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氏之遗孽 一 莓箴今天走了,敬生又在邮局中办事没有回来,偌大的一间楼上,只有我一人 静坐。楼下的笑语历历从窗口递上,使我倦念的心怀,益复不能自止。昨天此时, 莓箴还在我这里,他并没有同我讲起即要走的事,然他今天竟偷偷地走了,在他的 心意,以为不使我预先知道行期,可以减少我的痛苦,殊不知今天这突来的离别, 却益发使我悲伤哩!我今天清晨从床上听见他嫂嫂在楼下对他说,莓弟,时候不早 了,你还不预备车子走么?我的心真碎了。我本待要起来送他,无如我们的关系既 是这样,我惟恐他人见了我的泪容,反将格外引起流言和蜚语,所以我只好蒙头掩 面痛哭,知我此时情的真惟有这一条薄薄的棉衾了! 他近来大约知道开学期近,快要与我离别,更格外同我亲近,每当敬生出去后, 便即不顾一切地跑上楼来同我谈笑,以期在欢乐的陶醉中,想使我忘记了未来的离 别。然他虽是这样地用心,虽是这次使我是免去了黯然销魂之感,他欲忘记别后的 我了。可怜今日这一个晴天霹雳,蓦地分离,使我追念起旧情,心中如何难堪啊! 我早知他今日便走,我真懊悔昨晚的一举了!我近日因莓箴校里就要开学,心 中常是不乐,昨晚敬生忽然要我出去看戏,说就是看我近来太沉闷了,要我借此散 心,我当时因怕他窥破了我心中的隐事,所以不敢回却,只得立时答应,然不料我 们在楼上房中这样轻轻地对语竟使他在楼下也闻见了。我们出门时我行过天井,回 头从厢房玻璃窗中望去,只见他伏在案上不动,大约又是哭了。我要进去劝慰,却 又因敬生同行,为免他疑心起见,我不好停留,只得随着出门去了。他每见我与敬 生同行,总是常要伤感,我虽极力劝他解脱,告他这是无可奈何,不可免的事,然 他终无以自宽,因此我便不常轻易同敬生出去,然有时又为情势所迫,势不能不一 同行走;便如这次的事,我在这种情势之下,实不能不敷衍敬生一行,然却又惹了 他的伤感了。我既瞥见他在房中痛哭,我虽走到影戏园里,我的心却留在家中,我 和敬生并肩坐在一排椅上,黑暗中我耳边只有嘤嘤的哭声,眼里只见莓箴耸动的双 肩和一副苦闷的面目。我想起全是因我这个不祥之身才使他一个活泼的青年,忽变 到如此消沉,我的心里真止不住一阵怆痛。我只得在前面的椅上,用口紧噙着我的 食指,以期减杀这不可遏止的悲哀。敬生见我忽然伏下,便在旁问我何故。我只好 推说因场内人多闷久了觉得头晕。我伏了好久,一直到我感情平服了下去方敢抬起 头来,这幸亏是在暗黑的影戏园中,若在他处,我深知又要惹起闲言了。如今他虽 走了,但是我想起这事,我满心总觉对不住他。我以一个中年有夫的妇人,不能恪 理家政,自觉已很惭愧,不料一缕闲情,又复倾心在莓箴身上,我现在虽并不是威 慑于什么礼教和妇道,才想说出此话,虽是爱情的发生也并非片面。所能为力,然 可怜的莓箴,在我未和他发生关系以前,他终是个乐天活泼的青年,心中没有一点 悲哀的影子,自从三年前他与我发生关系以后,他就由青春的乐园中,立时被推到 了烦闷的深渊里。他虽并没有因此而改变了他高尚的志趣,苦心的力学,然他青春 欢乐的梦境终因此打破了,他蓬勃活泼的气性,终因此一变而为沉默寡欢了。 呵,我真罪过!我此时虽并不懊悔和他有这段历史,然我终害他了,终辜负他 了。我这一株已萎的残葩,真不配再蒙园丁的培植!呵!我要……天呀!我要怎样 做?我为了不要使他再系恋我,我为了不要使一个有望的青年再沦陷于绝望的悲哀 里,我要忍痛割爱了!我要使他有所觉悟,我要使他觉得我不可再留恋;我要使他 恨我,我要使他与我隔绝!我既为他牺牲了我良妻的美名和家庭间的燕乐,现在为 了彻底爱他的原故,为了不忍使他因我而受苦的原故,我更要采取我心痛的政策了! 牺牲一百个无用的我不足惜,我宁可使他怨诅我的无情,我不忍坐视他消沉在绝望 的悲哀里!我要彻底的爱他!——可怜呵!我也只好一人躲在楼上写写罢了。我在 这里虽是写得这样地坚决,然当我一见了他时,一见了他那副Melancholy的面目时, 我又想什么的勇气都没有了! 因我极意縻缝和敷衍的原故,我同莓箴虽已发生了三年的关系,然敬生始终尚 不晓得。近来外人注意我们行动的已渐有了,他大约也终要发觉。我不知道他知道 了我和莓箴的时候,知道我竟背着他做出这样的事后,他心中要起如何的感想,三 角悲剧中的最后一幕,大约便将要在那时演出,到那时我为谢敬生和免莓箴受累起 见,我惟有…… 呵!这是恶兆,我不敢再想了! 二 我匆匆地回到房里,从箱中取这册子,翻到上次所写的最后一段,呵,天啊! 是谁使这段推想挤进我的脑中?是谁使这段文字流出我的笔端?不料我想起的恐怖 的事,如今竟真将实现了。 怪不得莓箴家中的人日来对我都改变了素态!怪不得我每次走下楼时,他母亲 总是向我做极冷淡的招呼,他哥哥总是向我微笑,他嫂氏总是向我讲有二重意义和 暗示的话哩!原来他们已晓得了我的隐事!他们已获得解启这秘密的锁钥了。爱情 的成分虽只有痛苦没有羞愧,然我一见了他们那种锐利的眼光,将我作了鹄的,纷 纷投矢于我身上时,我总觉这是莫大的耻辱。我从没有经过这样的窘涩,为了爱情 的原故,我什么都尝到了! 今天是莓箴走后的第四日,早晨我从间壁窑货店中收到他转递来的一封信,这 是我们约好的通信地址;他信上说他仓促成行,未能使我预先知道行期,实有他不 得已的苦衷。他说他在临行的前夜,曾写好一封信预备留交给我,不料当时因夜深 了疲倦异常,竟忘记将信收好便去就寝,哪知竟被他因赴宴迟归,严肃的老父看见; 他老父万想不到他轻轻的年岁在暗中竟有这秘密,勃然震怒,立时将他从睡梦中唤 醒,严重地申斥了一番,可怜他便不敢再留滞在家中,第二天清晨便匆匆地走了。 