也只是负担而已。等老了,死了,
也就这么一辈子过了。
生活是邪恶的时候,触目惊诧里可以换的几分不为琐屑的快乐,生活无聊的时
候,麻木的安打也会让人留几分遗憾,那么,生活是美好的时候呢?
王小波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让我吓一跳的话,他说中国的文学其实是未成年文学,
推而广之,是否所有冠冕堂皇的书面纸张只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作秀?一人在大声说
“其实我们被骗了,其实不是这样,其实人性是极度丑恶的,其实生活是令人悲哀
的。”傻丫儿则连说都懒的说,现实就这样,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
能够做梦的人显然是幸福的,天堂和地狱其实不过一步之隔,但我也许更天真
的想其实人人都在渴望做梦(这也许是科学如此发达而宗教盛行的原因),做不成
梦就自我欺骗,梦的死亡是涅盘而不是消失。有意审丑的罪恶提炼出来的快感毕竟
只是快感,即使天下人都不对不起你,上天其实也没有多少亏待你,你没有倒霉到
像张海迪那样把人生的宽带收缩到只为自己的身体的完整做斗争的地步,曹禺《雷
雨》其实也是个人无法摆脱命定锁链的悲剧,可结局却是大梦一场红尘笑的悲悯,
我一直以来都在追随着老先生明里暗里的悲怆意识,现实当然可以残酷,反抗是个
注定失败的游戏,但痛苦面前却不是咂摸,自虐性的揭示就可以戈然而止的,还有
最重要的一点——宽容,凤凰涅盘后的重生后的宽容。只有这种的宽容才能真正以
悲天悯人的胸怀在绝望里战斗——麻木和愤怒以及颓废,其实都是对生活本身的另
类妥协。
至于手法上,看的出一人对自己的写作做了不停的探索和努力。但就像后记里
的有论者所说的那样,过多的自我独白与长篇大论使文章优势连接中断,没有一气
呵成的阅读动力,如果说大量议论性的抒情的运用还可以冠之于“有意味的形式”
的意义(现在主义就是这么干的,最典型的是荒诞剧)。那么一人里面时而叙事时
而议论的中断则会让读者跳跃前进。
君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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