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开始时,还有消息辗转传来,说是山外面几个出现疫病的村子都被官兵烧了; 又有消息说,官兵现正朝他们这里而来…… 各种小道消息纷遝而至,村人也分辨不出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到后来, 就什么消息也没有了。 近来,哪怕是最大胆的货郎也不敢来这里做买卖了。眼见储存的食物越来越 少,还有余力的人就动了逃跑的念头。 可才过了几天,他们又垂头丧气的回来了,还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出去 的路已经被官兵封住了。 听到这个消息,村人哀号了好几天,大伙似乎看见死亡的羽翼正笼罩在自己 头顶上。 梅家的生活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差别是,破旧的石屋里多了一个叫作 元赤烈的高大男人。 山村坐落在群山环抱之中,也因为如此,单凭梅怜白一个弱女子,根本没办 法带着生病的弟弟逃到山外去。而悔亦白自那日一怒离家后,就再也没有消息。 她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赤烈身上的伤能够快些好起来,好带他们姊弟俩离 开,可天意弄人,他的伤一直没有好转,甚至还有溃烂化脓的迹象。 梅怜白好不容易才让他的伤口不再恶化,可他的人却整整瘦了一大圈。 别说带着他们姊弟逃出去了,就连他独自走出大山也做不到啊!看样子要等 到他复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梅怜白眉间紧锁,好久没有得到外界的消息了,她心中的不安也一日大过一 日。蓦的,两天前她出去采药时所看见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烧成白地的村庄,烧焦的尸体,还有弥漫在空气里的浓重恶臭,说是人间地 狱也不过如此。 才想起,那种恶心欲呕的感觉就又一次笼罩了她。 “姊姊,小白饿。”一双满是疤痕的小手拉拉她的衣摆,小白童稚的声音在 她耳边响起。 “小白先去坐好,等、等赤烈大哥回来就可、可以吃了。”她回过神来,有 些结巴的道。 “嗯。”小白拿了张小板凳,乖乖的在小桌前坐下。 今天的小白看起来特别有精神呢!梅怜白开心的笑了。也许他能顺利度过这 场疫病,毕竟村子里从前天开始就不再死人了。 往好处想,也许再过几天就会传来消息说,官兵已经开放被封住的道路了。 货 这些日子里,赤烈已经抓住了小白的心。身体才好些,小白就围着他,赤烈 哥哥长、赤烈哥哥短的喊个下停,亲热得下得了。 不知不觉中,赤烈也成了这个家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如果不是他撑着仍然虚 弱的身体上山打猎,他们姊弟俩一定饿死了吧! 虽然他的身体还很糟糕,只能设陷阱捕些小猎物,常常还是空手而归,不过 比起同村的其他人,算是很不错的了。 没想到她这一砸还真是砸到了宝贝呢!梅怜白甚至产生“如果他能永远留在 这里就好了”的念头。 哎呀!梅怜白,你还真是不知羞。 她用双手捂住涨得红通通的小脸。 “赤烈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小白好饿……”冷不防,小白将小脸凑到她面前, 可怜兮兮的道。 “啊!”失神中的梅怜白猛的被他吓了一大跳。 看天色有些晚了,平常这时候应该已经到家了啊!今天怎么迟了?是遇到猛 兽吗?还是伤口又恶化了?今天中午他没有回来,药也还没换,他该不会晕倒在 山上了吧…… 梅怜白心慌意乱的,频频往外张望。 咦?她好像听见…… “姊姊,赤烈哥哥会不会不回来了?”小白使劲拉她的衣袖,想唤回她的注 I 忌。 “不会!”