他又说现今距这事发生已是四天,他父亲定已告诉了他谨默的继母,狡谲的嫂氏知 道,他问我日来他们对我的情形可有变动。 呵,天呀!我还在梦中哩!我真料不到竟有此事发生,怪不得他们这两日以来 对我的态度遽变!当我接到信时,我正欢欢喜喜方以为他定有许多的好话对我讲, 哪知告诉我的却是这样的一件事!我看了以后,此身真如堕冰洋,什么想念都消灭 了!呵,天呵!这令我如何是好?这今后的生涯叫我如何腆颜去承受? 啊啊!这今后的生涯叫我如何去承受!以前在事情未被他们发觉时,我可以同 莓箴整天地守在一起,我可以很自在的从楼上走到楼下,我可以在他们任何的一个 口中探问莓箴在外的消息。然而现在呢,我可以向哪一个去询问?当我未走近他们 时,他们那锐利沉毒的眼光,已涨满了讥笑两字,使我没有开口的勇气了。他们不 向我追诘,已是我莫大的安谥,我还敢再向他们去提及?事变之来,真如迅雷不及 掩耳,我不料我们已不幸的关系中,更突出了这意外的变化! 他们自知道了这事以后,我深知他们除鄙夷我的行动外,还在暗中向我痛恨, 在他们的意见,以为莓箴与我的发生关系,完全是出自我的诱惑,没有我这个人, 他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决不会惹上此事的。呵,天呵!他们若真有这种意见时,这真 冤煞我了!我此时虽也有懊悔不该使他一个无辜的青年,惹上了痛苦烦闷的心意, 然我的忏悔却完全是在咒诅我自己的不祥之身,我并非惋惜这事的出现。我们的关 系,若果真仅是因我的主动它才发现,那我倒也很可简易地将它消灭了。无如又不 是这样,这样的一件事,既非我能为力,亦非他能为力,在我们之间,实有不可抵 抗的潜力驱策着我们,使我们刻不容缓地互相前进。在我们自己彼此尚未发觉时, 这其间已有了不可移的根蒂了。我们现在只好咒诅这翎毒箭怎地射到了我们的心上, 我们又哪里有逃避这势力的可能? 三 自从我的事被人知道了以后,我的心境就立时改变,我痛苦的重围中,又加上 了一层疑虑的缚束。以前我虽也明知这事早迟终必要被人知道,心中不时对了未来 怀着恐怖,然当莓箴未离开,或偶尔想起了一两件以往的梦影时,在我层集的悲哀 中,总有时会捡出一丝乐意。然现在则难言了,我虽并不甘自沉于愁叹,然任是怎 样强颜欢笑,勉自慰抑,这莫大的罅隙,终非一点薄薄地自饰所能掩隐。我在家中 向来是被人誉为善交际能适应环境的,所以她们暇时每喜同我聚在一起谈笑,然我 现在又怎好再同她们在一起呢?她们虽不至在我面前竟提起莓箴的事,然那两道眼 光,已明明地将我的隐事,加蒙了一领讥蔑的外衣,呈现在我面前;她们虽不向我 横缠,便仅是这些已很够我消受了。我不懂我何以现在见了她们,总有点自馁,有 点害怕! 今天莓箴的嫂氏走上楼来,笑着对我说,莓箴年长了,家中很替他烦心,问我 可有适当的朋友或学生,介绍一位给他。他这位嫂氏为人极机警,善辞令,许多在 别人口中趑趄讲不出的话,她却能不顾一切的说出,我平日见了她已感觉有点难于 应付,然尚恃我并无什么话柄在她口中,所以尚可同她狡辞相对,自从我的事被他 们知道了以后,我就很怕与她交谈,而使我最感困难的便也是她。她每在众人面前, 向我讲出极使人不能忍受的话,我因了她的词锋太厉,又以有所顾忌,所以每次只 好置之不答,然因此她便益发志长了。今天她上楼来后,我预知她定又要向我嘲弄, 果然,她竟讲出这话。她讲这话的用意是极明显,不待我思索便已知道,她无非想 借此嘲弄我罢了,然我又能向她讲什么呢?对于这加到我的一切,我除无言地承受 外,我又有什么可以答复? 实则,对于这事的发现,我并无一丝恐惧的心,休说是她们这几个无关系的人 知道,即使令关系最密切的敬生知道了,我又何惧之有?我若对于这享有所畏惠, 在当初嫩芽方萌出土面时,我早就将她消弭了,我既大胆滋着它去发长,这便是我 不顾忌什么的证据。至于现在我对于人言所以要有点退缩让避者我实别有所苦。莓 箴现在仅是个在学的青年,因我的原故他已撄了不少的烦恼,我现在若再因了不甘 受他人的奚落,或为了爱情的光明而防御,毅然奋起掀去一切面障,将事的始末向 敬生剖说个明白,那我虽倒可博得水落石出,不再受无限期苦闷的倒悬,然却未免 更累莓箴了。敬生知道了以后,对于这事一定要引出很严重的交涉,那是可断言的。 莓箴和我虽并没有什么海誓山盟,然当我万一有了危急时,他是一定要奋力相助的, 到那时即使我没有什么困难,然当事情闹得这样天翻地覆后,我们的生趣全无已是 可断言了。我本是无用的残躯,我牺牲本无足惜,然他一个青春灿烂的年华,若竟 因此事而亦断送,那未免太可惜了。我为了这事,为了不要使一个方兴未艾的奇葩 竟因我而枯萎,所以我平日虽是不肯一步让人,然此时对于这投掷我的一切,我也 只好效法十字架上的羔羊,含泪无言,仰首去承受!本来一切都是我的罪过,没有 我又何至有此事发生。我为了我的罪孽而受辱骂这不是我应得的惩罚,我方愁我无 赎罪的余地,我岂是逃刑的懦妇! 写了一封信给莓箴,劝他不必因我们的事被人知道而悲伤。这本是不应隐瞒的 事,这本是应当登在高峰之上戴起荣誉的冠冕向万民去宣告,万民听了都要为我们 额手称庆的事。无如在被几千年传统势力积成的缚束下,在一点真情被假面重重的 礼教斩割得的无余中,人心里终不敢迸出这一缕真灵! 繁茂的果丛经了温暖娇艳的秋阳,累累的华实自要无隐掩的呈献,我们的事也 是这样,这正是自然成熟的表现,我们又何必顾虑! 四 上次曾写过一封信给莓箴,后来又写过一封,至今已月余了尚未得复,这真使 我焦急万分,饮食都不得安宁。他怎么还没有复信?无论校中功课怎样地繁重,然 写信的时候总可抽出;敢是我的信竟在中途遗失?