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云街是京城有名的地区,举凡一些有地位的都住在这一带。 街头是兵部尚书方宾的府邸,街尾住的是谢大学士谢缙,中间有信安伯张辅 的府邸。 侍郎府就在安信伯府邸的旁边,虽然同在青云街上,可这侍郎府的规模远比 不上安信伯府的宏大。 清晨,一场罕见的浓雾弥漫整个应天府,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的。 「嗒嗒」的马蹄声驱走了清晨的静谧,转进了青云街。 「大哥,侍郎府已经到了。」申元体会到拓拔雷的归心似箭,车子才刚驶进 青云街,他就忙不迭的报告。 到了吗? 拓拔雷掀起帘子,探出头去。 比起广大的大漠,十天半月看不到人烟的边塞,这两旁都是鳞次栉比房屋的 青云街就显得狭窄多了。 可这却是他的故乡啊! 记得他甫上战场时才刚满十五岁,而今一晃眼八年过去,在边关的风霜雨雪 磨砺之下,他已经由一个毛头小子成长为赫赫威名的拓拔大将军了。 威名有了、战功有了、荣华富贵也有了,可是一颗心倒觉得有些寂寞呢!幸 好他还有吕郦,这温婉美丽的女子用她的柔情填满了一个战士的心。 腿上的伤口仍然持续疼痛着,可是一想到美丽的未婚妻,拓拔雷的心却是甜 滋滋的。 「大哥,要去叫门吗?」申元询问。 这一大早就登门拜访似乎有些于礼不合,不过大哥已经好久不曾见到吕小姐 了,这点小小的失礼应该还能包容吧? 「还是──我自己去吧!」拓拔雷阻止了他。 「可是你的腿……」申元有些担心的。 在那场决定性的战役中,拓拔雷身负重伤,如果不是申元拚死相救,他这条 命真的就送在战场上了。 粗糙的大手抚过仍未痊愈的伤口,拓拔雷刚毅的脸上不由掠过一抹苦笑。 比起其它伤处,他腿上的伤其实并不严重。只是瓦剌人用的是毒箭,等申元 将他从死人堆里背回来时,已经延误了救治的时间。而他的这条命虽然救回来了, 可这条腿也算是废了。 不知事事皆要求完美的郦妹,会怎么看待他这个已经不再完美的未婚夫? 拓拔雷不觉有丝恍神。 「大哥?」看出了他的恍惚,申元不安的唤道。 「没事的,千里万里都走过来了,这点距离不碍事。」拓拔雷回过神,用力 撑起身子,蹒跚的步下马车。 瘸着腿走了一步又一步,侍郎府大门愈来愈近,近得能看见门上高高挂着的 大红灯笼。红红的灯笼皮,上面有两个大大的「喜」字,衬着朱红色的大门更显 得喜气洋洋。 「莫非吕家小少爷刚娶妻?」只是不知怎么的,申元的心里忽然有些不安。 「不会,郦妹的弟弟才十岁而已。」 吕侍郎也算是晚年得子,对这儿子一向宠得很,为此吕郦还曾不只一次向他 抱怨过呢! 「莫非吕侍郎知道大哥今天回来,所以想给你一个惊喜?」申元的笑容勉强 至极。 「这不可能。」拓拔雷摇摇头。 朝廷中书信传递的手续一向复杂,七转八转的,恐怕他没死的消息还没到兵 部呢!吕侍郎只是区区户部侍郎,又怎可能会先得到他要回来的消息? 也因为这样,拓拔雷才会日夜兼程赶回京城,就怕吕郦得到他阵亡的错误消 息后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想到这,他的手不自禁的探入怀中,轻抚着那已读了无数遍的书信。 那上面,吕郦用娟秀的字迹写着── 妾心如盘石,死生皆随君。 昔日的坚贞誓言犹在耳边,得妻如此,他还有什么好彷徨的呢? 拓拔雷不禁嘲笑自己的胡思乱想。 踏上台阶,他伸出手正想敲门,朱红色的大门竟「吱呀」一声打开了,他伸 出的手差点就敲在一张老脸上。 「大胆!」穿着官服的人厉声斥责。 好熟悉的声音! 「岳父大人?」拓拔雷没想到竟会遇见正要去上朝的吕侍郎。 「……岳父?你是谁?」吕侍郎夺过家人手里的灯笼,往来人照去。 橘红的光晕照亮了一张刚毅的脸。虽然他整个人瘦削得脱了形,可是那眼神、 那骨架、那语气,无不透露出他的身分──威武将军拓拔雷。 「拓、拓……你、你不是死了吗?」吕侍郎手一抖,一盏灯笼掉在地上,很 快烧成了灰烬。 「吕大人,我家大哥当然没死了。」