她的声音大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哇哇哇……”小白被她的疾言厉色吓得大哭起来。 “小白乖,别哭……”悔怜白心不在焉的安慰着,竖起耳朵听听外面的动静。 嗯,真的有声音,而且那声音越来越近…… 外面究竟出什么事了? “你待在这里别乱跑,姊姊出去看看。”梅怜白叮咛一声,迳自站起来推门 出去。 当赤烈去拾掉入圈套里的兔子时,下小心踉跄了下,差点栽进自己设的陷阱 里。 呵呵!他的身体还真是越来越娇弱了。 以前就算背上被砍了一刀,用布裹一裹他仍然可以面不改色的冲上阵杀敌; 可现在才这么一点伤口,就弄得自己如此狼狈。 他一边自嘲,一边小心的俯下身去拎起那只倒楣的兔子。 嗯……这家伙还挺有分量的嘛!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重量,他粗犷的大脸上 露出满意的笑容。 家里那两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小东西,也该好好的补一补了,这只兔子足够 一家人吃顿热呼呼的沙锅炖兔了。 还有他先前抓到的那只瘦巴巴的狐狸,全身虽没几两肉,不过那身蓬松的皮 毛若剥下来倒是可以派上大用场。 可以做条暖和的围脖,嗯……也许做一顶小帽子也是不错的选择。 赤烈在心里盘算着,越想越觉得开心,浑然没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里已 然将这对姊弟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中。 不知是猎物比平常沉重,还是这段路比平常更远,赤烈走得直喘气,等他走 近那条熟悉的入村小路时,天色已有些暗了。 咦?天边怎会有红得像火一样的云彩? 赤烈极目远眺,一丝疑惑浮上心头。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先前还是一片死寂的村子,忽然变得人声鼎沸。 浓烟四起,到处都是疯狂奔跑的人,男女老少哭着喊着,赤着脚、散着发, 有的还是裸着身子只套条裤子。 出什么事了?!梅怜白茫然的看着这一切。 “哒哒”马蹄声里,一队骑着马的蒙古兵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官兵来啦!” “官兵来屠村了!” “……” 梅怜白看见熟识的乡邻们一个个惊恐万分,到处乱窜…… 整个村子乱成了一锅粥,而那些舔食着茅屋的赤红火焰,则成了最悲壮的背 景。 屠、屠村?!梅怜白的脑子里一团混乱。 “杀光,统统杀光!” “是。” “把所有东西都烧了,什么都不许留下。” “……” 那些骑着马、拿着火把的蒙古骑兵,就像在麦地里收割成熟庄稼的农夫一样, 大刀轻飘飘的一挥,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就飞上了天。 村长李叔、村北的小妞妞、隔壁的刘三……没有一个能幸免。到处都是杀戮、 到处都是喷涌的血渍、到处都是惨叫声……还间杂着亢奋的大笑。 不,这已经不是她记忆里恬静的小山村,而是一个只有屠夫与猎物的人间地 狱! “别杀啦!求求你们别再杀人啦!啊啊啊啊啊……”梅怜白嘶声尖叫,濒临 崩溃了。 “这里还有一个!”她的尖叫吸引了蒙古骑兵的注意,当下一骑朝她飞驰而 来。 “不——”梅怜白想逃,可是她的脚就像生了根似的,一步也迈不开。 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把大刀在半空中划出完美的弧度,刀尖滴下的血渍在 夕阳下闪出邪魅的光,死亡的气息朝她迎面袭来…… 生死存亡之际,她的脑海里忽然闪过赤烈的身影——虽然他瘦得整个人都脱 了形,却丝毫无损他的气势;还有他那双看似凶恶,却让她时时能感受到温柔的 虎眸…… “元赤烈……”不自禁的,她的双唇溜出了他的名字。 