然即使他没有得到我的信,在这 一个月余的间离,他也应有信给我。他如今这样长久的时候没有信来,难道真个是 忧郁成疾,竟缠绵在病榻,不得作书么?近来家中的人对我虽稍安,不再像那样纠 缠,然大错铸成,我们的事终已非昔日可比,要再求以往的那般欢情恐终非今生所 能梦想。我为此事,近来的心情已日趋烦闷,再加莓箴这样长久没有信来,杯弓蛇 影,市虎含沙,实使我百虑丛生,真疑此中或酝酿着未来的大变!呵,他何以没有 信来?即使真病了,他也应请人写个信封,寄页白纸给我,怎地只这般沓无消息! 在莓箴初离家时,我盆中的水仙方含苞初放,现今则架上只剩了一座空盆,这 株薄命的残花,正不知被人辗转弃掷,已到了什么地方了!屋后的连山,宿草已重 披上浅碧的新衣,欣欣地渐侵到蜿曲的山径。我每日坐在房中,从床后的小窗,独 对着这盎然的山色,春风挟了花香和土中蒸发出来的气息,不时从窗榻送进我的鼻 观,使我想起我心中蕴蓄着的疑难,不禁要咒诅这繁盛耀人的艳景!啊啊!我此时 若是个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深闺怨妇,看见这陌头春色,想起了旧日欢情,我倒也可 索性整日地紧蹙双蛾,在楼上去长吁短叹,博得众人的怜惜,群来向我慰问。无如 我现在的情形又不是这样,我名义上的夫婿正整日地在我身旁;我心中的恋影,只 好严居在我的心底,我想起只有在暗中啜泣!我不但不能在光明处向人去诉说,只 恐我诉说了众人反要责我的无耻,咄我的狂妄。啊啊!谁没有他的秘密?谁没有她 理想中的恋人?我究竟犯了什么罪过!我的事究有什么不能对人言之处!你们怎只 是这样地虎虎然伺隙于我侧,想乘间向我狂噬? 人的嘴真厉害,现在除敬生以外,凡与我们时常晤面的,概都知道我们的事了。 我的事本不必隐瞒,尤其对于无关系的他们更不必顾忌,只可惜他们知道了我的事 后,不能如我知道的事一般,每要存种种鄙视的心,以为背下丈夫做出这样的事, 是可耻的行动,实则我真不知这果有伺耻!礼教中的贞操与Cupid箭镞上的恋爱果有 何关系?然敬生现在尚不知道这事,这终是我的幸福。我讲这话,并非我的事独畏 被他知道,实因这事尚未届可以使他知道的时候,现在若一旦给他发现,不但我的 计划将完全打破,且更累了年轻的莓箴一生,徒增我许多百身莫赎的罪孽,所以我 之苟延残喘,我的用心实别有所在。近来有几人向我讽示,说我狡狯,敬生和莓箴 都上了我的圈套;说我既在谋一人精神上的恋爱,同时又在享受他人物质上的安乐。 啊啊,这是何意!我岂是视爱情如儿戏的巴黎妇人?我岂是鹜于繁华的风流少女? 我忍辱含羞,仰息在与我不得不同居的豢养者之下,我实如坐针毡,一刻未能忘怀, 我岂是苟安逸乐?不过我想起了羽翼未丰的莓箴,我终不敢轻图妄举,我终只好忍 辱吞声暂时忍受罢了。 莓箴没有信来,实使我什么事都懒于做,我真被他牵住了,我心中简直没有一 刻的安宁。他何以没有信来?他不应这样长久没有信的,即使真患病他可以作一简 单的信告我,如今这样长久地沓无消息,实使我猜不透他现在究在何种情况。他总 不致忘我,他也不致被人禁着不许写信,然我何以这月余以来,每日在间壁的窑货 店中,总得不着他的信呢?我为了我们的事被人知道,我已受了很大的打击,现在 更因他这样长久的时候没有信给我,我更觉焦灼万状,我的神经已渐渐失了常态: 胸中时起阻恶,我虽极力地防御不使人知道,然我有时每会不自知的流露了我的心 事。昨日我俯在凉台上闲眺,莓箴的嫂氏从下面拿了一枚朋友送来的红蛋对我说: “你看,好大的一粒红豆呀!”她讲话的用意我深知道,然我的事已至此,我又怕 什么人呢! 五 这册子我又一月多未写了,在我上次写时,我万想不到这次竟会伏在枕上写的。 天有不测的风云,我真想不到我竟会忽然害起病来!我的病是什么时候患起,我现 在已算不起来,只觉日日嬗递,我病榻的生涯已将近两旬了。小窗深锁,长昼沉沉, 益以春雨凄凉,倍使我念着久无信息的箴不能自止!我此时虽不能寻出我患病的时 期,然得病的来由我则深自明了,我知医我这病的回春妙药,实只有海上的一羽孤 鸿;青鸟不来,我的病恐终不能自己! 自患病以来,我的神经很衰弱,睡眠的时间很少,即偶尔入睡了,也每每被无 端的噩梦扰醒。我在梦中不是看见莓箴一人病滞在上海的邸舍,便是觉得我一人仆 仆在道上去求律师;种种在我醒时脑中绝没有一点影子的事,也会在梦中发现;我 每次被惊醒了总要止不住浩叹,在房中看护我的她们,听见我的叹声,总要俯下笑 问我在梦中又遇见何事。真的,她们近来似是很要留心我无意的表现,每是几人一 齐走进房来,询问我的病状,问后又彼此看各人的脸色,像是要和她们适才在外面 所讲的什么对证一般;有几次我更听见她们在外间窃窃的私语,虽躺在床上不能知 道她们所讲的究是什么,然是在那里论我的事则可断言的。其实我的事和我得病的 来由,她们哪个不知道?我现在正不要再回避什么,她们又何苦这样地藏头躲尾! 虽在十日以前,敬生已迁到另一个房间去住宿,然房里往来的人太多,这册子 我不但不能写,并且即连看的时候也没有。我现在只好利用这一刻,这黎明的一刻, 她们都因了白昼的辛苦正在酣睡的时候,我才敢从我贴身的小衣中取出这册子,借 了床后小窗射进来的微光,侧伏在枕上歪歪斜斜地写。我不知我写这些果有何用, 但这是我们的预约;莓箴对我说,每拿一支笔乱写,他也叫我想起什么时不妨写下, 我这便是照他的要求。我心中真塞满了夺咽欲出的话,然又无一个人可说,我只好 索性全移在这纸上了。 风雨连宵,春意阑珊,这样的天气很不宜于病人,尤其不宜于我这个非病的病 人。