申元走过来,笑嘻嘻的指指门前悬挂的 红灯笼。「否则贵府这喜事不就没有新郎倌了吗?」 「喜、喜事?」吕侍郎差点没昏过去。 「是啊!您老不也是急着要给他们小两口办喜事吗?连红灯笼都挂了,难不 成还有假?」申元嘴快的抢白道:「就算您想给我家大哥一个惊喜,也别这么着 呀!」 「可、可是……」 「莫非郦妹出什么事了?」吕侍郎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子,让拓拔雷心生疑窦。 1心如盘石,死…… 揣在怀里的信彷佛烧红的炭火一般炙烤着他,那个「死」字让他忍不住颤抖 了! 莫非、莫非他还是来晚了?! 「郦、郦妹她、她是不是自尽了?」当下拓拔雷也顾不得翁婿之情了,一把 揪着吕侍郎的领口就逼问。 「没、没、没……」吕侍郎被勒得说不出话来,一双手胡乱摇晃。 没事就好! 拓拔雷猛地松了口气。手里才放开吕侍郎,受伤的腿忽然没了力气,腿一软 就坐倒在地上。 「大哥,你没事吧?」申元着急的问。 「没事。」靠着申元的搀扶,拓拔雷勉强站起来。他转向吕侍郎请求道:「 岳父大人,我想先见见郦妹。」 只有亲眼看见吕郦安然无恙,他心上的大石才能真正放下啊! 「郦、郦儿……」吕侍郎犹豫不决。 刚才差点被勒死的遭遇,让吕侍郎充满了戒心,他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你吞吞吐吐的做什么?到底行还是不行?」申元直来直往惯了,不耐烦他 这种吞吞吐吐的样子。 「呃,那、那个……」吕侍郎吓得退回了门里。 「岳父……」拓拔雷又逼近一步。 他本就不是什么美男子之流,这番长途跋涉后更是一脸胡子拉杂,再加上魁 梧的身材,乍看之下就像凶神恶煞一样。 吕侍郎本就心里有愧,被他这么一逼近,心里一慌,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将军,我家小姐已经嫁给别人了,您就不要再吓我家老爷了。」吕府的管 家站出来说道。 「什、什么?嫁给别人了!」这个消息对拓拔雷来说无异是青天霹雳。 「我家大哥才是你家姑爷呢,你家小姐怎可以随便嫁给别人呢?」申元气得 直嚷嚷。「不如我们一会儿请皇上来评评理……」 「将、将军不是死了吗?怎么……」吕侍郎直着一双老眼。 「死……死了?」是啊,或许他真该死在战场上比较好。 为了能早日回京城,他重伤之后根本没来得及好好调养,这一路上餐风露宿, 全仗着一口气撑着,此时受了打击竟不由精神恍惚起来。 「哈哈哈哈……」拓拔雷的笑声凄厉。 「大哥!」申元见状急了。 「关门关门,别让他们进来啊!」吕侍郎眼见情况不对,也顾不了要去早朝 了,赶紧要家丁关起门来。 「这下、这下怎么办呢?造孽呀……」大门阖上后,还隐隐能听见吕侍郎喃 喃自语的声音。 「岂有此理,竟敢如此对待我大哥!」申元气愤之下拔出腰间的佩剑,眼见 就要破门而入。 「住手!」拓拔雷使出最后的力气拦住他。 「大哥你──」申元忿忿的。 「吕侍郎,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拓拔雷对着侍郎府紧闭的大门道。 「说、说吧!」还是哆哆嗦嗦的声音。 「郦妹她是自愿的吗?」他暗自发誓,只要这桩婚事有一丝强迫的成分,就 算是抢他也要把他的郦妹抢回来。 「当、当然是自愿的。」 「你发誓不曾逼迫她?」拓拔雷再次逼问。 「将军也是知道的,我这女儿一向任性,有谁能逼她去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大概是听出拓拔雷还不至于疯狂,大门又悄悄开了一条缝。 「将军,老奴不敢欺瞒您,这新姑爷的人选确实是我家小姐同意的。」管家 也愿意作证。 「她同意的?!」拓拔雷惨笑。他掏出怀里那封看了千万遍的书信,展开─ ─ 与君一别后,魂梦两牵萦。妻意如盘石,死生皆随君! 这白纸黑字还历历在目啊,可盘石怎会轻易的就被粉碎了呢? 多少次的挣扎求生,千万里的跋山涉水,半个月的不眠不休,都只为了见她 一面啊! 