赤烈冲进村子时一切都糟糕透了,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尖叫声,到处都是 乱窜的人。他的蒙古同胞就像宰鸡宰羊一样,大笑着四处点火、四处杀人。 只要得了疫病,就将整个村子的人都烧死,官兵已经肆无忌惮到如此地步了 吗?他的心中一凛。 怪不得这些南人的造反一直没停,朝廷出兵出粮,剿灭了一个又一个,却始 终断不了根,还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事实上,如果不是他误打误撞被梅怜白带到这发生疫病的小山村,他根本不 会知道所谓治疗疫病的奇方,竟是将人统统杀死! 别说是这些饱受欺凌的南人,换作了是他,在如此的暴行下也一定会起而反 抗朝廷的! “啊啊啊啊……”蓦的,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 “该死!”赤烈诅咒一声,拔腿往声音传来的地方冲去。 “这里!这里还有一个!”到处放火、屠杀的蒙古骑兵也看见了他,当下有 几骑从不同的方向朝他包抄过来。 “哼!”就凭他们几个就想阻挡他,还嫩了点! 好斗的血液在赤烈的身体里沸腾,他的嘴角浮现一个扭曲的微笑:遇神杀神、 遇魔杀魔,既然敢挡他的道,就要有死的觉悟! “梅家姊弟可是我在罩着的,敢动他们就得先过我这一关!”看见大刀砍来, 他不慌不忙的丢出一句蒙古话。 “你、你怎么……”蒙古骑兵还不明白他怎么会说蒙古话,一颗大好头颅已 经掉下。 在蒙古骑兵的哗然中,赤烈用刀砍出了一条血路,另一只手还不忘拎着今天 打猎的收获。 “元赤烈……” 尖叫声里,一把雪亮的大刀朝她猛砍过来,眼见她就要被拦腰砍成两段! “该死,该死!”这么远的距离,他根本来不及赶过去救她!赤烈大声诅咒 着。 下一刻,雪亮利刀劈开了柔软的肉体,热腾腾、黏呼呼的鲜血随着断体残肢 四散进射。 “啊啊啊啊啊啊……” “闭嘴!”赤烈刚好赶得及一刀将想要杀她的蒙古骑兵砍下马来。 “元赤烈,你也死了吗?”梅怜白怔怔的说,一时反应不过来。 “等这些跳梁小丑都死光,我还没死呢!”赤烈闪过袭来的刀,大吼一声转 身将偷袭者砍死。 梅怜白这才发现,刚才是赤烈及时丢出手里的猎物,撞歪了蒙古人的大刀, 这才救了她的一条小命。 “你还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跑?!”看见她还站在那里发愣,赤烈急得大 吼一声。 “我、我马上去收拾东西!”梅怜白转身往家的方向冲去。 “都什么时候了还收拾!”他一把抓住她的背,将她硬生生拉回。 “可是小白还在家里,他……”她挣扎着要走,却被赤烈牢牢牵制住。 “小白他……” “这里危险啊!”一阵尖利的号角声响起。 赤烈反手将吹响号角的蒙古兵杀了,可是集合的号角声已经传遍了整个村落, “哒哒”马蹄声里,蒙古骑兵迅速朝这里集结。 “呃……”眼见大队蒙古兵来势汹汹的朝他们靠近,梅怜白吓得整个人都呆 住了。 “拿着!”赤烈狠狠的干掉一个,顺手抽过那人的佩刀,丢进梅怜白的怀里。 “不!我不行,我……”那刀把上还残留着村人的血呢!她吓得丢下那把刀。 “要生还是要死,你自己决定吧!”他丢出一句,和赶来支援的蒙古兵战成 了一团。 体力消耗得远比他预期的快,才战了没多久,他就感觉到自己浑身是汗、小 腿肚开始发抖,连视线也模糊了起来。 “啊啊啊……”蓦的,她的尖叫又一次传入耳中。 “该死!”赤烈甩甩头想让自己清醒些,回头却看见她坐倒在地,一个蒙古 骑兵正驱策骏马要往她身上践踏过去。 “找死!”他不假思索的丢出手里的长刀,往那个狞笑着纵马的蒙古兵的身 体刺穿过去。 赤烈扑过去,抱住她打滚避开马蹄的践踏。蒙古兵的尸体跌下马来,正好跌 在腾空的马蹄下。 “喀啦喀啦”,骨头碎裂声在梅怜白的耳边响起,而她的脸正对着一张被马 蹄彻底踏扁了的…… “呃……”她机伶伶打了个冷颤,想栘开眼,可是恐惧使得她的脖子僵硬住, 竞无法挪动分毫! “别看了!”赤烈一把抓过她,将她的小脸紧紧压在自己的怀里。 