我整日地躺在床上,耳中闻着风雨的吹打,目中所见又都是对我怀了鬼胎的她 们,我虽不要自寻烦恼,有时亦不能够。她们近日每个进来问我,脸上总要现出疑 烦的颜色,敬生也是这样。他有一次对我说:“你放心,不要性急,且安心静养几 天,什么事都不要乱想;将心放宽了,任何的病总会好的。”这虽是对于一般病人 的普通安慰话,然出自他的口中,我虚心的人听了,不穴而风,总觉是有为而发。 他虽不致也晓得我的事,然我总觉有点不安。 这一间小楼被闭得紧紧严严,既看不见含泪的落花,又听不着唤归去的鹃声, 我只得将这病躯遗在床上,索性任了灵魂挟起残破的败翼,去在幻想之乡里邀游。 然我一想起久无信息的莓箴,我的一缕游魂,又如经不起这窗外风雨的小鸟一般, 立时颓然从太空中堕到了可怕的层渊底!他如此长久地没有信来,实使我虽不敢再 去乱想,亦止不住不做无益的推测;他若与我仅是些若即若离,暧昧不明的关系, 那他这样长久没有信来,我倒可以疑他是在摈弃了我。失恋的悲哀,实较这不知是 悲是喜的倒悬为好受!无如他又不是这样。我们彼此是决不会相忘,然他这样久的 没有信来,却又是何故呢?呵!这疑问,这哑谜,这百思不得其故的苦闷! 我虽病了近二十余日,然我不但不能寻出我始病的时期,并且我亦不甚觉得我 是有病。医生来了,虽给我诊出累犊的病情,连篇的病状,然假使我真是有病,这 又岂是草根树皮,一两瓶药水所能奏效?我不但不觉出我是有病,有时我在床上想 起了一些别的事情,念及假若莓箴此时是在我旁侧,我直觉得我依然可以立时起来 谈笑或径往楼下。但是待我要实现我的理想,偶然想将身子略抬一抬时,则又完全 相反了。我不但不能坐起,即连现在因这边写酸了想要反一侧时亦不能够。旬日以 来,我自己觉出所谓病状者除饮食很少,胸头时常作呕外,便仅是衰弱这一点,其 实我心体还依然强健。我想起这风雨中的暮春烟景,我直恨不得立时便起来去眺望, 不过我终坐不起来。我枉自学了几年的医,我也察出我自己的病状。 六 呵呵!我此时也虽能执笔在写字,然我总疑惑在这里的不是我,我这个我早已 不知涅寂到什么地方去了。平常疯狂的人都是他人觉得他疯狂而他自己并不觉出, 我则此时虽没有人说我是疯狂,而我自己实觉已没有再统驭这神经的能力。我直到 此时,我想起昨晚的一幕,我犹如在窒息的矿中一般,实没有再呼吸的可能。我眼 前所见的完全是一片空濛的黑暗,我已消失了我所有的一切感觉。我虽明知我在这 世间并不能再有几日的苟延,然在我一直尚存之前,这灯下的霹雳,总要充满了我 全身的细胞和纤维,——在我溘然长逝之后,我的骨殖化了灰烬,若有好事的人用 了二重视觉的目力来辨察,我深知他一定能在这一堆死冷的灰中,看出斑斑的图画, 都是关于这事的印象。 啊啊!我究将如何写起呢?这事我虽记得清清晰晰,然我此时心中已如劫后的 村墟纷然无序,这万缕的悲哀我果将从何处说起!——我此时虽瞑目念及,我亦心 痛难忍。我不知这心痛的作用,是否果起于司血的心房,假使我所想不差,我深知 此时若将我的胸部剖开,血弩万翎,我这一拳破碎的肉块,恐怕早已森然布满了孔 穴! 然骨鲠在喉,我总不能不吐。这样的一件事,我若也不写下,我真辜负了莓箴 贻我这册子的本意。好了,且待我勉抑悲怀,将这梦一般的奇境叙写一下罢! 这几天因我精神稍好,看护我的她们仅于昼间在房中陪我,晚上都是各往楼下 或家中去宿,这偌大的一座房间,仅有我一人悄对昏黄的孤灯和岑寂的夜静。每晚 我一人侧卧在床上,遥看了壁间所悬莓箴手绘给我的玫瑰,那皑白的花瓣,那淡红 的带束,每要引起我不少旖旎的梦想和感旧的情怀。昨夜将近十一点钟,我正醒着 仰卧床上,瞑目推想莓箴久无信来的疑团,忽闻门枢微响,睁眼看时,只见敬生走 了进来。自我患病以后,我每不耐见他,所以他也不常进来,昨夜我见他忽在人静 后来此,料想定是闻了我的叹息前来向我慰问,不料他走进来后竟在床沿上坐下, 笑着对我说:“蕙!我给你看一点东西。”说后便用手向里衣的袋中掬取。我以为 他一定又在外面购得什么装饰物来了,我方暗笑他对我用心的虚掷,哪知他掬出来 的却是个很厚重的信封!呵,天呀!惨剧来了,我一见这信封,我立时眼睛一黑, 就如从千丈的高崖,一失足倒撞了下来一般。我已消失了一切的感觉,我化了石的 身躯,直挺在床上莫想动得分毫。这封信明明是我投在邮筒中寄给莓箴的,却怎么 到了他的手中呢?我目瞪口呆,一直到他从袋中继续又取出三封信来,我都一言未 发,一瞬未移,但是我的身躯却已由静止的状态中变到了战栗。他见我战得厉害, 床柱都震震做响,便很稳重地对我说道:“惠,不必害怕,不要惊震,你们的事我 早知道了。这里的四封信,两封是他给你,两封是你给他的,现在都在我的手中了。 你做这事,我本没有权柄干涉,不过你不该瞒下我做出。以为我总不至晓得,你太 藐视我了!现在我什么事都知道;我深知在你的箱子里,还有许多关于你们的物体。 你不必迟疑,你可将钥匙给我让我去检视一下。你放心,我决不使你为难。”—— 凡人遇着一件突如其来的意外事,只有两种态度可趋:一种是抵抗,不问青红皂白, 利害理曲,只管奋起去争辩;一种是镇静,只保持着止水的态度,以观事情究要变 到什么模样。不幸的我,对于这次事的发生,竟取了后种的态度。我木然无言,只 懒懒地从枕下摸出了钥匙给他。我幸亏那时未有剧烈的举动,否则一时造次,恐连 现在回想的机会也没有了。我将钥匙交给他后,挺在床上,眼见得他启了锁,从箱 中取出个沉重的纸包,自己心里虽想要去阻止,身体却无力移动。这里面,正藏有 莓箴以前所给我的信,和他手写的一册日记,并一帧半身的肖像。他将纸包取出后, 便在距床稍远的一张台上,一件一件地察视了起来;他将小照看了一眼,又将日记 翻了几页,随后便将信逐封的抽出。