谁知原来为情痴傻的竟只有他一人而已! 「郦妹,妳负了我啊!」拓拔雷凄厉的长笑。 强烈的情绪波动牵动了未愈的内伤,两相夹攻之下,他竟喷出一口血来。 「大哥,大哥!」眼见拓拔雷倒在地上,申元不禁慌了手脚。 「要不──把将军抬进侍郎府吧。」看见拓拔雷面色如纸、奄奄一息的样子, 吕侍郎也吓坏了,赶紧打开大门。 毕竟,如果这朝廷命官就这么死在他家的大门口,他这侍郎也是脱不了关系 的。 申元也不得不同意,大哥的伤势再也受不了颠簸了,如今也只能这样。他抱 起拓拔雷正想往侍郎府里走,一双瘦骨嶙峋的大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回、回去。」拓拔雷喘息道。 「可是你的伤势……」 「就算我立刻死了,也不踏进侍郎府一步。」拓拔雷坚持。 「好好,申元马上送大哥回府。」申元改变了方向,将他重新抱上马车,扬 鞭驱车离开这伤心地。 唉,这以后可怎么办呢?吕侍郎失魂落魄的想。他们这回可是得罪了位高权 重的大将军呢,想到今后的仕途,他不由一脸的愁苦。 ☆ 几日后,威武将军拓拔雷上书朝廷,以腿伤为由请求解甲归田。 据说洪武帝本人曾多次挽留他,他却去意甚坚。如此僵持了一个月,在谢大 学士和信安伯等人的周旋下,洪武帝最后不得不松口放人。 拓拔将军解甲之后,他的一些部下也纷纷追随而去,朝臣们皆为之惋惜不已, 只有吕侍郎一人心中暗暗庆幸。 一年后,在远离京城的地方,崛起了一个叫「金乌城」的独立成邦,据说他 们的城主也叫拓拔雷。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六年后,西北边陲沙城。 入春后的第一场暴风雪降临,原本已经融冰的河流再次冻结,天地之间是一 片银白的肃杀。 暴风雪持续了三天四夜,深达二尺的大雪几乎淹没了一切。积雪太厚以至于 无法出门,整个沙城呈现出一种死寂。 风停雪止之后,人们发现这场暴风雪已给他们造成极大的损失,尤其对以畜 牧为主的人家来说,损失最为惨重。 这天,裴家老宅一片愁云惨雾。 「这、这怎么可能?」裴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 「二小姐,这、这都是真的。」和裴静一样,老管家光叔也是衣着破烂、面 有菜色。 裴家的祖先有人曾当过边陲小官,勉强算得上是个书香门第,不过传到裴清、 裴静这一代,家道早已中落。 五年前,办完父亲的葬礼后,裴家仅剩下牧场这一丁点土地聊以糊口而已。 事实上从裴静懂事以来,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就很困苦,粮食、衣物、药品… …永远都处于缺乏的状态。 就连她们世代居住的裴家老宅也愈来愈破败,眼见若再不修复,这座已经传 了五代的老宅子也快要倒塌了。 「唉~~」裴静忍不住叹气。 本以为今年会是她们的转机,不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毁了他们父女两代 人的心血。 家里的经济一直都是裴静掌控的,因此她比其它人更清楚:这一次如果没有 奇迹发生,裴家真的要破产了。 「二小姐,现在该怎么办?」光叔看她久久不语,不由得心慌起来。 怎么办?她也希望有人可以告诉她该怎么办,可…… 唉~~这一切真是让人头大呢! 裴静叹息又叹息。 「二小姐这……」裴家的前景实在是堪虑呀!连一向聒噪惯了的光叔,见这 情景也不由得收敛了。 「大姊呢?」她深深吸了口气,勉强振作起精神。 「大小姐还在抢救那些马儿呢。」光叔回答。 「还有能救的吗?」她满怀希望的问。 「好像还有几匹能救活,不过大小姐说她也没有十足把握。」光叔不安的道。 「哦。」裴静的心又沉重几分。 大姊裴清对马儿一向很有一套,现在连她都认为不一定能救,看来这事确实 是大大不妙呀! 「斗士牠还好吗?」斗士是裴家牧场里最好的一匹种马,也是他们的全部希 望所在。 