闻着混合著汗水、体味、血腥的复杂味道,虽然他们仍在危险环伺之中,可 梅怜白却感觉到自己那颗恐惧至极的心,奇迹似的得到了安抚。 “赤烈哥哥……”不自禁的,亲密的呼唤溜出了她的双唇。 “什么?”赤烈望进她的双眸里,只见她眸里盈着泪水,是那么的澄澈、那 么的动人…… 赤烈有一瞬的恍惚。 他不明白啊!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张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小脸越来越吸引人了 呢? “赤、赤——呃……元赤烈!”被他专注的盯着,梅怜白紧张的舔了舔有些 干裂的嘴唇。 “别这么看我,否则我就要忍不住……”赤烈沾着血渍的大手情下自禁的抚 上这张瘦得可怜的小睑。 “他们来了!”她急得猛推他。 “什么?”他还在发怔,匆举— “在这里!” “快放箭射死他们!” “……” 阵阵马蹄声响趄,那些屠村的官兵们全往这边围拢过来。霎时,满耳都是乱 响的弓弦声,满天都是乱飞的箭矢。 “见鬼!”赤烈一把推开梅怜白,自己也顺势滚开。 几枝箭插在他们原本站的地方。 “该死!”他一把拔起插在尸体上的大刀,挥舞着格开飞射过来的箭。 蒙古人精于骑射,用的弓都是铁胎硬弓,射程远、劲道也足。这在平时对赤 烈而言或许不算什么,可是此时他的体力已严重透支,格打几十枝箭之后,双臂 又麻又痛,几乎要举下起来。 “我、我们也用箭射他们!”蓦的,他听见悔怜白激动的声音。 原来,蒙古人的军马一向对主人很忠诚,那匹马在失足踏死主人之后,就一 直停留在原地下动。 梅怜白瞥见马鞍边悬挂着弓箭,就灵机一动,趁着赤烈格打箭矢时,解下了 悬挂的箭囊。 赤烈抓过她递来的弓箭,随手抽出一支搭箭弯弓。“嗖”的一声,箭射穿一 个蒙古兵的身体,又射倒了他后面的一个。 他神乎其技的箭术让蒙古兵一阵哗然。趁此良机,赤烈翻身抢上那匹失了主 人的军马。 军马双蹄凌空,又蹦又跳的拚命反抗,却被他用一双铁腿牢牢夹住,无论它 怎么蹦跳都逃下出他的掌控。 “嘶——”军马凶性大发,竞朝自己的兄弟冲去。 “嗖嗖嗖嗖”,即使在疯马的背上,他仍有余力发出夺命神箭。 蒙古骑兵虽然长于骑射,却不曾见过如此神技,竞在傻傻的被赤烈射死了好 几个之后,才反应过来。 “放箭!” “快放箭射死他们!” “……” 赤烈胜在悍勇,可蒙古骑兵到底胜在人多,慌乱一阵子之后,也就稳住了阵 脚。 “走!”赤烈强行掉转马头,朝她冲来。 “可是小……”小白还在家里!梅怜白想往家里跑,但他已从马上探下身, 以捞月之势将她扯上马鞍。 “他们要逃了!快挡住他们!” “……” 蒙古骑兵纷纷前往拦截。 “小白还在家里,我不可以……”丢下他!梅怜白在他怀里拚命挣扎着想下 马。 “别闹了,难不成你要大家都死在这里?!”赤烈大吼一声。 “我……”她被他吓住了。 “围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该死!”前后都是追兵,赤烈略一思索,掉转马头往右边的树林里钻。 “放箭,放箭!” “……” 弓弦之声大作,他感到背上一痛,似乎被一枝箭射中了。 “射中了,射中了!” “别让他们跑了!” 身后一阵鼓噪,箭矢射得更密集了。听那声音,蒙古人也跟着追进了林子里。 “放我下去,我要救小白……”更要命的是,梅怜白又挣扎着想要跳下马。 “该死!”他这辈子还没这么狼狈过咧!赤烈诅咒一声,正在想要不要干脆 一掌打昏她,眼前忽然一黑,身子不由晃了晃。 他胯下的军马其实一直都在伺机报复,感觉到夹痛腹侧的铁腿失了力量,它 猛的扬起前蹄,嘶鸣着直立起身。 “呜……”梅怜白的身子重重的撞进他怀里,将他那些还没来得及痊愈的伤 口撞裂开来。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内衫被脓血浸透了。 最该死的是,他居然坠马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