这信的数目,一共有五十七封,都是莓箴三年 来心血所凝成,纸色有的是淡红,有的是浅碧,有几封更由他在四周绘了同缩的双 心和许多美丽的图案。他将信一一翻视了后,便又重行裹起,握在手中对我说道: “蕙,我不再扰你了。你放心,你好好地安息罢。我现在不过将信拿去看看,我决 不使你为难。”说后便不待我回答,就径自走了。 这事的发生,为时不过仅延两刻,我始终未开一句口;他说话的声音也极低微, 一切都极恍惚,我要不是看看钥匙已不在枕下时,我真疑是在梦中。他走后,房中 一切又归到宁静,只是灯光因油少黯澹了许多;然在这空间,这幕后己潜伏了莫大 的剧变,任是娲皇再世,炼就了几万方的五采神石,只恐怕回天乏术,终无力补救 了! 这一刻天才黎明,万象都尚在沉寂的睡眠中。昨夜虽发生了这样的一幕剧,然 世间知道此事的,除灯光同司夜之神外,恐怕仅有我与敬生二人,可是再过几日之 后这事怕要不胫而走了。我此刻对于这事的发生,心中倒极安宁,并不悲伤消沉, 良以现在面障既除,什么难题都可解决,莓箴久无信来的疑问,我至此也恍然若释 了。 然敬生究竟怎样才知道我们的事呢?我现在对于他得到我们信的方法虽能明了, 然我总想不出他何以也会知道此事!我所藏的几封信,我是禁闱重重,深锁在箱中, 他实从未见过;平常我在他面前关于莓箴的事,我又戒备极严,从未露过破绽,我 真不解他究竟何从知道!——啊啊!我愚了!我真在梦中!我不知道这条自缚的痴 蚕,究要到何时方醒!人们谁是互相爱护的?人们谁不是以见同类陷在绝境中为乐? 她们个个都知道我的事,谁是缄口的金人,我又何怪乎敬生也能知道!这一定是她 们中哪一个暗告诉了敬生,敬生他既在邮局中任事,他知道了此事后。只消嘱咐局 中检信的人员,将凡是本埠某某几几邮筒收来寄往上海的信件,和自上海寄来递交 本埠某某几几地界的信件,都一一送来给他检阅,这样一来,我们那几封同我们命 运一样的信儿,便如瓮中之鳖一般,自然都到了他的掌中了。我们的信中,每每有 只能我们二人看而不能使第三人知的事,不料现在都给他知道了,这真未免有点太 恶作剧!——发生了这样一件与我切身有关的事,我虽不应有闲情再作逻想,然因 我此时精神很安静,我想起这一点近滑稽的行动,我倒忍不住要发笑。 真的,我此时心中倒很安静,并不纷乱。虽是我明知这事极关重要,并不是如 烟云般一现即可消灭的事,然我心中是很泰然,对于未来的一切并不怀着恐怖。死 囚惟在立于被告栏内,听法官在上面宣读判词时,心中倒极忐忑,待判词宣读后, 知道所判决的正不过是绝望的死刑,态度反很安静,因天下事惟有闷塞的苦闷最为 难受,待揭晓后则结果虽有不同,然问题得了解决,疑难已经消失,虽或又有新生 的痛苦,然心中总较以前安释了。我此时精神很平稳,大约也便是这样心情的表现。 敬生曾说他决不与我为难,我不知这是他的真意还是饰词,然我们中间既发生了这 样的事,虽是我们自己并不要寻事,而同床异梦,各怀鬼胎,这样的情形不是久局 已可断言了。其实我现在对于我本身,我并不留意,盖以后事情任是再有若何变化, 我的判决已定,料想定不能再有比现今情势更恶劣的。只是关于莓箴的问题,我倒 很有点担忧。敬生若真能隐忍不言,那固是我所极希望的事,万一他竟向莓箴的家 里交涉起来,引出法律上的纠葛,那莓箴以一个沉郁的青年,如何能经得起这样的 波折?设若他竟做出些感情作用的举动,那我到那时虽杀身以谢,也无救于这个莫 赎的罪孽了。在理我与莓箴的事既被敬生发现,此时我正应借此向他提出……(我 真没有勇气写这字,我不知我遇事懦弱无果决的心情,何以至此尚不能改去!)则 此后海阔天空,正可任我顺随己意去翱翔,只是此举恐怕仍不免要将莓箴牵人旋涡, 那我的志意仍不免失败,所以此时我也不敢出此。我此时只要能有方法不使莓箴因 我受累,我真什么委屈的事都愿做!敬生若能姑息不究,我可再忍辱去侍奉他,只 恐他不肯甘心罢? 我不知死对于我们的事可有助益?假若我死后能使敬生因我已死不相迫诘,莓 箴也能从此断念,我倒是一死为上。这事只好待几日再说。设若事情真至无可挽救, 我只好实行此策。——我这样做,并非我畏死,实因我深知我若一旦长殒,这消息 传到莓箴耳中后,他也要无心人世的。 我的病虽已近两月,然我身体上并不感着若何痛苦,我依然诊断不出我的病状。 早几日每晨我尚要作呕,现在则并此也没有了。我现在只觉呼吸很急迫,且有时腹 膜如发炎般微微感到不快,此外则一如平昔,只不过精神很萎顿罢了。最好笑的, 昨日在事情尚未发现时,敬生曾另延了一位西人来诊视,——敬生的忍蓄力真充富, 若不是他自己向我提出,我始终猜不透他也知道我的事——这医生听了我的心脏, 他说我好像是有孕,惹得我向敬生埋怨了一场,怪他怎找了这样一个冒失的饭囊来。 我在那时,真想不到他的袋中竟有我的四封信。此刻我则因一夜筹思的结果,和侧 卧着写得太久的原故,心力很是不支,呼吸每像要不能继续的情势,实则这不过仅 因我运思太久,所以有此现象,假若真能渐渐地气绝,从此不樱一切烦恼,倒也是 我所乐求的。 曙色开了,太阳已将出来,我不知随着临到我的将是些怎样的刑罚! 七 敬生自从那夜将信给我看后,一直至今已五日未到我房里来了。这几天她们对 我也很可疑,每有耳语和手势的举动。这不是好现象,自不待我深辨,只是我不知 他们究要把我怎样处置?然无论他们把我怎样,我都一无所惧,所可虑的只是他们 或欺我在病中,竟在外面同莓箴为难,那我一人安卧在床上,真不啻自增罪孽了。 可惜我现在无力起来,否则我早已要找寻敬生将此事解决,盖我虽说我心很安静, 然这仅是言我对于我自身的态度;若提及莓箴,我真无时不在恐惧之中。 因了这几日来辗转深思的结果,我真觉得护持莓箴实是唯一要务!