前些日子,程家少爷看上了斗士,在收买不成之下甚至还提出出钱让斗士和 他的牝马配种的提议。 只是一向爱马成痴的大姊,一再坚持程家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牝马配不上神骏 的斗士,这才作罢。 当然,裴静断然回绝程家少爷主要是基于以下的考虑: 首先,她不喜欢程少爷的肤浅;其次,考虑到物以稀为贵的原则,如果贸然 将斗士的优良血脉流传出去,恐怕自家这些正统的斗士后代反而卖不了好价钱。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她已经开始后悔当初把话说得太绝了。 他们现在已是山穷水尽,若答应程公子的提议能让他们再苟延残喘一阵子, 而等熬过这阵子,说不定裴家牧场就会有转机…… 只是,不知道程公子的提议现在还算不算数?如果还算数的话,他们岂不是 绝处逢生了? 裴静愈想愈高兴,难怪人家说天无绝人之路呢! 她才这么想,就听见光叔带着哭音道:「斗、斗士也死了!」 「啊,也死了?」天塌下来了,她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裴静哭丧着脸,这 下她该怎么办? 「听大小姐说,牠、牠是为了保护踏雪才……才被倒下来的马棚压、压死的。」 光叔哽咽道,「大小姐说牠是一匹情深义重的义马。」 情深义重的义马?! 这确实很像大姊会说的话,不过裴静此刻更关心的是裴家牧场今后的命运。 「踏雪现在怎么样了?」 踏雪是另一匹骏马,神俊仅次于斗士。暴风雪来袭前,牠已经怀了斗士的子 嗣,正在等候生产呢! 「踏雪没事,大小姐说牠受了惊,且有早产的迹象,所以这些天大小姐都要 歇在马厩旁的小屋里了。」光叔告之。 「也好。」总算是有点好消息了!裴静疲惫的想。 之前已经有人表示愿意出两百两买下这新生的小马,如果踏雪能平安产下小 马,他们裴家牧场就还有救。 不过,没了斗士就等于没了种马,以后如何给那些牝马配种仍是一个难题。 裴静在心里迅速盘算着。 「大小姐说斗士是匹有情有义的好马,要我将牠好好埋葬了。」偷眼看了看 二小姊发青的脸色,光叔有些不安的道。 「埋、埋了?」她提高嗓音。 「是……是啊!」光叔结结巴巴的道,「大小姐说既然牠们都是义马,自然 每一匹都该好好安葬才是。」 「每一匹?」这回裴静简直是尖叫了。 哪有这么荒唐的事,她一定是听错了! 「对啊,大小姐有吩咐……」 「我不管大姊是怎么吩咐的,我现在就命令你去把每一匹马都给我挖出来!」 裴静坚决的道,「少一匹都不成。」 开春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了,她们承担不起更多的损失了。 大姊能够罔顾现实,她可不成,作为裴家经济的掌控者,她必须事事以大局 为重,为裴家谋得最大的利益才是。 「妳、妳打算怎么处理这些死马呢?」光叔不解的问。 「当然是送到厨房了。」 「送到厨房?!」光叔大为惊讶。 「当然了。」 这些冻死的马儿,好歹也能成为大伙的食物。虽说马肉粗砺难以下咽,不过 对于裴家这些三月不知肉味的人来说,应该无所谓了吧? 「可、可是大小姐那儿……」光叔仍有些犹豫。 大小姐若知道这些本该被好好埋葬的马匹,竟都被挖出来吃掉了,一定会很 伤心、很生气的。 「现在是大小姐当家,还是我当家?」裴静火大的质问。 从她接收牧场帐簿的那天开始,她就发誓只要是她活着的一天,就不允许有 裴家人被饿死的情况发生。 「我都听二小姐的。」光叔立即说。 「这事尽量瞒住大姊,省得到时又闹出事来。」裴静想一想,又转头嘱咐道。 「我知道了。」光叔赶紧去办这事了。 管家光叔虽然有些啰唆,不过一向办事认真,这次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大纰漏 才是。 至于这挖马尸、吃马肉的事,自然无法瞒过大姊一辈子。不过,她也没指望 能瞒一辈子,只要等这些马肉全吃完了,大姊爱怎么闹都没关系。 裴静思忖着。 ---------- 晋江文学城