我是已裂之 名,我是已败之身,我再受些辱骂痛苦真不足道,唯有他以纯洁之身,方有远大的 前程,若也蒙些不名誉的流言,被人认为莫濯之羞,那不但我因了爱他的原故于心 有所不忍,那就怜才二字而言,我也要有所不安,况乎他的烦恼完全是因我而有, 没有我他正一无所苦! 那一晚我大约因神经受刺过甚,呈了醉眠状态,所以心中并不痛苦,这几天则 反射作用已过,在床上回想起来,委实无趣万状!我以一结婚已七年的妇人,纵使 在圣殿中牧师面前的答应结婚出自我心愿,然错已铸成,我既不能死心去交好敬生, 也应自抑情怀,安心做个良善的主妇,怎可又将已枯萎的爱情轻易地输给一个纯洁 的青年?虽是情苗之生,并非人力所能避免,然人定总或可以胜天,我若不作茧自 缚,我又何至如此?我若能从中得到一点安慰和愉快,那倒也不负这番随落,然三 年以来,自身的痛苦,物外的讥评,只有增无已,虽有时也能破涕为笑,然心情却 始终是悲哀的。我不但得不偿失,且更累了一个清洁的灵魂受苦!然而现在呢?我 的罪恶之花则更完全暴露了!我既失了我七年来虚伪的面障,我又将惹了我心爱的 人益发伤心,我究竟何罪而至此?我不知我尚有何颜呼吸这人间的空气!只恐一死 尚不足以净我罪!呵!提起这些罪恶,我真伤心极了。这次纵使敬生不与我为难, 我想起我不能为爱情的正义而争斗,我真无颜再活!我是一切罪恶烦恼的泉源,我 深知我若不死,敬生的气忿终不能忍,莓箴的烦恼也不能绝;我若是死了,一切都 可解决。啊,我怎可再活?我是负罪的羔羊,我正要献上牺牲的燔祭! 我已决定,纵使敬生不与我或莓箴为难,我这负罪余生,已不忍再偷苟且生活。 可惜我现在不能行动,否则我早已自杀了。好在我的病虽依然未变,然我自觉脉搏 渐衰,心力渐弱,怕总无起床的希望了。我既不能自尽,且让我做个自然的殂谢罢! 我不知我再有几日可活,然为要使敬生于我死后发现这册子,可以知道我的心 意,我实尚有无尽藏的悲鸣要诉,只可恨残酷的她们,大约见我近来神色惝恍,防 我自杀,竟将我床侧方桌展中,一柄削笔的小刀也都收去,这杆铅笔我已用手指将 木片撕过了几次,现在虽有许多话要写,怕终无几个字能写了。 啊!永别了,我的笔呀,我心爱的册子呀!请恕我虚耗了你们,写出这许多不 幸的言语罢!我现在要僭效十字架上的耶稣,闲口无言;我要低头垂目,静候黑衣 之神负了上帝的旨谕,引我往烈焰的地狱中去了。…… 八 温暖的阳光自玻璃窗中布满了桌上,许多纤细的埃尘在光中凌乱飞舞,四周阒 无人声,冬日的午后真静谧得可爱。我自怀中取出这册子翻到上次病中所写,流光 易逝,恍惚间距今将近八个月了。我想起上次的事情,我真恍如隔世!以我这样蒙 垢负罪之身,在理应早辞人世,免得这浑浊的空气更加浑浊,然我竟偷生苟活,我 知明白我事的人定要在暗中笑我无耻了。其实我真有我不得已的苦衷!——这册子 未必能与我永远长伴,万一遗去被人捡着,我知无论何人看了后也一定要有这种感 想;我与其在不知中被人暗笑,不如乘此重温旧怀,将这八个月间经过的事变重行 记下,免得遭路人的冷齿罢!而且我记忆很坏,这零碎的文字,或也足供我将来自 身回想的资料。我已写出过,对于莓箴我要彻底地爱护;而现在所以要偷生苟活着, 实如我以前所蓄死念一般,正是为爱他的原故。我既为爱他而甘死,我现在也要为 爱他而苟活了。况乎我再看床上这浓睡着的小东西,那下垂的双目,那翁张的嘴唇, 手足不时微动,似是灵魂在梦中向白羽的天使欢舞一般,我纵感觉这生之羞辱,我 也不敢再妄萌死念了! 我在今春病中,自决定为免莓箴受累和敬生的忿怒而就死以后,我便整日地在 床上闭目不言,故意常常屏息已促急的呼吸,使她闷至无可再悲时,然后再呼吸一 次,以期能实现我懦弱的慢性自杀。有人来问我病状,我总是摇头不言,药配了来 时,我也抵死地不服,果然,这样一来,病势便真日日加重,本来从不发热的我, 后来则检温器放在身边,水银也会向前突进了。我在那时,心地虽也依然明白,然 体力则衰弱已极,身体在床上一点也不能自动,每日仅被强迫着进一些滋养的饮料, 我真觉死神已候在我枕旁,所差只是施行他最后的威权了。这样一星期以后,我真 是气若游丝,命在旦夕,她们都为我担心,敬生大约就在此时,见我病将不起,知 道我正是为了那几封信的原故,便动了怜悯——我直到此时都不明白,他何以不欲 与我为难——在一个深夜又独自到我房中,当着我的面,在床前将一切的信都烧去 了,烧后又对我说道:“蕙,你太小量我了!我早已对你说过,我决不与你为难, 你怎样自寻烦恼?你我已有了七年的共同生活,犹不能使你绝念,我何必再做不自 量力的事?我深知现在正是这几封信向你作祟,所以特来当着你面一齐烧去,现在 能做这事佐证的根据都毁了,可以证明我并无心与你为难,你也可安心养病罢。我 固不情愿你死,然你正有你的希望,你也不宜轻生,望你好好静养,不要妄自生疑, 你痊愈后只要不再有使我十分难堪的事发生,我总不至扰你,但是你现在若竟有了 差他,我则也决不放松莓箴——这小孩子,我真料不到他竟做出此事!你现在总可 放心了,望好好地养病罢。”我自经了他这番警告后,知道他并不在与我为难,我 若轻生,倒反累了莓箴,于是便收起死念,一心静养,不敢再萌一丝他想。果然一 点灵台,便是全身之主,我自立意打消死念后,这势将不起的沉菏,竟赖了药石和 自己心神的养摄,竟重告无恙了。可是病虽终得痊愈,然迁延的时日却已不少,在 桃花未落时我还卧床未起,待能行动后则梅雨已过,家家正葛裳蒲扇,藜角龙舟, 预备度端阳佳节了。 我自好了后,我便又照常操作,敬生果没有向我提过什么,只不过已非以前对 我那样的态度了。我又从楼下的诸人口中,探知莓箴还很平安地在上海,他大约尚 不知道这次的事情哩!然不料就在这时间,一个美妙的神迹,上帝的威权竟在我身 上显现了!我虽学过几年医,虽是病中也曾有过呕吐的时期,医生也向我诊断或是 有孕,然我终料不到在我身上竟真发生此事!我是五月初痊愈的,愈后不久,我便 觉得我腹部常时掣动,食量胃力剧变,我已显有疑意,然我犹不敢深信,迫我身体 起了生理上的变动,我则始知这真非虚构。果然自此以后,便一天一天成熟起来, 众人也都知道;在距今一月之前,一个严寒的夜半,这清白的小生灵,便呱地一声, 真出现人世了。 一个婴孩的构成,虽与母体有同等关系的父体亦不能明白,知道它来源的惟有 无所不知的上帝与孩子的生母。这小东西产生后,众人虽异口同声的群致贺于敬生, 然明了这一道生泉发源之地的除上帝与我外,又有哪一个?该死的我,若与莓箴并 未发生过肉体的关系,那倒也毋庸我多辞,无如我们又不是这样。 啊!你尼丘山上的颜氏女呀,你伯利恒城中的马利亚呀!你们虽都不自知你小 生命的来源,惟我则不然,一切的事我都知道。我知道花儿怎样蓓蕾,我也知道果 儿怎样成熟!——啊!我罪过!我好大胆!我真僭比你们了!我真亵渎你们了!你 们都是圣洁的处女,你们都有伟大的裔苗在你们的羞辱上重建起灿烂的荣华!但是 我呢?我只是株被踏的残花,我只是玷污的白壁;这小生命的前程我虽不敢预度, 但他在未见人世以前,已饱经了悲哀的侵压,已饱尝了药石的滋味,这些已分明是 它将来生活的象征了!我何敢悟比你们?我的前途有什么希望?终我一生,怕只有 忍辱含羞,苟全屈就,永远仰息在与我不得不同居的豢养者下吧? 孩子之来,虽不是我所希望,虽益足增加我对于爱情的惭愧,然他既来了,我 总抑不住我为母的心情,我总忍不住要爱他。他实是我们痛苦的关系中悲哀与欢乐 的汇合!他尖长的下颊,易哭的性情,虽才仅有不满两月的生命,然已经将他禀自 父体的特征表现出来了。我每抱起来,我真忍不住想到莓箴的面目!莓箴此时,方 远在天涯,我患病的事他将来或可从间接中晓得,至于孩子之出现与他的关系,在 我未有机会告他以前,他怕做梦也不会料及。我不知他万一知道后心中有如何感想。 几日的欢娱竟轻在人间留下这条痕迹,实也是出乎意外的事。孩子现在尚在褪褓中, 待大了后我一定要使他知道我们的事迹,只恐我这濒遭变幻的身躯或竟不及待他的 长成,我若真于他尚不辨藜菽时便死去,在这世间恐又要添一个自己不明自己来历 的人儿了。 敬生虽真依约没有向我提及过往事,然自这过次事变后,我们心中已各有芥蒂, 彼此无形间已生了隔阂。虽说我们以前也并不十分相投,然现在则连这一点表面上 的周旋也不可得了。我们每日只是很平淡地相处;早上他出去办公,我虽在家中随 意做些琐事,晚上回来也没有多言,更没有若何相商酌的事件,有时他更通夜不归 或直至黎明始回。以前他回来迟了我尚向他诘问,现在则什么事也不相提了。本以 两个不相投,心中各有所念各有所图的人,能相安的居在一起已非易事,此外还要 希望什么?我忍辱吞声,不欲与他分离,我实有我的苦衷。我实为了莓箴,我不知 他之也甘心这样姑息相处,果因了何事!孩子产后,他也不十分欢喜,这事他或已 有疑也未可知,不过不好说出罢了。然我们这样实非长久之计,也非我心愿之局, 只待莓箴羽翼稍干,事情发生后不至累他时,我终是仍要提出的。 我自病后因了生理上的变化,心身都很懒散,这册子久未着笔,孩子产出后则 更厉害,每日只是静默地将工夫用在服侍婴孩上,也不与人多言,只是时时地会怀 起莓箴,忆起后每又禁不住要引出一番怀旧的伤感,然却已无以前那样激动了。真 的,我自经上次事变后,心中倒并不再觉得悲哀,只不过木木然偶尔或有一点感动, 这大约正因为刺激过深,我的心灵已消失了感受性,渐归于麻木的原故。然只要我 一息尚存,我总不甘于这豢养的生活,只要我能稍有一点自信的能力,为了爱情上 的忠义,我终要脱樊以去。有人疑我自经了这次变动后,或丧心冷志,更忘了深心 的宿诺,其实不然,我固一日未忘过,我不过静候时机罢了。 九 残酷自私的军阀,为了地盘而妄动干戈,这几日风云又紧。这地方山河利,水 陆要冲,有负隅的金山,有峻险的北固,为兵家必争之地,战事若启发后,怕终难 免不罹劫的。到危急时为安全起见,我决定携孩子避往上海,莓箴那时当不致他适, 或可借此与他相晤,亦未可知。只不过这正是我的私衷所冀,怕终未必能实现吧? 若竟实现,那天上人间又做一度相逢,实也非梦想所及。我不知到那时,他知道了 我的事情,又看见这孩子后,心中要做若何感想!…… 一九……年初冬,因之战事影响,各处的经济来源都绝,我一人困守在上海, 呼救无门,只得依了当卖度日。几件稍整齐的衣服既都被我拿去当了,我只得又卖 到我心爱的书籍。我选择外观宏丽,卷帙巨大的先卖,头一次卖出的便是Oxford版 的Sheakspare悲剧全集,继着又是皮装金边的Milton诗歌,随后我心爱的Byron、S helley、Keats、Wilde、Beardsley、Baudelaire都一一与我相离。然因了我不善交 易,门口旧货摊上的人又不识货的原故,总是卖不上价钱,不是三角一册,便是五 角两本,可怜只消几顿馒头,几块牛肉,不上数日,我的涩囊早又告空空了。这一 日一个阴霾奇寒的下午,我因了要等着钱寄信,便挟了一册Modern Library本的Da wson诗集将门口一个熟脸的旧货担子喊下同他交易。他的篮中向来都是些空瓶废罐, 破衣旧鞋之类,很少书籍看见,这次我却在他后面的篮中,发现了一个黑皮精装, 像袖珍本《圣经》样的小册。我起初以为也是哪一个卖出的书籍,我当时倒很动了 同病相怜的意念,于是将书拈起想要识一识这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尊名大姓,哪知 翻开一看,却出我意外,正是一个记事簿,里面满满密密地全是些很劲秀的字迹。 我即问他是从哪里得来,他告诉我是于上午在车站附近道旁,无意捡的,他说他起 初还以为是个钱夹哩!我当时因好奇心动,便与他商妥,将我应得的两角书价,少 取六枚铜元,就以这册子做了抵品。我回来晚上燃起蜡烛,在昏黄闪忽的光中,将 这簿子一页一页地读了下去。册子里面首页绘了一个破缺的心形和一朵枯萎的玫瑰, 下面有一行英文写的是“The gift of Lover”,里面的字迹多是钢笔,有一部分却 又是用铅笔所写。我坐了两个钟的工夫,延迟了我三枚馒头的晚餐时间,一口气将 它读完;才知道这是一个妇人的手册,里面所记叙的,正是她自己委婉的遭遇。 现在上面所录,便是这簿子里一字未移的原文,只不过她本来在每次不同时日 所写的后面,是以符号隔开,我则易以数目字了。 这妇人的地位确是很苦。她似乎一面要保持住对她情人的恋爱,一面却又不欲 与她丈夫分离。她这样做,她已辩明过并不是为贪图物质上的享乐;大约她之所以 不愿分离,正如她自己在另一节所说,是为了本身的能力不足和提防累了她情人的 原故。然她这样确是很苦了!在她事情尚未被她丈夫发觉之前,她敷衍掩饰尚易, 现在则她丈夫已知道了她的事,她犹能相处,虽是她丈夫自身不欲与她为难,然她 难于应付的情形已可想见了。遥想她每日共枕的是这样的一个人,旁侧卧的又是这 样的一个孩子,她梦中要见些什么,真是除上帝外无一人知道!而这样的一件事, 其结局将要若何恐也无一人能定。 现代人的悲哀惟在怀疑与苦闷,所以每有反常和变态的举动。这妇人以中年之 龄,忽与一个青年发生恋爱,行动已很可异,事情发现后,她处在三角的关系之下, 又复顾左虑右,毫没有一点决定的主张,我们试看她自己所记,有时心情很安静, 有时又很悲哀,时而要自杀,时而却又甘于忍辱偷生,犹疑寡断,虽不能说她可以 做现代一部分在恋爱痛苦下妇人的象征,然至少总带有几分世纪病的色彩。她曾说 这册子未必能与她久伴,不料现在竟真离了她的袋中了。 在册子后面斜夹中,我又发现了一封信,信未她署了一个箴字,想就是她那位 Melandholy面目的情人手笔。信中的语气,似是在晤后所写,大约这次战祸重生, 这妇人所居的地方也遭了兵烫,她那册子中最后所写的一件希望,竟真实现了。 这下面便是那一封信: 我亲爱的: 你一两日后虽又要遍归故居,然我此时对于这次离别并没有一点惺惜。良以在 这种礼教的积威下,这种社会的组织下,我们既是这样的关系,事情现在的情形又 是这样,犹能有这一度的小聚,实已超出了我的希望,虽是这匆匆地数面,并不能 疗治我精神上的创痛于万一,然我实已感激之不暇,我何敢再冀他想? 我们的历史虽仅有三年,然这三年中已不知更递多少次的桑田沧海,我想起我 们初恋的情形,我已恍如隔世。这三年,真已耗去了我的半生!然我所得的一点痛 苦,较之你所受轻重之分,实犹泰山之与鸿毛。在三年之前,你宴游嘻笑,一无烦 恼,现在则既失去了良妻的美名,复蒙上闲情的讥辱,他人不责我枉受了你三年的 眷爱,却反诬你陷害了一个青年;众口纷纷,群集矢于你身上,反任我这个罪魁, 一切烦恼的渊源,逍遥于海上。他们的盲目虽是他们自己的错误,然却更加你的痛 苦,益增我的罪过了。真的,你曾说都是你害了我,其实一切都是我的罪过!都是 我累了你!没有我这个破坏幸福的罪人,你家庭中荣誉的花冠,又何至于被摔在地 上?我承受了你的爱已很罪过,而三年以来书剑无咸,更徒负了你许多期望;你这 次相见,曾惊异我又添了许多白发,其实我精神上的衰退更倍蓰于此,只恐我这忧 闷余生,已再经不起几度秋风的雕剥,你的心血怕总要虚掷,你对我身上的希望怕 要尽成泡影! 孩子之来,殊出我意外,实在我剧烈的痛苦中又加一条深甚的创辙,于我已定 的罪案上更增了一道不可磨灭的铁证!我在精神上已很累你,不料我们几日恍惚的 欢娱,竟使你又遭了肉体的刑罚。人说孩子是爱情的结晶,在我看来,实在是我罪 恶的表现!我想起因了我的原故,竟使一个清白的性命,落地便遭了世人的误视; 竟使一个慈母也在旁忍辱不敢指出它的生父,我真被内流的眼泪淹盖了心房不能再 写!我想不到我一个二十岁,一无所成的罪恶青年,竟悄悄在暗中做了一个Pastar d的生父! 在你来到上海来时,嫂氏已由信中用讥讽的态度告诉了我你的一切事。我当时 得了这个消息,我已失去了我残败的肉体与灵魂。我几次想要自杀,总因了尚未曾 为你在世间做下一点事情的原故而中止。不然,恐怕你这次来时,只好在义冢堆中, 去寻找我无碑的白骨了!敬生此次竟不与我们为难,实是我最感激他的事,望你以 后要好好地与他相处。我此时已不忍再提爱字,为了爱的原故,我已将爱我的人推 陷在荆棘中,我何敢再生斯意? 我不再写了,我有什么可写?我有什么堪写?我们的事情已如此,我真不必再 多写!纵写尽了千楮万册,写完了血泪余生,于我们的痛苦有何补?于我们已铸下 的命运中又有何助?不过徒增你的痛苦罢了!我何忍再增加我已不可救赎的罪孽? 我们此次别后,天上人间,何日可以再见,我真不敢预料,只怕要如你所说, 或为最后的一次,也未可知了。然我又敢希望什么?我在此生,除要以你为目标, 忍痛做下点事业纪念你,以实现你的一点希望外,我真一无所留恋! 别了,我亲爱的!此次回去后,望你要好好与他相处,善视孩子,珍重前途, 勿以我为念,我总不致负你。 上帝恕我,我们将来或可在天地末日时,在他审判的宝座前相见。 你的箴 一九二五年三月四日夜上海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